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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畢飛宇小說的評論 特別是《青衣》

我的回憶從故鄉開始——畢飛宇訪談錄

2003年,對於畢飛宇來說是享受成果的壹年。《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上海文學》的年度作品獎拿全了,然後又是首屆中國小說學會獎,並入選了十個全國最受歡迎的小說家稱號,年底,第九屆莊重文文學獎在北京頒獎,第壹個名字就是畢飛宇。

2004年,對於畢飛宇來說是誘人耳目的壹年。年初,四卷本的《畢飛宇文集》出版,接著,小說《地球上的王家莊》經王朔推薦由葉大鷹搬上銀幕,蘇童小說《刺青時代》、《小偷》由畢飛宇擔綱電影編劇被媒體熱炒,11月,畢飛宇當選為江蘇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其實,此前的畢飛宇早在年復壹年地誘人耳目、享受成果了。《是誰在深夜說話》獲《人民文學》獎,《哺乳期的女人》獲魯迅文學獎,《青衣》獲《小說選刊》獎……為張藝謀定身制作的《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名聲大噪,改編為同名電視連續劇的《青衣》持續熱播……

擁有這些,畢飛宇早已躋身國內壹線作家之列。

馮牧文學獎給了畢飛宇這樣的獲獎評語:畢飛宇的小說優雅而銳利地分析了人生滿布夢想和傷痛的復雜境遇,呼應和表現著社會生活與內心生活的矛盾、焦慮,對人的激情和勇氣做了富於詩性的肯定。他的文學探索逐漸形成了比較鮮明的風格:精悍、準確、具有反諷張力的語言,豐盈的細節,生動的、具有性格魅力的人物,對生活內在戲劇性的發現和想像,他的寫作由此回歸到小說藝術的基本審美理想。作為壹位能力均衡的青年小說家,他有可能走向宏大、渾厚的藝術境界,但這有待於他對生命和生活更廣博、更奔放的感受和把握。

最近評論界將畢飛宇的現實主義界定為:畢飛宇使現實主義得到了發展,或者說,現實主義到了畢飛宇這裏有了某種或某些變異。

2004年12月11日,畢飛宇回到故鄉,來到泰州。在故鄉壹位青年作家的作品研討會上,畢飛宇說,好小說壹定能夠激發作者與讀者相互之間的創造性,能夠通過作品建立起遙遠而又信賴的人際。這不僅是小說的標準,也是小說的意義。

壹方水土

問:歷史上的興化出現了諸多大家,像施耐庵、鄭板橋,當今又出現了眾多全國知名的作家、評論家,比如妳畢飛宇、朱輝、費振鐘等等,那麽在這樣壹個不大的地域裏出現這麽多人物,妳認為其中有什麽說法?

畢:我不知道,這個我不知道,就是壹個地方出現多了壹些寫作的,要找原因也只能去找那些民俗研究啊、地方文化研究的人去完成,我不知道為什麽會是這樣的。

問:不是有這麽壹個說法,叫做“壹方水土養壹方人”嗎?

畢:我覺得這也沒什麽特別的,妳比方說,有壹個地方的人特別愛做生意,有壹個地方的人特別愛運動,出幾個運動員,有壹個地方的人,他特別喜歡唱歌,有壹個地方它特別出彈鋼琴的,這樣的地方非常多,那興化為什麽不能出幾個寫作的呢?我覺得是壹個很自然的事情。

問:妳在興化生活了多長時間?

畢:我在興化的生活,從1964年出生,壹直到1983年,19年。

問:那麽興化這個地方對妳有怎樣壹種意義?記得朱輝曾談到過,這個地方有些東西已經融入了他的血脈當中,妳有這種感受嗎?

畢:從常理來講的話,壹個人妳要說對自己的故土不愛,那簡直就不是東西,但話又說回來,妳也不能撒謊,就是說,好像妳對自己的故鄉似乎每天都飽含著熱淚,在懷念著它,可對我來講確實又不是這樣。事實上我想起故鄉來的時候,特別特別的少,這裏面有壹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曾經問過自己,妳是否在那兒生活過?

問:這話怎麽理解呢?

畢:我不知道妳怎麽想的啊,其實壹個人生活在壹個地方的時候,他對這塊土地相對來講反而是麻木的,他並不知道這個地方會給他什麽,他也不知道壹天又壹天怎麽過去了,這裏面會給他內心哪些刺激。從我從小懂事,長成壹個愛憧憬的孩子,我就向往壹個外部的世界,從懂事開始,到讀大學的那壹天為止,我的內心從來也沒有想過,我要死守著這塊土地。這個我必須說實話,我最大的願望就是,我哪壹天能離開這兒,這非常符合壹個年輕人的心態,也是符合邏輯的。我想現在今天有許許多多的興化人,許許多多的泰州人,許許多多的中國人,他生活在故土裏面的時候,並不是因為愛,他生活在那個地方,是因為命運,他必須生活在那個地方。

問:是壹種必然。

畢:嗯,是必然。但是有壹點,不管妳是渴望出去也好,最後妳是否真的出去了也好,這方水土給妳的內心留下許許多多的密碼,等妳長大以後,我可以這樣說,妳每次回憶往往都是從這兒開始,這兒就是妳的故鄉。所以妳要問我故鄉對我的意義在哪兒,我要告訴妳的就是,我的回憶從故鄉開始。我只能從那兒開始,因為我從那兒長大的,雖然我離開它了,這就是意義,這個意義就是壹塊石頭,這個石頭就是壹個基石,這個基石就是壹個基礎,這個基礎支撐了我。

問:這是壹種無窮而又實在的意義。

畢:妳要抽像地問我對故鄉有多愛,我真說不上來,可是有壹天妳要是告訴我,我的故鄉沒有了,我這壹生再也見不到故鄉了,那我可能就不能接受了。可能就是這樣壹個關系。在日常生活裏面,我每天都可以忘記它,沒問題,因為我知道它在那兒。

壹種駕馭

問:早年妳在文壇亮相,是帶著某種先鋒姿態,而後來,妳越來越關註普通人的日常處境,從壹個對故事不甚感興趣的敘述者,到壹個說故事的好手,妳自己如何評價這樣的轉變?

畢:其實這種轉變壹點也不神秘,妳可以把它看成是壹個美學趣味的變化,但是我們完全可以不這麽看這個問題,我們也可以把這個問題看得更加樸素,那就是年齡,因為妳長大了。妳40歲的時候關心的問題,以及這個問題對妳內心的沖擊有多大,跟妳20歲的時候關心的問題,以及這個問題對妳內心的沖擊,它的分布點壹定是不壹樣的。二十多歲,年輕時候的創作它有它的特點,比方說激情,比方說依賴於想像,比方說特別渴望用壹兩部作品去窮盡妳對這個世界的看法,但妳長大了以後,妳會發現,妳不那麽貪婪了,妳發現用壹兩部作品去窮盡妳的世界是不可能的,最關鍵的壹點就是,壹個作家跟世界的關系,和他生存狀態的關系,它變得親密,不那麽對抗了。

問:體現到文本上來,它也壹定會有所區別。

畢:是的,比方說早期的作品當中,那種誇飾啊,那種高強度的時空切換啊,他可能會不自覺地會把它放下來,然後呢,更關註壹個人和他生存周圍的生態關系。換句話說,壹個人如果特別關註他與生存狀態的關系的時候,他的目光首先是寫實的,這種目光寫實了,他的作品必然就有寫實的傾向,就是說,人到中年,或者人到老年,特別渴望追求壹種人內心對世界的判斷。年輕的時候,要不是無限誇大的,要不就是無限縮小的,他現在這個比例關系相對來講協調了,也就是說找到了壹個近似於1:1這樣的壹個關系,他內心是非常踏實的,他知道了生活大概是怎樣的,他作品壹定是在生活跟內心之間,在1:1這樣壹個比例之間找到了壹個恰當的平衡點。

問:妳剛剛提到年齡的問題,那麽可不可以這樣認為,隨著年齡的慢慢長大,也是妳創作漸漸成熟的過程?

畢:我願意這樣說,但事實上是不是成熟呢?也許我今天已經成熟了,也許明天才能夠成熟起來,也許這壹生都不能成熟,但我覺得這壹點對我來講並不關鍵,關鍵的是我壹點壹點地確認,我看到的生活與我體會到的生活,它是吻合的。我不願意看到這兩者之間有過大的落差,而且我不願意像年輕的時候那樣,用年輕人的激情,用年輕人的誇飾、那種想像,去拉開這種落差。相對來講,把它吻合起來,等找到這種吻合的時候,我會更平靜。

問:讀《青衣》的時候,感覺妳在表現人物內心波濤洶湧、表現人物命運大起大落的時候,總是不動聲色的,尤其在《玉米》當中,這種反差表現得更強烈,可以說到了壹種極致。

畢:對啊。暫且把這個不動聲色的判斷放在壹邊,我先說壹個文學上的命題,就是感情的表達和感情是兩回事,激情的表達和激情是另外壹回事,它們不對等。激情是妳內心的壹個秘密,妳內心是怎樣壹個澎湃的狀態,是妳自己的事情,但是藝術家的使命,並不是說妳告訴人家,妳內心感動了,不是的,藝術家的事情是把妳的感動有效地傳遞給別人,把妳的感動送到別人內心去。如果妳顫抖了,妳讓別人和妳壹起顫抖,那才是藝術。所以說,妳如何能做到把妳的感動送給別人,把妳的顫抖送給別人,這就需要妳用心地控制好妳的心情,控制好妳的記性,通過壹些技術上的手段,也就是所謂的藝術上的方法,才能做得到。可以舉個例子,如果妳在演奏鋼琴,妳內心澎湃,妳忘記了妳的十個指頭,妳把妳的手舉起來,變成兩個拳頭,在琴鍵上拚命地砸,咣嘰咣嘰地發出壹些噪音來,那個演出是失敗的,妳要做的工作,是把妳的每壹個音,精確地、生動地演奏出來,和諧地成為樂曲,成為樂章,然後讓別人聽到,它是這樣的壹個關系。

問:妳敘述的那種大起大落的故事,作為讀者他會特別感動,甚至潸然淚下,作為寫作者,當時妳是什麽狀態?妳會感動嗎?

畢:會的,這個例子也到處都是。《青衣》裏面的筱燕秋,藥物流產以後回到自己的房間裏面,在那兒跳的時候;《玉米》裏面當飛行員的彭國梁,他跟玉米在竈臺後面,溫暖的爐火映照著他們,兩個青春的肉體有了最簡單的,同時也是深入人心的接觸的時候,其實我都是身臨其境的。為什麽我剛才說壹個詞,不用感動這個詞來表達,而用顫抖,其實那個時候,我渾身在抖,渾身抖得我無法寫作。

問:那怎麽辦呢?

畢:我想沒有壹個讀者願意看見畢飛宇告訴他們,我在抖。那我就停下來,用勁收縮幾下,把自己抖幹凈了,放松了,然後我再寫。《玉米》裏面就有那種非常觸動內心感情的壹些片段,我在打字的時候,我的太太過來給我倒水,看我的樣子不對,她就跟我說,哎呀,妳哭好了,哭完了回來再寫。但我不會哭,我很少會流淚。那個時候,我會把工作先放下來,我知道自己內心要表達的東西是什麽,我不急於去說,而是點根煙,喝杯茶,把這個要表達的東西,把它理清楚。

舉個例子吧:寫作的時候就像兩個人吵架壹樣,妳吵架的時候,妳被對方的壹句話堵住了,然後妳非常地憤怒,但妳就是不知道該說什麽,晚上回家躺在床上以後,哎呀,我應該有壹句話回他的,我怎麽沒有想起來呢?藝術創作和這是壹樣的。

問:就是說當藝術創作處在高度激動的時候,最好的辦法,是找到壹個最佳的表達方法。

畢:對。另外在現實生活中,如果妳跟人吵架的話,妳會後悔怎麽沒在第壹現場把這些話講出來,可寫作不壹樣啊,妳有的是時間,妳有時間把它寫上去就是了,這個時間可以隔兩個小時,甚至可以壹年,沒有人知道,當妳寫上去的時候,人家以為妳是兩分鐘之內寫下來的,所以我就覺得寫作不能著急。

問:今天下午,妳參加壹個青年作家作品研討會的時候,也談到了這些問題。

畢:是的。其實中年寫作、老年寫作和青年寫作,它是有壹些區別的,盡管從本質上來講,就文學自身而言,沒有特別多的區分,但是畢竟人和人不壹樣啊。人到了壹定的歲數,講話的語速不壹樣了,腔調不壹樣了,呈現在作品當中,它自然是不壹樣的。概括說來,就是妳得控制住自己。具體到我的體驗,就是我內心想說的東西,我可以通過文字壹句壹句地累積,然後比較恰當地把我要表達的意思,把它摁到那些作品裏面。

問:這是壹種文字的駕馭能力。

畢:對,這話說得很對,就是駕馭。千萬不要把藝術家理解成瘋子,好像藝術家、詩人、畫家他們很瘋狂,他們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那才是藝術家,不是!起碼對小說家來講,他要能夠表達,說到底他就是需要駕馭壹下。

壹個生態

問:據說為創作《青衣》,妳還特意到省京劇團體驗生活。

畢:對,到江蘇省京劇團其實也就去了兩個小時,就感受壹下,看看那些人說話的腔調啊,走路的姿勢啊,說話時的那個手形,他們跟別人的異同啊,主要是找壹些差距,感受壹下。其實我不敢把這個生活體驗得太深,把它每壹個地方,把劇團裏的那些人的狀況搞得太熟悉,因為太熟悉之後,我就很難把握他們與日常生活裏面普通人的區別,這區別非常強烈反而好。

問:從各方面的反應來看,《玉米》被認為是比《青衣》更見功力的佳作,妳自己認為呢?

畢:從我個人來講,我當然更喜歡《玉米》,我這樣說,絲毫也不影響我對《青衣》的喜愛。我更喜愛《玉米》,這裏面有壹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青衣》它不屬於我的生活,而《玉米》屬於我的生活,最大的區別就在這兒,但這並不是說哪個寫得好,哪個寫得不好。玉米是壹個和我休戚相關的人,她的疼痛和我的疼痛有切膚的意味,我能感覺得到。筱燕秋完全是我藝術創造出來的壹個人。

問:有評論說妳是“寫女性心理最好的男作家”,壹個男子漢怎麽做到這壹點的?

畢:女性首先是人啊。

問:但是男人和女人有很大區別的。

畢:對,妳願意誇張這種區別,但是我更願意認同他們相似的地方。比方說,妳給了我壹拳頭,我會覺得疼痛,覺得羞辱;我給妳壹拳頭,妳是壹個女性,我想妳的疼痛和羞辱的感覺跟我是壹樣的。重要的是把人性的東西把握好,然後把它放在女性的身上,這樣我想遊離得就不會太遠。反過來說,妳過份地強調人的性別特征,它反而離人可能遠了。對我來講,重要的不是性別,重要的是人,這是關鍵中的關鍵。

問:小說裏面重要的不是男人或女人,是關系,只不過根據妳的需要,近期作品中女性都是主角,男性居於配角的地位。

畢:當我打算做壹個小說的時候,要提醒自己的是,它是壹個完整的生態。如果《青衣》裏面沒有喬炳璋、面瓜這樣的形象,筱燕秋這個人妳是寫不起來的。同樣,《玉米》裏面沒有玉米跟她父親王連方的關系,沒有玉米跟那個飛行員彭國梁的關系,玉米這個人同樣是不存在的,人是由關系構成的,他們是通過內心和動態往來而呈現出來的。當然,就《玉米》這個特定的小說來講,玉米她是主人公,她不可能讓位於其他的配角,但他們是相互的,他們是壹個生態,是壹個生物鏈,哪壹塊斷了,對玉米都是不完整的。

問:《小說選刊》選載《玉米》的時候,當時還發了妳壹篇創作談。

畢:對,題目是《我們身上的鬼》。

問:按照妳當時的說法,這所謂的“鬼”指的是“人在人上”?

畢:對對。我表達的東西其實很簡單,是延用壹句“五四”以後文學裏的壹個概念,就是魯迅先生多次強調的國民性。當我們分析到中國人,分析到中國人內心的時候,官員們常有的壹個心態,就是把所有的問題推到下層,推到老百姓身上,覺得我們這個民族有了問題,是由於國人的素質不夠。反過來說,對於我們民間的普通老百姓來說,會覺得是由於做官的不好,沒有壹個好的官員。那我的判斷是其實都不對。

問:這很有意思,它都不對在哪兒?

畢:妳得把自己捆在壹起來考慮,對於我們通常所說的那個下層,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他們內心有沒有那些鬼?我的結論是有。千萬不要以為這個人原來是好的,他地位變了,這個鬼去找他,不是,他在下層的時候,這個鬼就在他身上,只不過外面沒有它的空氣、陽光和水,那個鬼不能發育,等空氣陽光和水有了以後,那個鬼它就跳出來了。這不是通過外部手術強加塞給壹個人的,移植進去的,它是植根於我們內心的東西。所以我就覺得在這裏不能把這個國民分開來,這個階層的有這個問題,那個階層的有那個問題,不是的,很可能這個階層跟那個階層合在壹起,他們***同都有這個問題。甚至於包括我自己寫這個作品的人,可能內心也有這個鬼,這個鬼就是不甘心做愚民當中的壹個人。要做壹個什麽樣的人?要做壹個人上人,用腳踩在別人肩膀上的壹個人,好像只有這樣才算成功,人生才有快感。所以我說,不把“人在人上”這個鬼打死,壹切都是輪回,壹切都是命運。

壹個讀者

問:妳的寫作有壹個讓妳景仰、可以作為榜樣參照的人物嗎?

畢:從寫作意義上來講,沒有,就是我永遠不渴望做誰,這壹點是毫無疑問的。但作為壹個讀者來講的話,我認為中國的小說家曹雪芹是不可企及的。雖然我並不渴望做他,但是《紅樓夢》寫得確實太好太好,太好了。

問:那妳讀了多少遍了?

畢:我肯定沒有我太太讀得多,我太太每年都讀壹遍,我沒她讀得多,但是這不影響我對它的喜愛。我要告訴妳的是,我最近還在讀,每天夜裏面躺到床上讀,因為有朋友送了我壹套廣陵書社的線裝繡像本《紅樓夢》。就像周作人講的,他生病的時候不願意看西方的書,喜歡看線裝書,那個紙很輕嘛,書拿在手上就覺得特別可愛。這段時間我雖然沒生病,但每天晚上都在《紅樓夢》的閱讀過程當中睡眠,當然今天晚上讀不了了。

問:昆德拉小說《無知》,得到了世界輿論和文學界的壹致認同,認為這是他近十年來最具代表性的壹部作品,但妳卻給《無知》這本書取了壹長串的名字,“本真壹點可以叫《流亡》,史詩壹點可以叫《大回歸》,青春壹點可以叫《布拉格的森林》,老氣橫秋壹點可以叫《就這麽活了壹輩子》,時尚壹點可以叫《天還沒黑就分手》,激情壹點可以叫《革命,繼續革命》,另類壹點可以叫《我用幽把妳默死》,下半身壹點可以叫《把丈母娘睡了》,但是,昆德拉起了壹個不著四六的名字:《無知》。”妳這麽說,不會僅僅對這本書的名字有看法吧?

畢:是對這個小說本身,只不過我覺得直接來談小說,是要說很多話,那麽我把這個問題集中在書名上來講的話,談起來可能會集中壹點,切中要害壹點。

問:《北京青年報》稱是“畢飛宇妙語點評”,不妨展開壹點,具體談談。

畢:昆德拉的《無知》這本書,是我喜愛的壹本書,它的翻譯者南京大學許均教授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壹直非常喜愛他的法文譯著,但這個不很重要,重要的是我對這本書特別喜歡。原因有這樣幾條:第壹是針對我們的現實而言的,我不知道妳有沒有註意到這樣壹個現象,就是說中國作家特別的短命,壹般來講,30歲左右走向成功,40歲走下坡,最後到50歲左右吧,基本上他的藝術生命就結束了。中國的小說家特別短命,這是在文壇內部引起批評家和作家們經常反思的壹個問題,為什麽很快就銷聲匿跡,就沒有了?而昆德拉已經那麽大了,他為什麽還具有那麽強的小說敘事能力?在他的老邁的肉體裏面,有那麽強的小說功能,其實我是非常欽佩的。這是壹個,第二個就是我對昆德拉壹直不喜愛,我壹直不喜愛昆德拉,他的許多作品就我的小說趣味、小說美學傾向而言,是不入我的雙眼的,我壹直認為他是壹個不太懂得小說是什麽的這樣壹個作家,盡管他有國際聲譽,但在我這兒,他不享有特別高的地位。我壹直認為他的理性過強,缺少把血肉賦予作品中人物的這樣壹種能力,妳看幾頁馬上就能知道,昆德拉自己會從作品中跳出來,知道他作品要告訴妳什麽,所以相對來講,人物比較蒼白。

問:但《無知》不壹樣,《無知》相對來講要鮮活得多。

畢:對的。而且有壹點特別重要,就是昆德拉為什麽那樣理性,我現在特別能夠原諒,特別能夠理解他,可能也是年齡的問題,他作為壹個流亡者,長期以來離開自己的國土,離開自己的母語,離開自己的文化背景,其實內心是相當難的,如果他對自己的感性過於放縱的話,甚至他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活下去。所以對這樣壹個人來說,他理性強壹點,我特別好理解。這幾個原因加在壹塊,就導致了我對《無知》這本書的偏愛,所以我認為《無知》這本書是昆德拉最好的壹本書。

壹件事情

問:現在很多寫小說的人像朱文,他們都在搞影視,為什麽妳難得去觸碰這壹塊呢?

畢:影視是挺熱鬧的,問題是我愛小說嘛,而且現在在寫作,自己覺得調子很好,簡單地說我現在在田徑場上跑步,跑得渾身是汗,而且我覺得呼吸也很通暢,為什麽突然要從跑道上沖出去,然後到那兒跳高去呢?或者去推鉛球去呢?我沒必要,那我就在這跑道上往下跑,我覺得挺好啊。

問:不會是妳不喜歡,或者不適合妳……

畢:我都沒想過喜歡或者不喜歡,我現在就是愛這壹件事情,我就把這壹件事情做下去。哪壹天妳要是告訴我,畢飛宇,妳的小說寫得真臭,我不想看了,也許我去做別的事情。

壹套文集

問:妳的文集,壹套四本的《畢飛宇文集》,現在我們這邊好像還沒有,據說在今年年初的時候就已經出來了?

畢:對呀,三月份就出來了,那可能是發行的問題。應該有,興化就有得的。

問:這套書是妳自己編的吧?

畢:我自己編的。就是江蘇文藝出版社決定出我的文集,然後告訴我,我就高高興興地把這四本書的目錄,嚴格按照時間順序給他們排好,排好了以後我就找了壹個很大很大的壹個蛇皮口袋,把所有有我這些作品的東西,很混亂地捆成壹大包,扛到江蘇文藝出版社去了,然後交給誰我也就不管他們了,然後他們就按照這個目錄壹篇壹篇編就是了。其實所謂的我自己編呢,也就是花了三四個小時開了個目錄。

問:裏面收錄了所有妳感覺好的作品?

畢:應該上去的全部上去了,不應該上去的也上去了。

問:為什麽?

畢:像《上海往事》這個小說,按照我最早的想法,我是想把它拿掉的。因為我寫過壹個長篇叫《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我自己很不滿意,當然我不能把它放進去,那不放進去以後呢就有個問題,就是妳得湊成這四本書啊。我在編那個文集以前我挺自豪,我覺得哎呀,我好像出了挺多的書的,給我自己的感覺就是,是壹個著作等身的壹個作家,哎呀,結果等文集出來的時候,其實也就到我的這個腳踝骨這兒,我發現特別慚愧。所以我就對自己說,妳還很年輕,妳還有許多工作要做。看到了這個結果呢,雖然慚愧也挺高興,就是會給我壹個力量,就是再多寫壹些。

問:謙虛。

畢:不是謙虛啊,事實上四卷文集就那麽壹點點。

問:這套文集出來之後,聽到什麽反響、反饋嗎?

畢:出文集的那段時間很特別,那個時候我已經開始手頭現在的這個長篇寫作了。我基本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這個長篇上,當然配合為江蘇文藝出版社我也作了壹些宣傳,但是我也沒有故意去打聽這樣的事情,朋友們也知道,反正那些作品都是舊作品,也沒有給我特別多的表揚或者批評。

壹部長篇

問:妳手頭寫的長篇小說,能不能透露壹些情況?

畢:長篇小說從2002年的下半年開始寫,寫到現在,兩年半了嘛,寫了十七萬字多壹點。

問:是寫當代題材的嗎?

畢:不是,不是當代生活,還是寫的文革,寫的農村。完成後我估計大概是二十五萬字左右。

問:現在這已寫就的部分自我感覺怎麽樣?

畢:自我感覺啊?妳永遠不要問壹個作家對自己作品的看法,因為他寫的時候,妳要問的話他會很囂張,這種囂張並不是因為他淺薄,也不是因為他故意說多麽好炒作自己,都不是,因為在創作的時候,人是沒有判斷力的,妳沈靜在創作的快感裏面,妳每天都很亢奮,像喝了酒壹樣,就跟戀愛中的壹個小夥子,妳問他對象漂亮不漂亮,是壹樣的,他可能到了七年之癢的時候,他才會發現太太有好多不足,戀愛的時候,他情人眼裏出西施嘛。不過如果我說自我感覺好啊,也是我真實的判斷,但不是壹個美學判斷,不是壹個文學判斷。就是說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寫得很快樂,就是這樣。

壹點忠告

問:作為家鄉人,請妳對泰州的寫作者提壹些建議。

畢:我只有壹點忠告,就是誰的話都不要聽,在藝術面前沒有權威。妳可以喜歡壹個作家,但這個作家不是妳的範本。別人的方法對他來講可能是特別對的,但對妳來講可能完全不對。這壹點,就如同壹個婦科醫生對孕婦講,我給妳壹個建議,希望妳的孩子長得像誰壹樣可笑。如果妳寫得好的話,妳的文字跟妳這個人很像,妳的作品當中所流露出來的精神信息、美學趣味跟妳這個人很像,它只能是這樣。

問:壹個作家首先得尊重自己。

畢:是的,作家最重要的是向自己學習,就是說珍惜自己每壹天的創作,從每壹天的創作當中去找到自己,從而找到自己的創作方法,找到自己切入生活的方法。比方巴爾紮克和普魯斯特,這是法國人認為的法國文學史上的兩個高峰,壹個是高度寫實的,用恩格斯所講:用古典的、典型的現實主義的手法,寫場景,寫人物,把人物放到場景裏面去,然後在場景裏面刻劃它的細節,他用這種方法,小說完成得非常好,為什麽?因為他是巴爾紮克,他天生的這個氣質類型,他適合於這樣寫小說。可普魯斯特寫小說完全不是這樣的,普魯斯特是個病人,他就躺在床上,他根本沒有機會去像巴爾紮克那樣生龍活虎地切入法國社會了,他完全是靠他對以往生活那種零碎的枝枝節節的回憶,可是他同樣完成了壹個非常巨大的生活場景描繪。如果說像關公戰秦瓊壹樣,巴爾紮克走到普魯斯特面前,告訴普魯斯特,小說應當怎麽寫,我只能說,巴爾紮克是愚蠢的,普魯斯特同樣是愚蠢的,甚至把普魯斯特給殺了。

相關鏈接:畢飛宇長篇新著《平原》刊發於《收獲》2005年第4-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