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壹年十幾萬考生之中爭出頭的誌願,壹年十幾萬考生累加起來的誌願,化作秀麗的筆跡刻在信紙上,秀麗之外,撇捺的尾巴顫栗著欲望。壹整口的紙箱,那是多麽龐大的生之吶喊!那些女孩若有她們筆跡的壹半美便足矣。他把如此龐大的欲望射進美麗的女孩裏面,把整個臺式升學主義的慘痛、殘酷與不仁射進去,把壹個挑燈夜戰的夜晚的意誌乘以壹年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壹個醜女孩要勝過的十幾萬人,通通射進美麗女孩的裏面。壯麗的高潮,史詩的誘--奸-。偉大的升學主義。
羅莉塔之島,他問津問渡未果的神秘之島。奶與蜜的國度,奶是她的胸乳,蜜是她的體液。趁她還在島上的時候造訪她,右手食指中指呈人字,走進她的陰道。把她壓在諾貝爾獎全集上,壓到諾貝爾都為之震動。告訴她她是他混沌的中年壹個瑩白的希望,先讓她粉碎在話語裏,國中男生還不懂的詞匯之海裏,讓她在話語裏感到長大,再讓她的靈魂欺騙她的身\_體。她,壹個滿口難字生詞的國中生,把她的制服裙推到腰際,蝴蝶趕到腳踝,告訴她有他在後面推著,她的身\_體就可以趕上靈魂。
最終讓李國華決心走這壹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壹個如此精致的小孩是不會說出去的,因為這太臟了。自尊心往往是壹根傷人傷己的針,但是在這裏,自尊心會縫起她的嘴。李國華現在只缺少壹個縝密的計劃。房爸爸房媽媽聽說老出差。也許最困難的是那個劉怡婷。把連體嬰切開的時候,重要的臟器只有壹副,不知道該派給誰。現在只希望她自珍自重到連劉怡婷也不告訴。結果,李國華的計劃還沒釀好,就有人整瓶給他送來了。
最終讓李國華決心走這壹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壹個如此精致的小孩是不會說出去的,因為這太臟了。自尊心往往是壹根傷人傷己的針,但是在這裏,自尊心會縫起她的嘴。李國華現在只缺少壹個縝密的計劃。房爸爸房媽媽聽說老出差。也許最困難的是那個劉怡婷。把連體嬰切開的時候,重要的臟器只有壹副,不知道該派給誰。現在只希望她自珍自重到連劉怡婷也不告訴。結果,李國華的計劃還沒釀好,就有人整瓶給他送來了。
剛剛在飯桌上,思琪用面包塗奶油的口氣對媽媽說:「我們的家教好像什麽都有,就是沒有性教育。」媽媽詫異地看著她,回答:「什麽性教育?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謂教育不就是這樣嗎?」思琪壹時間明白了,在這個故事中父母將永遠缺席,他們曠課了,卻自以為是還沒開學。
思琪她們整個國中生涯都有作文日陪著。作文日是枯燥、不停繞圈子的讀書生活裏的壹面旗幟。對於怡婷來說,作文日是壹個禮拜光輝燦爛的開始。對思琪而言,作文日是長長的白晝裏壹再闖進來的壹個濃稠的黑夜。
伊紋姊姊開粉紅色跑車載思琪,把敞篷降下來,從車上招呼著拂過去的空氣清新得不像是這城市的空氣。思琪發現她永遠無法獨自壹人去發掘這個世界的優雅之處。國壹的教師節以後她從未長大。李國華壓在她身上,不要她長大。而且她對生命的上進心,對活著的熱情,對存在原本圓睜的大眼睛,或無論叫它什麽,被人從下面伸進她的身\_體,整個地捏爆了。不是虛無主義,不是道家的無,也不是佛教的無,是數學上的無。零分。伊紋在紅燈的時候看見思琪臉上被風吹成橫的淚痕。伊紋心想,啊,就像是我躺在床-上流眼淚的樣子。
後來怡婷在日記裏讀到這壹段,思琪寫了:「無論是哪壹種愛,他最殘暴的愛,我最無知的愛,愛總有壹種寬待愛以外的人的性質。雖然我再也吃不下眼前的馬卡龍──『少-女的酥胸』──我已經知道,聯想,象征,隱喻,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
從此二十多年,李國華發現世界有的是漂亮的女生擁護他,愛戴他。他發現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強暴壹個女生,全世界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連她都覺得是自己的錯。罪惡感又會把她趕回他身邊。罪惡感是古老而血統純正的牧羊犬。壹個個小女生是在學會走穩之前就被逼著跑起來的犢羊。那他是什麽?他是最受歡迎又最歡迎的懸崖。要眼睛大的就有像隨時在瞋瞪的女孩。要胸部小的就有擁有小男孩胸部的女孩。要瘦的就有小腸生病的女孩。要叫起來慢的甚至就有口吃的女孩。豐饒是豐饒,可是李國華再也沒有第壹次撕破餅幹的那種悸動。人們或許會籠統地稱為初戀的壹種感覺。後來壹次是十幾年後晞晞出生,第壹次喊他爸爸。再後來又是十年,正是被鑲在金門框裏,有壹張初生小羊臉的房思琪。
壹直到很後來,劉怡婷在厚厚的原文書劃上馬路邊紅線般的螢光記號,或是心儀的男孩第壹次把嘴撞到她嘴上,或是奶奶過世時她大聲跟師傅唱著心經,她總是想到思琪,療養院裏連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思琪,她的思琪。做什麽事情她都想到思琪,想到思琪沒有辦法經歷這些,這惡俗的連續劇這諾貝爾獎得主的新書,這超迷妳的平板這超巨型的手機,這塑膠味的珍珠奶茶這報紙味道的松餅。每壹分每壹秒她都想到思琪,當那男孩把嘴從嘴上移到她的乳上的時候,當百貨公司從七折下到五折的時候,出太陽的日子,下雨的日子,她都想著思琪。想著自己坐享她靈魂的雙胞胎註定要永遠錯過的這壹切。她永遠在想思琪,事過境遷很久以後,她終於明白思琪那時候是什麽意思,這壹切,這世界,是房思琪素未謀面的故鄉。
那些幾乎不認識她的男生,歪斜的字跡,幼稚的詞匯,信紙上的小動物,說她是玫瑰,是熬夜的濃湯。站在追求者的求愛土風舞中間,她感覺小男生的求愛幾乎是求情。她沒有辦法說出口:其實是我配不上妳們。我是餿掉的柳丁汁和濃湯,我是爬滿蟲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壹個燈火流麗的都市裏明明存在卻沒有人看得到也沒有人需要的北極星。那些男生天真而蠻勇的喜歡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感情。除了她對老師的感情之外。
她可以看到欲望在老師背後,如壹條不肯退化的尾巴──那不是愛情,可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別的愛情了。她眼看那些被飲料的汗水濡--濕--的小紙條或是九十度的腰身,她真的看不懂。她只知道愛是做完之後幫妳把血擦幹凈。她只知道愛是剝-光妳的衣服但不弄掉壹顆紐扣。愛只是人插進妳的嘴巴而妳向他對不起。
沒有人比蔡良更了解這些上了講臺才發現自己權力之大,且戰且走到人生的中年的男老師們,要蕩亂起來是多蕩亂,仿佛要壹次把前半生所有空曠的夜晚都填滿。蔡良趁曉奇壹個人在櫃臺前等學費收據的時候,把她叫到壹旁,跟她說,李國華老師要幫妳重點補課,老師說看妳的考卷覺得妳是妳們學校裏資質最好的。蔡良又壓扁了聲音說:「但是妳不要告訴別人,別的學生聽了會覺得不公平,嗯?」那是壹切中上的郭曉奇人生中唯壹出類拔萃的時刻。蔡良去學校接曉奇下課,直駛進李國華的臺北秘密小公寓裏。
說不出口的愛要如何與人比較,如何平凡,又如何正當?她只能大量引進中國的古詩詞,西方的小說──臺灣沒有千年的虛構敘事文傳統,臺灣有的是什麽傳統?有的是被殖民、壹夕置換語言名姓的傳統。她就像她們的小島,她從來不屬於自己。
毛毛有時候窩在樓上畫設計圖,畫到壹半手自動地移到稿子的邊角畫起壹只女式九號麻花戒。戒指裏又自動地畫上壹只無名指。回想妳叫我毛先生的聲音,把這句話截斷,剩下壹個毛字,再播放兩次:毛毛。第壹次知道自己的小名這樣壯麗。無名指旁又自動畫上中指和小指,橢圓形的指甲像地球公轉的黃道。妳是從哪壹個星系掉下來的。妳壹定可以原諒我開車從店裏回家的路上,看到唯壹被都市放過的壹顆星星還亮著,就想到未完的稿子,想到未完的稿子就要熬夜,熬夜看見日出了還是要去店裏,看著店裏的電子行事歷就在心裏撕日歷,就想到再壹天就又可以看見妳了。到最後我竟然看見星星就想到妳,看見太陽也想到妳。手又自動地畫起了食指和拇指,指頭上的節和手背上的汗毛。不能再畫下去了。其實只要每個禮拜看到妳好好的就好了。
大起膽子問他:「做的時候妳最喜歡我什麽?」他只答了四個字:「嬌喘微微。」思琪很驚詫。知道是紅樓夢裏形容黛玉初登場的句子。她幾乎要哭了,問他:「紅樓夢對老師來說就是這樣嗎?」他毫不遲疑:「紅樓夢,楚辭,史記,莊子,壹切對我來說都是這四個字。」壹剎那,她對這段關系的貪婪,嚷鬧,亦生亦滅,亦垢亦凈,夢幻與詛咒,就全部了然了。
寫實主義裏,愛上壹個人,因為他可愛,壹個人死了,因為他該死,討厭的角色作者就在閣樓放壹把火讓她摔死──但現實不是這樣的,人生不是這樣的。我從來都是從書上得知世界的慘痛,懺傷,而二手的壞情緒在現實生活中襲擊我的時候,我來不及翻書寫壹篇論文回擊它,我總是半個身\_體卡在書中間,不確定是要縮回裏面,還是幹脆掙脫出來。也許我長成了壹個十八歲的自己會嫌惡的大人。但是妳們還來得及,妳們還有機會,而且妳們比我有智慧。
思琪說話了:「為什麽這個世界是這個樣子?為什麽所謂教養就是受苦的人該閉嘴?為什麽打人的人上電視上廣告看板?姊姊,我好失望,但我不是對妳失望,這個世界,或是生活,命運,或叫它神,或無論叫它什麽,它好差勁,我現在讀小說,如果讀到賞善罰惡的好結局,我就會哭,我寧願大家承認人間有壹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討厭人說經過痛苦才成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認有些痛苦是毀滅的,我討厭大團圓的抒情傳統,討厭王子跟公主在壹起,正面思考是多麽媚俗!可是姊姊,妳知道我更恨什麽嗎?我寧願我是壹個媚俗的人,我寧願無知,也不想要看過世界的背面。」
思琪覺得慘然,覺得周圍的壹切都在指出她人生的荒唐。她的人生跟別人不壹樣,她的時間不是直進的,她的時間是折返跑的時間。小公寓到小旅館,小旅館到小公寓,像在壹張紙上用原子筆用力地來回描畫壹個小線段,畫到最後,紙就破了。後來怡婷在日記裏讀到這壹段,思琪寫了:「其實我第壹次想到死的時候就已經死了。人生如衣物,如此容易被剝奪。」
完成了。房媽媽前幾天送我的螃蟹也是綁成這樣。李國華謙虛地笑了。溫良恭儉讓。溫暖的是體液,良莠的是體力,恭喜的是初血,儉省的是保險套,讓步的是人生。
感想片段:
太惡心的,閱讀後產生嚴重生理和心理不適,目前不想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