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野性之口》 [日]小松左京 著 趙 海 虹 譯
小松的經典作。。。《日本沈沒》
《野性之口》全文:
完全沒有理由,為什麽需要理由呢?人們總想要為每壹件事都找出理由,可真理是永遠無法解釋的.所有的存在為什麽是現存的樣態?為什麽是以這種方式而不是以別的方式存在?
那個理由,還沒有任何人可以解答.
他望著窗外磨牙,胸中怒火熊熊.有時候,這種憤怒突然之間把他淹沒了,在他軀體的中心
彌漫著壹種劇烈的無理性的沖動,壹種無法對任何人解釋的毀滅的沖動.他猛的拉上窗簾,用力吸氣,收緊肩膀,然後回到裏屋.
我們生活的世界是毫無價值,荒謬可笑的.活著是壹件荒唐無益的事情.首先,這個毫無意義的玩意兒--我自己--就荒謬的讓人無法忍受.
為什麽這麽荒謬?
"為什麽?"--還是這個問題.
毫無價值,荒謬可笑,僅僅因為它就是這樣.每件事-財產,科學,愛情,性,生活,老於世故的人--自然,地球,宇宙--所有令人作嘔的汙穢,讓人沮喪的愚蠢.所以--不,根本不是所以,而是無論如何,我真的要去做那件事.我要去做,他無聲的喊:我確實要.
當然,這將是和別的事壹樣愚蠢--事實上,在壹切各式各樣的蠢事中間,也許是最愚蠢的?但至少這件事有那麽壹點點刺激--壹種銳利的感覺.也許這個詳細周全的計劃的核心 就是壹種瘋狂的嘗試?也許是這樣,但至少---
我就要開始做的那件事是任何人在頭腦正常的時候從未嘗試過的.
毀滅世界?歷史上有千千萬萬人有過這樣的幻想,而他這個想法不是那麽陳舊的.不可能有更荒謬的想法了,只有它才能撲滅他心頭的怒火.我內心的火焰被壹種高貴的絕望扇起來了......
進入內室,他鎖上門,打開燈.現在--這想法使他兩眼放光--現在開始了.
清冷的光線照亮了房間,壹個角落擺著壹臺家用電烤箱,壹組煤氣竈,壹部切片機,大大小小的平底鍋,壹套刀具,壹個裝滿各種調味料和蔬菜底壁櫥.旁邊是壹個自動工作臺,設置了全套程序,可以進行人類有史以來對身體進行過的任何外科手術--不管難度多大,多麽復雜的手術,即使是最大的醫院裏才能做的,這裏也能完成.手術臺旁邊,是壹些假肢:手,腳,任何壹種最先進的人造器官.
萬事具備.他花了整整壹個月時間去策劃細節,又花了壹個月準備工具.據他推算,作好全部準備至少又多花壹個月時間.好,那麽讓我們開始把.
他脫下褲子,爬上手術臺,把控制器的許多電極接在身上,扭開攝像機.
開始了------
他用壹種戲劇化的姿勢拿起手術臺上的註射器,檢查壓力刻度,調整設置--調高了壹點,因為這是第壹次註射--然後把禁用的麻醉劑註射入他的右大腿.
大約過了5分鐘,這條腿完全失去了知覺,他扭開自動手術機,機器運作時吱吱嗚嗚的聲音,自動指示燈熄熄亮亮,他的身體不由自主被向後猛拉,同時黑色的機械手延伸出多個分支.
桌上凸出的夾子固定住腿的脛部和足踝,壹只鋼爪握著壹個消毒紗布包往下滑到大腿和骨盆的連接處.
電子解剖刀如絲壹般細細的切過皮膚,所過之處非常熾熱,幾乎沒有鮮血流出.切開肌肉組織...露出大動脈...用鉗子把肉夾下來...包紮...切除並處理感染的肌肉表面... 嗡嗡叫著的輪轉機鋸條旋轉著切向股骨.鋸條切中了骨頭,那壹剎那他閉上了眼睛.
幾乎沒有什麽震動感.當內置鉆石頭的超高速鋸條切過骨頭的時候,只發出了輕微的摩擦聲,同時給骨頭切面敷上強力酵素.在精確的6分鐘內,他的右腿幹凈利落的同軀體分離了開來.
機器用紗布擦拭他浸透汗水的臉,然後遞給他壹杯藥水.他把藥水壹口飲盡,深吸了口氣.他的脈搏在飛快的上升,更多汗水如雨般湧出,但幾乎沒有沒有失血,也沒有什麽近似疼痛的感覺.神經治療很管用,不需要輸血.他吸了壹些氧氣,以緩解頭昏眼花的癥狀.
他那條和身體分離的右腿直挺挺躺在床上,透過透明塑料的繃帶,可以看到壹圈外圍包著黃色脂肪的收縮的粉紅色肌肉組織,白色的骨骼中心可見黑紅色的骨髓,幾乎沒有流血.他望著這條膝蓋骨突出的毛茸茸的玩藝,幾乎忍不住要歇斯底裏的狂笑起來,但是此刻沒有笑的時間,還有更多的事要做.
他休息了片刻以恢復體力,然後發出下壹步工作的指令.
機器伸出壹條機械手,抓起壹條人造腿,把它安在剛才的切割面上.沒有紮繃帶的肌肉上藥以後已經恢復了,人工突觸中心的信息終端被與從切斷處拉出來的神經葉鞘連在壹起.終於,軀幹的義肢被用帶子和特殊醫療器械牢牢安在殘余的大腿骨上,完成了.他試著小心的彎曲這條新腿.
到現在為止壹切順利.他及其小心的站起來,變化使他頭暈,搖搖晃晃,但不管怎麽說他可以站立也能慢慢走路了.假腿是用某種運動時聲音很細微的輕金屬制成的.沒問題夠好的了---反正大部分時間他都會坐在輪椅上的.
他舉起自己的右腿從桌子上放下去.腿太沈,幾乎使他蹣跚了壹下.他右壹次在心裏爆發了壹陣野蠻的狂笑.我整個壹生中壹直拖著這些份量來來去去,切下這個肢體使他減輕了多少公斤的體重呢?
"好吧",他咕噥著說,還在咯咯笑,"夠了.現在該把血排幹凈了."
他把這壹大塊肉扛上操作臺,剝掉塑料包裝,系住腳踝倒吊在天花板上,用他的雙手擠壓,從切口處放血.
後來,在洗滌槽裏沖洗它的時候,上面的毛被水濡濕了,在所有動物的肢體中,它看上去最像壹只巨大的蛙腿.他瞪著以古怪的姿勢伸出不銹鋼洗滌槽的那只腳的腳底心.
我的腿,凸出的膝蓋,很難找到合腳鞋子的高腳背,壹只運動員的腳上生的腳趾--這就是我的腿!他終於忍不住了,爆發出壹陣惡毒的狂笑,在笑聲中痙攣的折起腰.最後,這只見鬼的堅韌的運動員的腳終於完蛋了...
是準備烹調的時候了.
他用大切片刀把這條腿從膝部切成兩截,然後開始用壹把鋒利的豬肉刀剝皮.大腿骨裹著看上去很可口的肉,很是粗壯.當然,這是火腿.筋腱很有韌性,他用硬切片刀切得大汗淋漓,很快在身邊壘起了厚厚的帶著肌肉膜的肉塊.他把大塊脛骨處的肉放進裝滿滾水的大罐子,加上桂皮,芹菜,洋蔥,茴香,藏紅花,胡椒粒和其它辛辣的調料與蔬菜壹起燉.腳被他丟掉了,只從腳踝處刮了些肉下來.他把腿肉中用來做肉排的都切了片,擦了鹽和胡椒,並拍打肉片使他們變軟.
我會有勇氣吃它嗎?他突然問自己.結實的肉團總會梗在他咽喉的某處,他真的能夠把它咽下去嗎?
他咬緊牙關,油壹般的汗水流了下來,我會吃的.這和人類壹直以來烹制並享用其它有智慧的哺乳動物沒有什麽不同:母牛和綿羊,那些溫和的,無辜的,有著悲傷眼睛的食草動物.原始人甚至吃自己的同類,有些種族知道現代海延續著吃人的習俗.為了吃而殺掉動 物--也許這中間有正當的理由.其它食肉動物也不得不靠殺戮生存,但是人類......
從他們存在的那壹天起,貫穿人類歷史,有多少億萬人被殺掉而連吃也沒有吃?和那個相比,這樣絕對是清白無罪的.我將不去殺任何別的人,也不會去屠殺可憐的動物.通過這種方法,我自己吃的是我自己的肉,還有哪種別的肉能像這樣壹樣毫無罪過?
煎鍋裏的油開始劈啪作響.他用顫抖的手抓起壹大塊肉排,猶豫片刻,把它丟進鍋裏.劈啪作響的脂肪使空氣中彌漫著壹股香噴噴的味道.他仍在發抖,他把輪椅把手握的太緊,幾乎要把它折斷了.
好吧,我是壹只豬.或者,人類比豬還要糟糕的多:卑鄙,汙穢.在我體內有個部分比豬還 不如,還有個"高貴"的部分為比豬還不如感到無盡的憤怒,那個高貴的部分將把那比豬還不如的部分吃掉.這件事有什麽讓人害怕的東西麽?
被烤的金黃松脆的肉排在盤子上滋滋作響,他往上面抹了芥末,配上檸檬和奶油,澆上肉汁.他拿起餐刀的時候,手在打顫,餐刀敲在盤子上,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他汗如雨下,用盡全力握住餐刀,切割,用叉子戳起來,然後提心吊膽的把它送進嘴裏.
第三天,他截下左腿.這壹只,脛骨和全部表面都被抹了大量奶油,用烤肉叉叉起來,架在旋轉型烤肉架上烤了.至此他已經不再恐懼.他發現自己驚人的可口:這個發現使壹種混合著憤怒和瘋狂的情緒在他的心底牢牢紮下了根.
第壹周後,事情越來越艱難了,他不得不切下自己的下半身.
在輪椅的方便馬桶上,他最後壹次享受了排泄的樂趣.當他噴射的時候,他大笑了.
看著著骯臟的貨色!我排泄的是我自己,在我的內臟裏儲存後變成糞便!也許這是自我蔑視的最高形式了--或者是自我頌揚的最高形式?
當他失去髖骨以下的部分,兩條假腿就基本沒用了,但他還讓它們留在老地方.現在是換下內部器官的時候了,他向機器的電腦咨詢:當我把腸子吃掉後還會有食欲嗎?
"它不會受什麽影響."這就是回答.
他拋掉大腸,把小腸和蔬菜壹起燉,把十二指腸做成臘腸.他用人造器官換下了肝臟和腎臟,然後把這兩個器官做了小炒.肚子他先放在壹邊,放在裝著營養液的塑料容器中保存.
他拋掉大腸,把小腸和蔬菜壹起燉,把十二指腸做成臘腸.他用人造器官換下了肝臟和腎臟,然後把這兩個器官做了小炒.肚子他先放在壹邊,放在裝著營養液的塑料容器中保存.
在第三周的結尾,他換下了他的心和肺,最後,他把自己跳動的心切成細絲油煎:這是連阿茲塔克主持獻祭的祭師都無法想象的事情.
當他開始把自己的腹部做成餐點時,他開始清醒的意識到:人類是可以在毫無食欲的情況下機械進食的.腹部用醬油浸泡著,加上了大蒜和紅辣椒.
在無數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被當作食物的產品中,有多少完全與饑餓無關,純粹是由於好奇而被開發的?即使好奇心得到滿足,人類還是會吃最不可思議的東西,如果他感到饑餓.持自己同類的肉時,那種憤怒的感覺就像是用牙齒咬碎玻璃杯壹樣.
食欲的源泉來自於原始的侵略沖動"殺戮和進食,踐踏和粉碎,吞咽和吸收--那就是野性之口.
到現在,他的咽喉只能與壹根管子相連.直接輸送到血液的營養來自壹個裝滿營養液的容器.內分泌活動由人造器官完成.在這張嘴的盡頭,雙臂都被吃完;唯壹保留的是頸部以上的部分,而在第15天頭,面部所有的肌肉幾乎都被吃光了;剩下兩片嘴唇在安裝的彈簧支持下咀嚼;眼球只剩壹只,另壹只被吞進嘴裏嚼掉了.
現在坐在輪椅上的,是和錯綜復雜的大大小小的管子堆在壹塊兒的壹副骨架,在這副骨架上,惟壹留存的是大腦和壹張嘴巴.
不......
即使是現在,壹只機械手臂正在剝去頭皮,用鋸條把頭蓋骨的頂部幹凈利落的切了下來.
在暴露的小腦上撒上鹽巴,胡椒粉和檸檬汁,舀起滿滿壹大勺--我的腦子,想到這是我的小腦,我怎麽能嘗這個東西呢?難道壹個活人能夠品嘗自己腦漿的滋味嗎?
勺子毀壞了灰色的大腦,沒有痛苦--大腦皮層沒有感覺.但到了這時,機械手舀出壹勺勺灰
色糊狀的東西放到骷髏的嘴裏,嘴巴貪婪的吞咽下去時,"味道"已經無法辨別了.
"是殺人案."警察從屋裏走出來時,面對擠滿出口處的記者們說,"此外,這是壹起殘忍,野蠻的難以想象的罪行.罪犯無疑是壹個嚴重的精神病患者.看上去是某種變態的實驗----身體被壹塊塊卸下來,然後裝上人造器官..."
警官處理好媒體方面的問題,進了屋,擦去臉上疲憊的汗水.
從焚化爐過來的偵探疑問的看著他."錄像帶已經燒毀了,"他說,"但是,妳為什麽要說這是壹次謀殺呢?"
"為了維護社會的美好與和平,"警官做了壹個深呼吸,"把它宣布為謀殺,--指揮壹次官方的調查--然後讓他成為我的秘密.這次案件--抹去案件中的證據--它們完全是不合常理的.妳不能讓壹個正常的市民看到壹些人心靈深處的瘋狂和自我毀滅的欲望.如果我們做了這樣壹件事情,如果我們不小心讓人們看到內心寄居的原始的野獸--好吧,妳可以肯定會有人學這個人的樣.這壹種人---妳沒辦法知道他們能做出什麽......
"如果廣大民眾突然了解了這樣的東西,人們將會對自己的行為失去自信--他們會開始鉆入自己靈魂的深處的黑暗中.他們會徹底無法理解自己---完全失去控制!
"妳看,人類存在的根源是瘋狂-所有動物心底的那種盲目的侵略性的沖動.如果人類意識到這壹點--如果有大批人用存在解放或自己管自己之類的口號來表達這種瘋狂--那就是人類文明的終結.不管我們用什麽法律,武力或規章來約束,壹切將完全失控!
"人類把別人撕碎,互相殘殺,破壞,毀滅,這些征兆已經開始顯現--這個人吞下融化的炸藥自殺--那個人倒上汽油自焚而死--另壹個光天化日之下在城市中心性交.當再沒有什麽理智的行為可以作為攻擊的對象,籠中的野獸就開始毀滅自己的心智--"
"啊呀---"
年輕的偵探從正在腐爛的骨架旁跳開.剛才,正當他想把仍然塞在骷髏嘴裏的惡臭的勺子取出來時,那骷髏的牙齒扣下來,咬住了他的食指,咬掉了指尖的壹小塊肉.
"小心呀,"警官疲憊的說,"壹切動物生命的根基就是那張帶著如饑似渴的吞噬欲望的嘴巴,巨大的野性之口..."
在那具裸露著大腦的骷髏上,殘留的壹只眼球開始變松,有力的彈簧代替了消失的肌肉,正在用腫脹的舌頭和堅硬的牙齒咯吱咯吱的咀嚼著那塊小小的肉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