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裏的馮唐寫給了20年後的自己,46歲的他寫到了大他九歲的哥哥,寫到另壹個嬉笑怒罵的影子。
喝多的時候,哥哥這麽說:“其實啊,妳在文學上的運氣超級好。妳看啊,妳寫十五歲到三十歲的半自傳‘北京三部曲’,拍成了電影電視劇,很多青春期的學生會讀、很多想了解北京的人會讀。妳酒後亂寫的“怪力亂神三部曲’,其中《不二》成了賣得最好的繁體中文小說,妳還沒被佛教徒打死,妳真雞賊。過去十年,妳的短篇小說也賣了好幾個電影改編權,雜文集就在妳壹直瞧不起的機場書店裏賣著。妳還創立了超簡詩派,每到三月,有自來水的地方就有人提到‘春風十裏不如妳’,多少詩人寫了壹輩子壹個字兒也留不下來啊。妳還重譯《飛鳥集》,創造了在21世紀詩集被下架的歷史。其實,妳想想,妳還想幹嗎?多壽招辱,妳現在死掉,相當完美。”
不喝酒的時候,哥哥這麽說:“老弟啊,我不是打擊妳啊,其實人和人都差不多,誰能比誰強多少啊?但是,極其個別的人,後天遭遇了絕大多數人沒遭遇的事兒,還萬幸地活了下來,就成了所謂的天才。所以,天才不是天生的,天才是後天的偶然。比如我壹個同學,失手把三歲的兒子從三樓摔了出去,兒子竟然沒死沒傷,之後看什麽事物都是0和1的組合。後來他兒子就成了頂尖的電腦黑客。我回想妳的成長,妳五歲那年生了場大病,甲肝、高燒、膽道蛔蟲劇痛,差點兒沒死掉,活過來之後,妳腦子壞掉了。還有啊,十歲那年夏天,下雨,妳不趕著回家,在槐樹下坐著,看中學的女生放學往家趕。雷劈下來,槐樹死了,妳沒死,妳腦子進壹步壞掉了。所以,從今天起,我承認妳與眾不同,是個後天形成的天才。”
在馮唐的筆下,文字變成了壹個玩意兒,如果這文字有聲音,那壹定是抑揚頓挫高低錯落,這其中可以有各種類型,時而搖滾,時而民謠,時而嘻哈,時而抒情,卻又不歸在任何壹類中。 5年後,10年後,20年後又會是什麽樣?還沒開始看《安陽》,腦子裏的渾濁又開始激蕩。
?“講自己的話,反正不過被墻彈回;走自己的路,反正不過淹沒人海”,正好看到這壹段話,又感同身受了壹次,真TMD勇敢,這又壹段人生!
?馮唐:寫給二十年之後的我(代總序)
六十六歲的我:
妳好啊。
我有個大我九歲的哥哥,昨天開車離開北京,去海邊了。他恨北京,但是又怕冷,所以冬天像熊壹樣宅在北京的暖氣裏,暖氣壹停,海棠花壹開,他就逃離北京,去山東的海邊殺掉壹年裏的其他時間。
就像他習慣性地恨北京壹樣,他也習慣性地打壓我,在過去的四十年裏,總強調我不如這個人、不如那個人。當我在世俗的標準裏似乎比這些人牛逼了之後,他又會強調壹切到最後都是無意義的,無論從宇宙還是佛法的角度看,我們都如恒河沙壹樣平淡無奇。
昨天,我給他餞行,他沒喝酒,平生第壹次沒打壓我,說了如下的話:?“老弟啊,我不是打擊妳啊,其實人和人都差不多,誰能比誰強多少啊?但是,極其個別的人,後天遭遇了絕大多數人沒遭遇的事兒,還萬幸地活了下來,就成了所謂的天才。所以,天才不是天生的,天才是後天的偶然。比如我壹個同學,失手把三歲的兒子從三樓摔了出去,兒子竟然沒死沒傷,之後看什麽事物都是0和1的組合。後來他兒子就成了頂尖的電腦黑客。我回想妳的成長,妳五歲那年生了場大病,甲肝、高燒、膽道蛔蟲劇痛,差點兒沒死掉,活過來之後,妳腦子壞掉了。還有啊,十歲那年夏天,下雨,妳不趕著回家,在槐樹下坐著,看中學的女生放學往家趕。雷劈下來,槐樹死了,妳沒死,妳腦子進壹步壞掉了。所以,從今天起,我承認妳與眾不同,是個後天形成的天才。”
今年的生日很快就要到了,我很快就要四十六歲了。被我哥哥的話提醒,回看我被雷劈的前半生,我如果在二十六歲時遙想四十六歲,會如何勾勒這二十年的日子?
我很有可能會留在協和醫院婦產科,每天六點起床,七點查房,九點上手術或者出門診,中午或許能睡壹下下,下午再上手術或者泡圖書館,晚飯或許能喝壹點兒酒,酒後想想某個美麗的護士或者某個美麗的病人,某些局部的細節或者整體的感覺,多數時候也就是想想,少數時候想得難受了,就寫寫。我手臂小肌肉群能力出眾,這二十年裏應該做了不少臺很好的手術,讓不少婦女延長了生命,但是這些人中的小壹半會在手術後的五年內死去,戰勝不了卵巢癌的大數規律。我比較雞賊,這二十年裏應該能選好合適的科研角度,在《中華醫學》《中華婦產科學》等“中華”系列雜誌發表二十篇以上的文章,如果運氣好,或許還能有壹兩篇發在Nature 或者Science上。在二十六歲之後的二十年裏,我應該可以升教授,但是協和醫院婦產科有六十個比我更資深的教授,所以我沒有壹絲可能做婦科主任或者副主任。
實際發生的是,我二十七歲從協和醫科大學畢業,馬上就去美國念商學院了。畢業進了麥肯錫,靠著說清楚商業上的復雜問題掙錢吃飯,壹幹小十年;後來去了壹家央企,先負責戰略,做了六家上市公司的董事;再後來創建了亞洲最大的醫療集團。四十三歲後辭職,全職做醫療投資,至今。這二十年裏,每周八十小時的工作並沒有成功抑制住我的表達欲,我壓榨睡眠和假期,周末寫雜文,春節年假寫小說,大酒吐完寫詩歌,大概兩年成壹本書。至今為止,出了六本長篇小說、壹本短篇小說集、三本雜文集、壹本創作詩集、壹本翻譯詩集。
我哥哥有壹次喝多了說:“其實啊,妳在文學上的運氣超級好。妳看啊,妳寫十五歲到三十歲的半自傳‘北京三部曲’,拍成了電影電視劇,很多青春期的學生會讀、很多想了解北京的人會讀。妳酒後亂寫的“怪力亂神三部曲’,其中《不二》成了賣得最好的繁體中文小說,妳還沒被佛教徒打死,妳真雞賊。過去十年,妳的短篇小說也賣了好幾個電影改編權,雜文集就在妳壹直瞧不起的機場書店裏賣著。妳還創立了超簡詩派,每到三月,有自來水的地方就有人提到‘春風十裏不如妳’,多少詩人寫了壹輩子壹個字兒也留不下來啊。妳還重譯《飛鳥集》,創造了在21世紀詩集被下架的歷史。其實,妳想想,妳還想幹嗎?多壽招辱,妳現在死掉,相當完美。”我想了壹下,我哥哥說得對,我心目中的文字英雄,多數沒活到我現在這個歲數。卡夫卡,四十壹歲死了;勞倫斯,四十四歲;王小波,四十五歲;凱魯亞克,四十七歲;卡佛,五十歲。
?壹個日本朋友送了我壹張巨大的紙,紙的大標題是“二十壹世紀”,下面密密麻麻地列出從2001年到2100年的每壹天。他想用這張紙勸我,珍惜光陰,努力奮進。我在這張紙的面前站了壹會兒,清清楚楚地看到壹個事實,在這密密麻麻的日期裏面,必然有壹天是我在人世的最後壹天。我想到的是:
?第壹,絕不在無聊的人和事兒上浪費時間,哪怕壹天。
第二,繼續用各種可能的方式推進醫療的進步,緩解人類肉身的苦。
第三,呼吸不止,寫作不止,老老實實地放開寫,能寫多少算多少,看看還能寫出多少人性的黑暗與光明,緩解自己和他人內心的苦。
第四,少見些人,多讀些書。見人太耗神,做幕前工作,我蠢笨如豬,在書裏和寫作裏,我遊得像壹條魚。
?活著活著就老了,活著活著就掛了。
天亮了,睜開眼,又賺了,希望二十年後能看到妳。不壹。
?馮唐 2017年4月於北京不二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