太陽落入山背的壹剎那,天,就像潮水壹樣,鋪天蓋地地黑了下來。剛才還是人聲鼎沸,此刻,隨著黑暗的降臨,壹下子就沈寂了。風從山埡口吹來,嗚嗚作響。在寨子中心的坪壩上,上千的人,上千雙眼睛,都盯著院壩中間的年輕的女子。她端坐在用細篾織成的涼床上,頭低著,像壹只幸福的小羊羔,又像壹只等待宰割的小雞仔。那女子壹身著紅,紅衣、紅褲、紅鞋,頭發也用紅色的絲線紮著。三天後,是她出嫁的日子。這時,她的心裏,想的是她年輕英俊的情郎,還是她馬上就要面對的給她"開紅"的寨老?此刻,沒有人知道她的心思,也沒有人想那麽多,想多了,腦殼要痛,如果壹不留神,想到了別處,還會惹得神靈不高興,怪罪下來,輕則三病兩痛,重則家破人亡。就是連她三天以後的丈夫,壹樣不敢多想,要想,也就是祈求寨老秉承著神的旨意,把福祿財壽壹股腦兒都賜予到他們那個紅紅火火的木屋裏,惠及他們的子子孫孫。
院壩邊緣,是寨老家那碩大的吊腳樓。這是全寨最大的吊腳樓,壹***四層,比壹般人家的多了壹層。跑馬欄桿上,坐著壹排人。坐在中間的就是寨老,壹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他目光肅穆地盯著院壩裏的人們,思緒很是渺遠。三個時辰後,他就要代替新郎行使給新娘開處的神聖的使命。
"端公"肅然站立。他穿著紅色的法衣,壹手執著壹只鏤了亮銀的牛角,壹手執著包了熟銅皮子的法拐。"端公"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因為,他的臉根本就沒有露出來。他的臉上戴著壹副儺面具。儺面具是用上好的楠竹制成的,用朱砂、紅汞和著麝羊的血染成了紅色。整個紅色面具上,只有兩根白色的牙齒彎曲著,像兩個細小的月牙兒。面具的頂端是如火焰般壹樣的頭發,直立著,似乎要刺破那深不可測的天空。
端公把牛角湊到嘴上,壹邊鼓起腮幫"嗚--嗚哇--嗚--嗚哇--"地吹著,壹邊還把那法拐搖得丁咣丁咣地響成壹片。牛角聲壹短兩長,意味著法事正式開始。端公的徒弟雙手端著壹只陶盆走到他的面前,單膝跪下,高高地舉起陶盆。只見端公把牛角掛在了自己的腰上,敲燃了火鐮,把陶盆裏的松明油點亮。那徒弟就把那陶盆放在院壩中。
端公再次將牛角吹了起來,這回,是壹聲接壹聲不歇氣地嗚嗚吹著。
連吹了三聲,那陶盆裏的火,便越發地旺了起來。
這時,人們壹人手裏執著壹把松明柴棒,排著隊,走到陶盆前,把那松明柴棒默默地伸到陶盆裏,點燃後再圍到院壩邊上。於是,滿院壩裏壹片燈火通明。
端公的徒弟把端公身邊的豬皮大鼓咚咚咚地擂了起來,鼓聲雄渾激越,壓住了那呼呼的山風。端公走到場地的中間,左手高舉過頭,拇指與中指相連,捏了壹個連心訣,高聲叫道:"讓神聖的火燃起來,讓神明的光亮起來,讓鮮艷的血飈出來!"
鑼、鈸、鼓、罄壹齊敲響,上千的人吼叫著,壹起聚攏來,圍著那紅衣女子和陶盆興奮地跟著端公壹起喊叫:"讓神聖的火燃起來,讓神明的光亮起來,讓鮮艷的血飈出來!"
端公翻起了筋鬥,人們圍繞著端公呼呼地舞動著火把,也狂熱地跳了起來,邊跳邊唱:
至高至敬的神啊,
我們把至美至賢的姑娘送給妳;
至真至善的神啊,
我們把至鮮至香的初血獻給妳,獻給妳,
我們把至鮮至香的初血獻給妳,獻給妳,
我們把至鮮至香的初血獻給妳,獻給妳……
民國二十二年秋天,罕見的大霧如壹團壹團的棉花,翻翻滾滾地把整個龍溪鎮捂得嚴嚴實實。
第2節:湘西鬼事之趕屍傳奇(2)
"砰!"
鐵炮的聲音。又聽到了鐵炮的聲音。
小鎮上大凡紅白喜事,都免不了要放鞭炮。而鐵炮,只有在有特別或重大的事情時才放,因為它火力十足,那響聲足可以讓壹個鎮的窨子屋都會微微地晃動,也足可以把沒有來得及捂住耳朵的孩子們壹瞬間震得腦殼壹片空白,然後耳朵裏才傳來壹片嗡嗡的怪叫之聲。
聽聲音,是雜家院子那邊傳過來的。
呆呆地站在窗前的舒要根,眼瞅著湧進窗子裏來的霧罩,剛剛還感慨著好大的霧啊,就聽到了鐵炮的響聲。他眼前的那壹團白紗般的霧氣,似乎也嚇了壹跳,劇烈地搖擺了壹下柔若無骨的身子,便像是被壹只看不見的手掌給劈成了碎片,飄飄搖搖地四散開去。舒要根的心裏不禁壹緊,暗道壹聲"不好",就伸出食指把竹篾窗簾的環扣輕輕地壹撥拉,那窗簾便像斷了線的風箏,嘩啦壹聲掉了下來。房間裏壹下子暗了。
這是入秋以來,在不足壹個月的時間裏,龍溪鎮上第4次響起鐵炮的聲音了。也就是說,小小的龍溪鎮上,20多天裏,死了4個人!
舒要根42歲,大腹便便,紅光敷面,壹看就知道是有家有財的人。他在龍溪鎮上開著壹家綢緞鋪,叫"昌祥永綢緞鋪",生意壹向興隆。他樂善好施,為人和氣,對錢財看得輕,對人情看得重,是龍溪鎮上的商會會長。
舒要根對正在抹著烏木桌子的傭人說:"柳媽,我要出去壹下。"
柳媽直起腰,說:"好的,老爺。"
柳媽走到內室的門邊,對裏面說:"老爺要出去了。"
太太睡在床上,淡淡地說:"嗯。"
於是,柳媽才跨入太太的臥室,打開紅油漆衣櫥,把舒要根的外套取了出來,走出屋,輕輕地把房門帶上。
柳媽到舒家已有10多年了,這10多年來,老爺和太太對她很好,並不把她當下人看待。老爺和太太雖然不像別的夫妻那樣吵吵鬧鬧,但也不像有的夫妻那樣和和睦睦,壹直是平平淡淡、冷冷清清的。自從少爺舒小節壹年前去了烘江師範讀書之後,老爺就搬到另壹間房睡去了,而他的衣服仍然放在太太的臥室裏。他要換衣服,也從不自己到太太的臥室裏去,而是叫柳媽拿出來。老爺與太太之間,到底有些什麽磕磕絆絆,作為下人,她自然不好問,凡事都裝作不曉得,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舒要根穿上夾層長袍,外面再罩了壹件青羽綾馬褂,想了想,還是把那頂絳色小緞帽戴到頭上,這才不疾不徐地下了樓,穿過天井,出了門。
柳媽這時才想起老爺還沒有吃過早飯,就喚了壹聲:"老爺,您的參湯還沒喝呢。"
舒要根並沒有回頭,只是舉起右手,擺了擺,走了。
龍溪鎮又死了人,他不能不去看看。壹個街坊叫他壹聲,他竟然腳下壹軟,差點跌倒。那人趕忙扶住了他,雙眼卻是很奇怪地盯著他的臉龐,不知道他怎麽會差點兒滾著。舒要根點點頭,急急忙忙地掙脫那人的攙扶,往雜家院子走去。他心裏隱隱約約地感覺得到,這人,再死下去,下壹個很有可能就是自己了。剛才,也就是正好想到這裏,才嚇得腳桿子打滑。
雜家院子在正街,拐個彎,沿壹條不長的小巷走進去,就到了。這裏住著30多戶人家,有楊、朱、鐘、劉、陳等姓氏,因為姓氏雜,就叫做雜家院子。
舒要根走進院子。院子不大,擠滿了人,顯得更窄小。院子中央擺著壹張竹床,竹床上有壹具屍體,屍體上面蓋著白布單。他正想問那躺在竹床上的是哪個,就看到壹個40來歲的婦人,穿著青布衣服,手裏舞動著壹張手帕,呼天搶地地在竹床邊哭:"妳這死鬼,話都不吭壹聲,甩下我們孤兒寡母,講走就走了……"
第3節:湘西鬼事之趕屍傳奇(3)
原來是開粉館的陳胡子的老婆,那麽躺在竹床上的就是陳胡子了。
舒要根按禮節勸慰陳妻:"人死不能復生,走的走了,留下來的還是要好好過的,莫哭壞了身體,吃虧的還是自己。"
陳妻平時是不敢得罪舒要根的,此時可以不顧禮節,可以無視老幼尊卑,可以不應付家親內戚,眼下最要緊的事,是把心腔裏裝著的怨恨和委屈都釋放出來,否則會出大事的。因為對意外事故的不堪承受和對未來的絕望,陳妻像是被抽了筋壹樣,全身無力,如壹只青色布袋掛在案板邊緣,因為長久的哭泣,她的臉好像腫脹了許多,五官也比平時擴大了些,根本不像平時那個笑瞇瞇、低眉順眼的女人。此刻她壹把鼻涕壹把淚地抹著,正眼都不看壹眼舒要根,繼續著她的哭訴:"嗯,呀,妳個背時挨萬刀的……"馬上意識到自己的男人真是挨刀死的,有些忌諱,便轉移了話題。
"會長,唉,妳看這……"壹個管事的老頭過來,跟舒要根打招呼。
舒要根臉色陰沈,沒回話,也不用裝笑臉,走上前去,把白布單輕輕地揭開了壹角。舒要根又是壹驚。陳胡子和前面死的那四個人壹樣,眼睛都是睜開著的,瞪得溜圓,透著驚恐和委屈。他伸出手,把陳胡子的眼皮往下抹,竟然壹點作用都沒有。那眼皮看起來和活人的差不了多少,柔軟且有彈性,而實際上,手壹接觸,那眼皮卻是冰硬的,非但沒有彈性,還像是石頭雕成的壹樣,仿佛有點硌手。唯壹讓舒要根感到那眼皮和活人相似的地方是,陳胡子似乎也在用勁,用他的眼皮抗拒著妳的力氣。妳越想往下合攏他的眼皮,他就越是要往上睜得更大。稍稍地僵持了壹會兒,舒要根就放棄了他的努力。他不知道,如果霸蠻地和陳胡子較勁,接下來會出現什麽情況。對於接下來出現的不可知的境況,舒要根心裏虛得慌。這個把月來發生的事,已經讓他心力憔悴了。蓋上白布單時,他聽到了壹聲輕微的嘆息聲從布單下面隱隱發出。聲音似有似無的,他不敢肯定,也不敢再看,不再停留,離開屍體,朝人多的地方走去,只感覺後頸窩裏像被吹進了壹絲涼氣,寒冷至極。
"會長,裏面請吧。"老頭把舒要根請進廂屋裏坐下。壹個女孩兒端了壹盆熱水放在桌上,請他擦臉。舒要根擰幹了毛巾,意思地擦了壹下,那女孩就把臉盆端出去了,然後,再拿了些點心、茶水擺在他面前,退了出去。
老頭坐下來,把陳胡子的死因慢慢地講給舒要根聽。
"陳胡子粉館"開在雜家院子靠大街的拐角上,是龍溪鎮最有名的壹家粉館。粉館***有三層樓,壹層樓做廚房,二、三層樓都是餐廳。他的生意好,不獨是面朝舞水河,坐在樓上可以壹覽舞水四時風光,更是因為他的手藝獨特,粉的味道好,惹來眾多嘴饞的人。他請了5個幫手,壹天到黑都還忙不過來。
這陳胡子有個脾氣,他制作"臊子"(作料)時,誰也不準看,哪怕是自己的老婆也不允許。每天晚上打烊之後,等那些幫工們回家了,他就把所有的房門都關好,壹個人在廚房裏配料。這也難怪,開粉館關鍵在哨子,哨子不好吃,粉做得再好,也不會有人光顧的。陳胡子保護自己的哨子配方,就像保護自己的生命壹樣。
粉館因為生意太過興隆,人手總是不夠,陳胡子不得不又收了壹個小夥計。那個夥計才十六七歲,是鄉下的,沒地方住。陳胡子看他人長得也還憨厚,加上年紀還小,想必不會有那些花花腸子,就同意了讓他住到店子裏,反正這店子也要有個人看守。陳胡子沒想到的是,小夥計人雖小,卻是很伶俐,面相雖憨,卻是鬼得很。他住在二樓壹間堆放雜物的屋子。沒過多久,他就悄悄地把樓板鑿了壹個小洞,等到陳胡子關緊了所有的門窗開始配哨子時,他就趴在樓板上,從那壹眼小小的洞孔中,看陳胡子配料。
第4節:湘西鬼事之趕屍傳奇(4)
昨天逢十九,龍溪鎮趕場,粉館壹直忙到天黑透了才打烊。等大夥兒在粉館裏吃了夜飯,收拾洗刷之後,快到半夜了。陳胡子自己也累得夠戧,想回家休息了,但想到第二天的哨子不夠了,還是強打起精神,關了門窗,去配料。
小夥計脫了鞋子,輕手輕腳地下了床,趴在樓板上,把那壹雙小眼睛貼到孔洞上,看陳胡子配料。
陳胡子的腦頂心禿得厲害,幾乎是寸草不生,在燭光的照射下,光溜溜的。只見他打開櫥櫃,把五香、胡椒、花椒粉還有老醋等壹二十樣東西壹壹擺放在桌子上,然後,他像是發現有人在他的背後壹樣,突然返過身來看,等確信並沒有人時,才把案板下面的壹塊五花豬肉扯出來,把剔骨刀高高地舉起,正要壹刀砍下去時,那手竟然就停了下來,在他的頭頂上壹動不動了。壹口煙的時辰後,陳胡子猛然壹個轉身,揮舞著剔骨刀像劃壹個個橫"8"字壹樣,來來回回地舞動著,嘴裏還哼哼唧唧地叫道:"我砍死妳,我砍死妳,我砍砍砍!"
小夥計看到這壹幕,感到莫名其妙,以為那是陳胡子家祖傳下來的什麽法事。不壹會兒,他就知道自己錯了。只見陳胡子舞了壹陣之後,眼睛就像看到了什麽令他十分駭異的東西壹樣,瞪得溜圓,連眼珠子都快要鼓出來了,剛才的那種勇猛孔武的神態也沒有了,代之而起的是害怕和恐怖。他低了聲,擺著手,說:"莫過來,妳莫過來……"壹邊說壹邊連連後退,等退到了墻壁邊,再也沒有退路了,他跪下來,可憐巴巴地哭道:"那不能怪我啊,那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啊……"這時,他拿著剔骨刀的手像是被壹只無形的雙手死死地捏住了壹樣,反轉過來,對著自己敞開的肚子狠狠地插了進去,血就撲地壹下像水壹樣射了出來。陳胡子啊地叫了壹聲,短促而尖銳。他沒有停止手上的動作,而是兩只手都捏住了刀把,***同用力,把那剔骨刀上下左右地攪動起來,肚子裏那被鮮血染紅了的腸子就骨碌骨碌地流了出來……
小夥計嚇傻了,呆在樓板上,想動,動不了;想喊,喊不出聲。好壹陣,才像是從睡夢中醒過來壹樣,拉開門,往樓下沖去。樓梯上很暗,加上驚慌,他壹腳踏空,骨碌骨碌地滾下去了。
5天後,是陳胡子出殯的日子。
陳胡子的墓穴在大樹灣,從龍溪鎮過去,有15裏的水路。
壹大早,劈裏啪啦的鞭炮聲響徹了整個龍溪鎮,吹士班咿哩哇啦地吹起了"送神仙"的曲子,敲敲打打,好不熱鬧。8個杠夫正把棺材往"大肚子"船上擡。那船平時並不載人,是舞水河裏挖沙子的船。載人的船是不載死人的,忌諱著哩。陳胡子的老婆就只好托人去請挖沙船,價錢自然高出了好幾倍。挖沙船雖然不是客船,而載死人卻又比客船好多了,用厚實的青崗木打造,沈實、穩重。
舒要根是以雙重身份來參加陳胡子的入殮儀式的,壹是商會會長,二是同鄉會會友。他和陳胡子的老家都是靈鴉寨的,兩個人年紀也差不多。他與其他幾個靈鴉寨的老鄉先壹步走到了那只大肚子船上,船家給他找了壹只骯臟的凳子,用臟兮兮的大手胡亂地抹了壹下,不抹還好,壹抹就顯現出雜亂的手印子,更臟了。
舒要根摸出壹張小方帕,自己擦了擦,然後坐下去,把黑色緞面長袍撣了撣,看著杠夫們擡著陳胡子的棺材,壹步壹步地互相提醒著小心地上了船。
棺材輕輕地放下時,那船猛地搖晃著,往水裏沈去,差壹點全沒進水裏,再浮起來時,水離船邊只有十來公分的距離了。送殯的曲子響著,家屬們還在悲悲切切地啼哭著,壹時間,擠擠攘攘,吵吵鬧鬧,連說話都要大聲地"吼"著才能聽見。奇怪的是,舒要根的耳朵裏,好像並沒有那些吵鬧繁雜的聲音,在這碧波蕩漾的舞水河上,蒼茫空曠的天地間,闃然無聲,唯有緞子似的河風拂過臉頰時那種清涼的感覺。舒要根想,如果不是死人,如果不是出殯,對世事充耳不聞,就靜靜地任這河風柔柔地撫摸,看白雲蒼狗,聽流水淙淙,未嘗不是人生之快事。這麽想著的時候,他的耳朵摒棄了嘈雜的喧囂聲,聽到了壹聲若有若無的嘆息,他耳朵動了動,再辨別了壹次,感覺那聲嘆息來自陳胡子的棺材,因為他距棺材不過壹只手的距離!而離他最近的這壹頭,正好是陳胡子的頭部!他聽得清清楚楚。舒要根想,這不是第壹次了,第壹次是在雜家院子裏聽到的,那時,他以為是自己恍惚了,現在看來,並不是恍惚,而是真真切切的。舒要根的心情又開始沈重起來,隱隱約約地感覺,還要出大事。
第5節:湘西鬼事之趕屍傳奇(5)
從船上看去,上遊兩岸霧蒙蒙的壹片,當幾株高大挺拔的楓樹出現在視野裏時,心腔子壹直懸著的舒要根,才放下心來。"到了。"他在心裏對自己說,悄悄地伸開雙手,看到兩只手已捏滿了汗水,閃著晶瑩的水光。
吹士們紛紛站了起來,各自準備自己的響器。船靠攏的時候,又要重新把送殯曲吹起來。杠夫們有的收了旱煙,有的活動活動蹲麻木了的雙腳,有的往手掌心裏吐唾沫。
這時,吹士班的頭人把嗩吶湊到嘴上,剛吹出半聲"嗚",那個"哇"的聲音還沒有吹出來,船像是觸到了暗礁,磕碰了壹下,頭人的嗩吶沒有拿穩,掉到水裏去了。
他壹急,就跪到了船幫上,伸手去撈在水面載沈載浮的嗩吶。剛夠著,那嗩吶就壹沈,不見了影子。吹士不會水,急叫道:"我的嗩吶,我家祖宗十八代傳下來的寶貝啊……"
船上的人們都跑到嗩吶入水的那個地方來了,那船,就往壹邊兒傾斜下去。舒要根暗道壹聲不好,大叫道:"大家不要擠到壹團,嗩吶丟了不要緊,不要弄翻了船。"
船老大也跟著叫道:"大家讓壹讓,等我下去撈起來。"
船老大是壹個高大的漢子,他來到吹士面前,那船原本就斜得厲害了,他這個大個子壹過來,船就又斜下去了幾公分。他雙腳壹蹬,往水裏跳去,沒想到的是,用力的那壹下,那船便進了水。其實,按說進點水也沒有什麽了不得的,大家也並不驚慌。但意外的是,那具碩大的棺材卻轟然翻轉,被20顆洋釘釘得嚴實的棺材蓋居然脫落開來,露出了陳胡子的屍體。舒要根看到,陳胡子的嘴角咧了壹下,似笑非笑。還沒等他看清楚,船就被棺材傾斜的力量壓將下來,壹眨眼的工夫,壹船的人,包括那具棺材,都被籠罩在暗流湧動的舞水河裏。
不知何時,大霧早已散去,岸兩邊的樹木、房屋、農田、莊稼清晰地鋪了開來,層次分明,像壹幅很隨意的潑墨畫,但因為有幾縷裊裊的炊煙在慢悠悠地升起,壹切顯得寧靜而充滿生機。壹輪黃澄澄的太陽撥開雲霧,怔在天上。
好在離河岸並不遠,船老大常年在水上混,把不會水的人救了起來。龍溪鎮上的人自小就生活在舞水河邊,大多會水,自然也不怕被淹死。
清點岸上的人,還是少了壹個,那是朱子牛,壹個挑燒餅賣的人,人們叫他燒餅朱,也就是"騷豬"。騷豬兩弟兄是雙胞胎,都40歲了,他們倆兄弟都來了,弟弟是賣牛皮糖的,人們叫他"騷牛"。"騷牛"壹看哥哥還沒上岸,不由得急了起來。不壹會兒,見到壹只手伸出水面,不用說,那壹定就是騷豬的手了。騷牛重新紮進水中,遊到了那只手的附近,正要去抓,那手又沈到水裏去了。騷牛也跟著紮壹個猛子,到水底去找騷豬。當他浮出水面時,臉上露出了驚恐之色,對岸上的人說:"那不是我哥的手,是陳胡子的手……"
眾人面面相覷,出聲不得。
舒要根想叫騷牛趕緊上岸,又怕引起他的誤會。就在猶豫的那會兒,騷牛突然大叫了起來:"救命,救命……"他的雙手在水面上亂舞亂動,極力地掙紮著。只壹會兒的工夫,他就沈入了水裏,半天不見動靜。這時,連水性最好的船老大也不敢下水了,大家就這麽沈默地等待著奇跡的發生。奇跡並沒有發生,壹袋煙的工夫,水面上浮出了三具屍體,壹具是陳胡子的,兩具是朱家兄弟的。
岸上的人,無不心驚膽戰。船老大喃喃道:"兇啊,兇啊……"
最感到駭異的不是別人,而是舒要根,因為,只有他清楚,死的兩個人,又是靈鴉寨的!
"第6個!"他在心裏默默念道。
第6節:湘西鬼事之趕屍傳奇(6)
烘江公立師範學校坐落在城東,走出大門,就可以看到,舞水與元水在那裏匯合,然後,拐個彎,水波灩瀲,不動聲色地往東流去。
國文三科的舒小節猛地從睡夢中醒來,半天,心都還在咚咚地跳。他很少做夢,即使做夢也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做得莫名其妙。夢中,他看到自己的父親舒要根頭戴壹頂瓜皮呢帽,眼上竟然還戴了壹副銅邊墨鏡,手裏拄著壹根拐杖,向他伸出壹只手,沙啞著嗓子,可憐巴巴地喊:"崽啊,妳爹不是人啊,是畜生啊,妳的心要還是肉長的,妳就剖出來給爹吃……"舒小節很詫異,問:"爹,妳怎麽了?"舒要根突然發了怒,舉起他手中的拐杖,狠狠地刺來,壹下子刺進舒小節的胸膛,他看到自己的心在他父親拐杖那鋒利的鐵尖上怦怦亂跳著,鮮紅的血滴答滴答往下流。舒要根壹見那紅色的人血,就哈哈哈地大笑起來,張開嘴巴,將那顆心壹口吞了下去,他的嘴角,還殘留著兩綹蚯蚓般的血。舒小節驚恐極了,啊地大叫壹聲,醒了。
舒小節再也睡不著了,翻來覆去,眼睛睜得大大的,看窗外寬大的芭蕉葉在風裏兀自搖擺,聽遠處傳來的夜行船舶的竹篙撐入河底的石板上發出的聲音。看看天色,估計壹時半會兒還亮不起來,睡又睡不著,老是感覺到眼皮子不時地亂跳。於是,就索性起了床,沒來由地往校門口走去。遠遠地,他看到學校的大門在灰蒙蒙的天光下,不怒而威似的,關得那麽嚴實,沈默而警惕。守門的校工,應該還在他的甜美的夢中掰自家的包谷,或者,品嘗自釀的桂花酒吧。這個時候,是不好意思打擾人家的清夢的,舒小節就想往回走,回床上繼續"翻餅子"。
沒想到,校門被人從外面擂得轟轟響。
正要往回走的舒小節,就停住了腳步,心想,這個時候了,哪個來敲門呢?莫不是有急事?
"開門!開門!加急電報!"
門外,壹個男人在氣喘籲籲地叫著。
不壹會兒,傳達房裏的煤油燈亮了起來,門房胡亂披了件青色對襟褂子,口裏壹邊應著"來了,來了",壹邊掏出壹大串銅鑰匙,準確地捏住了大門鎖的鑰匙,熟門熟路地插進了大如磚頭樣的黃銅"擔子鎖",只聽哢嗒壹聲脆響,鎖被打開了。他把大門剛打開壹柞把寬,就看到壹個戴著綠帽子的郵差把壹張紙伸到門房的面前,說:"媽拉個屎的,老子好不容易才得和妹子睡壹下,炮都還沒放,又是加急電報來了,不是死人就是失火,來,簽字。"
這麽壹罵,好像是門房壞了他的好事似的,門房也不甘示弱地回敬過去:"媽拉個巴子,都大半夜了妳壹炮都沒放,妳那個是不是啞炮?"
舒小節禁不住笑出聲來,但怕人家聽著,把導火索引到自己身上,那就難堪了,於是轉身往回走。他聽到大門落鎖的聲音,接著,就聽到門房叫他:"咦,咦,那不是國文三科的舒小節嗎?"
舒小節又轉過身,說:"是我,大叔,睡不著,亂走壹下。"
門房說:"怕莫是妳的老人家托夢告訴妳來取電報的哩,來來來,是妳家來的電報。"
舒小節的心咯噔壹下,好像快要掉了。剛才郵差的話他都聽見了,"不是死人就是失火",雖然郵差看不見裏面封著的內容,但壹般情況下,家裏是不會發電報的,除非大喜或大悲,而今晚那個夢……他腿壹軟,磕磕碰碰地走攏來,結結巴巴地問:"妳妳妳沒搞錯吧,是是是……是我家來的電……電報?"
門房說:"不是妳家還是哪個家?我們學校就只妳壹個舒小節啊,哪個要妳是田老師的得意門生呢?不然,我還認不得妳哩。"
他把電報紙遞到舒小第7節:湘西鬼事之趕屍傳奇(7)
舒小節看著那壹張淡黃的電報紙,伸了壹下手,立即又縮了回來,好像那不是電報紙,而是燙人的烙鐵。短短的時辰裏,他的腦海裏呼哩嘩啦轉了不下壹二十個場景。爸爸直挺挺地躺在棺材裏,媽媽舌頭長長地吊在橫梁上……
"給,印油。"
門房的話讓他清醒了,他畏畏縮縮地把右手的大拇指伸進印油裏點了壹下,然後,按在登記簿上。紅手印就像壹個紅色的麻雀蛋,觸目驚心地躺在那兒。
門房看他那樣子,安慰他:"莫急,怕是妳家哪個娶媳婦嫁妹崽也說不定哩,再不,就是起新屋。"
舒小節沒有作聲,抖抖索索地撕開電報紙的封口,看到的是金書小楷體寫的8個字:"爾父失蹤見字速歸。"
父親居然,失蹤了?
他閉上眼睛,長長地出了壹口氣,雖然這事出乎意料,但總比那個刺目的"死"字讓人不那麽難受,雖然失蹤有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懸念,但跟躺在棺材裏的屍體相比,畢竟有生還的可能。也就是說,還有希望。
現在,父親失蹤,母親不知道怎麽樣?那個家不知道怎麽樣?舒小節壹刻也不敢耽擱,轉身往田之水老師的宿舍走去。
這時,晨曦慢慢升起,校園裏有早起的學生在跑步了。
穿過壹片夾竹桃樹陰,有壹幢紅墻青瓦的平房,那是田老師的宿舍。
"叩叩叩!"
"哪個?"
"我,小節。"
壹會兒,門吱呀壹聲,開了。
壹個白白凈凈、斯文儒雅的男人站在門裏,穿著壹件白色的褂子,臉上顯現出壹絲惺忪、壹絲憔悴,說:"是小節啊,這麽早?"
舒小節說:"田老師,我得馬上回家。"
田之水問:"有什麽急事?"
舒小節把電報遞給田之水,說:"家裏出事了。"
田之水接過電報,看過後,安慰他:"小節妳不要急,也許是妳父親壹個人想出去走走而已。壹個大活人,不會走丟的,又不是三歲小孩,應該沒事。"
舒小節說:"要是沒事就好了。壹定是發生大事了。"
田之水感到奇怪,問:"妳怎麽曉得?"
舒小節說:"我爹媽本來關系不好,我爹壹個人出去走走是有可能的。我媽的性格我知道,不是發生大事,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她是不會發加急電報的。"
田之水沈思了壹下,點點頭說:"那妳快快準備,回去看看,也好放個心,等會兒上課,我叫汪竹青同學給妳記個假就是。"
烘江師範學校開設的第四年就改成男女混合同校了,汪竹青是當地最大的油號"豐慶烘"的小姐,父親是壹個很有生意頭腦而又接受新學的商人,他聯合了壹批紳士、商家,把他們的女兒們都送進烘江師範學習。汪竹青才17歲,壹點也沒有富家女孩的驕奢之氣,很是清純可人,長得漂亮,人又極聰明,理所當然地被選為國文三科的班長。
舒小節給田之水鞠了壹個躬,說:"那就麻煩田老師到汪竹青那裏請個假,謝謝您了田老師,我走了。"
田之水說:"快去吧。"
舒小節剛走下臺階,就聽田之水問道:"妳家是哪裏的?"
舒小節說:"龍溪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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