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祿興銜著旱煙管,叉著腰站在門口。雨才停,屋頂上的濕茅草亮晶晶地在滴水。地下,
高高低低的黃泥潭子,汪著綠水。水心裏疏疏幾根狗尾草,隨著水渦,輕輕搖著淺栗色的穗
子。迎面吹來的風,仍然是冰涼地從鼻尖擦過,不過似乎比冬天多了壹點青草香。
祿興在板門上磕了磕煙灰,緊了壹緊束腰的帶子,向牛欄走去。在那邊,初晴的稀薄的
太陽穿過柵欄,在泥地上勻鋪著長方形的影和光,兩只瘦怯怯的小黃雞抖著粘濕的翅膀,走
來走去啄食吃,牛欄裏面,積灰塵的空水槽寂寞地躺著,上面鋪了壹層紙,曬著幹菜。角落
裏,幹草屑還存在。柵欄有壹面磨擦得發白,那是從前牛吃飽了草頸項發癢時磨的。祿興輕
輕地把手放在磨壞的柵欄上,撫摸著粗糙的木頭,鼻梁上壹縷辛酸味慢慢向上爬,堵住了咽
喉,淚水泛滿了眼睛。
他吃了壹驚——聽見背後粗重的呼吸聲,當他回頭去看時,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祿興
娘子已經立在他身後,壹樣也在直瞪瞪望著空的牛欄,頭發被風吹得稀亂,下巴頦微微發抖
,淚珠在眼裏亂轉。他不響,她也不響,然而他們各人心裏的話大家看得雪亮。
瘦怯怯的小雞在狗尾草窩裏簌簌踏過,四下裏靜得很。太陽曬到幹菜上,隨風飄出壹種
溫和的臭味。
“到底打定主意怎樣?”她兜起藍圍裙來揩眼。
“……不怎樣。”
“不怎樣!眼見就要立春了,家家牽了牛上田,我們的牛呢?”
“明天我上三嬸娘家去借,去借!”他不耐煩地將煙管托托敲著欄。
“是的,說白話倒容易!三嬸娘同我們本是好親好鄰的,去年人家來借幾升米,妳不肯
,現在反過來求人,人家倒肯?”
他的不耐煩顯然是增進了,越恨她揭他這個懺悔過的痛瘡,她偏要揭。說起來原該怪他
自己得罪了壹向好說話的三嬸娘,然而她竟捉住了這個屢次作嘲諷的把柄——“明天找蔣天
貴去!”他背過身去,表示不願意多搭話,然而她仿佛永遠不能將他的答復認為滿足似的—
—“天貴娘子當眾說過的,要借牛,先付租錢。”
他垂下眼去,彎腰把小雞捉在手中,翻來覆去驗看它突出的肋骨和細瘦的腿;小雞在他
的掌心裏吱吱地叫。
“不,不!”她激動地喊著,她已經領會到他無言的暗示了。她這時似乎顯得比平時更
蒼老壹點,雖然她只是三十歲才滿的人,她那棕色的柔馴的眼睛,用那種驚惶和懇求的眼色
看著他,“這壹趟我無論如何不答應了!天哪!先是我那牛……我那牛……活活給人牽去了
,又是銀簪子……又該輪到這兩只小雞了!妳壹個男子漢,只會打算我的東西——我問妳,
小雞是誰忍凍忍餓省下錢來買的?我問妳哪——”她完全失掉了自制力,把藍布圍裙蒙著臉
哭起來。
“鬧著要借牛也是妳,舍不得雞也是妳!”祿興背過臉去吸煙,拈了壹塊幹菜在手裏,
嗅了嗅,仍舊放在水槽上。
“就我壹人舍不得——”她從祿興肩膀後面竭力地把臉伸過來。“妳——妳大氣,妳把
房子送人也舍得!我才犯不著呢!
何苦來,吃辛吃苦為人家把家握產,只落得這壹句話!皇天在上頭——先搶走我那牛,
又是銀簪子,又該輪到雞了!依妳的意思,不如拿把刀來記我身上肉壹片片剁下去送人倒幹
凈!省得下次又出新花樣!”
祿興不做聲,擡起頭來望著黃泥墻頭上淡淡的斜陽影子,他知道女人的話是不必認真的
,不到太陽落山她就會軟化起來。到底借牛是正經事——不耕田,難道活等餓死嗎?這個,
她雖然是女人,也懂得的。
黃黃的月亮斜掛在茅屋煙囪口上,濕茅草照成壹片清冷的白色。煙囪裏正蓬蓬地冒炊煙
,薰得月色迷迷鎊鎊,雞已經關在籠裏了,低低地,吱吱咯咯叫著。
茅屋裏門半開著,漏出壹線桔紅的油燈光,壹個高大的人影站在門口把整個的門全塞滿
了,那是祿興,叉著腰在吸旱煙,他在想,明天,同樣的晚上,少了雞群吱吱咯咯的叫聲,
該是多麽寂寞的壹晚啊!
後天的早上,雞沒有叫,祿興娘子就起身把竈上點了火,祿興跟著也起身,吃了壹頓熱
氣蓬蓬的煨南瓜,把紅布縛了兩只雞的腳,倒提在手裏,興興頭頭向蔣家走去。
黎明的天上才漏出美麗的雨過天青色,樹枝才噴綠芽,露珠亮晶晶地,壹碰灑人壹身。
樹叢中露出壹個個圓圓的土饅頭,牽牛花纏繞著墳尖,把它那粉紫色的小喇叭直伸進暴露在
黃泥外的破爛棺材裏去。壹個個牽了牛扛了鋤頭的人唱著歌經過它們。
蔣家的牛是壹只雄偉漂亮的黑水牛,溫柔的大眼睛在兩只壯健的牛角的陰影下斜瞟著陌
生的祿興,在祿興的眼裏,它是壹個極尊貴的王子,值得犧牲十只雞的,雖然它頸項上的皮
被軛圈磨得稀爛。他儼然感到自己是王子的護衛統領,壹種新的喜悅和驕傲充塞了他的心,
使他壹路上高聲吹著口哨。
到了目的地的時候,放牛的孩子負著主人的使命再三叮嚀他,又立在壹邊監視他為牛架
上犁耙,然後離開了他們。他開始趕牛了。然而,牛似乎有意開玩笑,才走了三步便身子壹
沈,伏在地上不肯起來,任憑他用盡了種種手段,它只在那粗牛角的陰影下狡猾地斜睨著他
。太陽光熱熱地照在他棉襖上,使他渾身都出了汗。遠處的田埂上,農人順利地趕著牛,唱
著歌,在他的焦躁的心頭掠過時都帶有壹種譏嘲的滋味。
“雜種畜牲!欺負妳老子,單單欺負妳老子!”他焦躁地罵,刷地抽了它壹鞭子。“妳
——妳——妳雜種的畜牲,還敢欺負妳老子不敢?”
牛的瞳仁突然放大了,翻著眼望他,鼻孔漲大了,噓噓地吐著氣,它那麽慢慢地,威嚴
地站了起來,使祿興很迅速地嗅著了空氣中的危機。壹種劇烈的恐怖的陰影突然落到他的心
頭。他壹斜身躲過那兩只向他沖來的巨角,很快地躺下地去和身壹滾,骨碌碌直滾下斜坡的
田隴去。壹面滾,他壹面聽見那漲大的牛鼻孔裏咻咻的喘息聲,覺得那壹雙猙獰的大眼睛越
逼越近,越近越大——和車輪壹樣大,後來他覺得壹陣刀刺似的劇痛,又鹹又腥的血流進口
腔裏去——他失去了知覺,耳邊似乎遠遠地聽見牛的咻咻聲和眾人的喧嚷聲。
又是壹個黃昏的時候,祿興娘子披麻戴孝,送著壹個兩人擡的黑棺材出門。她再三把臉
貼在冰涼的棺材板上,用她披散的亂發揉擦著半幹的封漆。她那柔馴的戰抖的棕色大眼睛裏
面塞滿了眼淚;她低低地用打顫的聲音告訴:
“先是……先是我那牛……我那會吃會做的壯牛……活活給牽走了……銀簪子……陪嫁
的九成銀,亮晶晶的銀簪子……接著是我的雞……還有妳……還有妳也給人擡去了……”她
哭得打噎——她覺得她壹生中遇到的可戀的東西都長了翅膀在涼潤的晚風中漸漸地飛去。
黃黃的月亮斜掛在煙囪,被炊煙薰得迷迷鎊鎊,牽牛花在亂墳堆裏張開粉紫的小喇叭,
狗尾草簌簌地搖著栗色的穗子。展開在祿興娘子前面的生命就是壹個漫漫的長夜——缺少了
吱吱咯咯的雞聲和祿興的高大的在燈前晃來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該是多麽寂寞的晚上呵!
(壹九三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