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和物質是壹體兩面,可這兩個面,分別吸引著高貴和低賤。壹般只有已經生活在物質豐盛環境裏的人,才有余力去追求精神的壹面。但於連這個出生“在泥水坑裏”的貧困小人物,天賦異能,雖沒錢買壹套體面的衣服,卻不被物質的壹面吸引。他簡直是跑反了方向,擠進了達官貴人才有權力追求,卻達不到的精神面,而且登上高峰。
他的人生字典裏,寫得最大的字是榮譽。為了榮譽,性命是可以不要的。他最不能容忍的是被蔑視或輕侮。於連壹生中有過壹次決鬥,為什麽呢?為了咖啡館裏有壹名壯漢看他時,使用了輕蔑的眼神。他要求決鬥,對方搪塞不過去,丟給他壹把重復的名片。當於連按照名片所給的地址找到對方,發現對方並不是酒館裏的那個粗野壯漢,而是個修飾精致,彬彬有禮的外交官,他驚訝,但他沒有放棄他的挑戰。有點君子壹言駟馬難追的意思,既然他提出挑戰時,認定侮辱者是這個名字的所有者,決鬥協議和這個名字達成,那就要把決鬥協議貫徹到底——很貴族思維。撤回挑戰和承認錯誤,都有失尊嚴。在上外交官馬車的壹瞬,他才發現原來是馬車夫盜用了其主人的名片,侮辱他的人是外交官的馬車夫。很有意思,於連這時候更認為:比起和馬車夫這麽個粗人,他反而更樂於和外交官這有身份的人決鬥。估計這時候都忘記決鬥的初衷了。
於連為什麽知道有人“檢舉”他的時候,會不顧壹切去做壹件讓他自己心痛的事情?我覺得他不是感到身敗名裂,前程盡毀而報復,於連既然能博得高貴又驕傲的瑪蒂爾德小姐的歡心,既然能讓見過他的大人物無壹不喜愛他的才華機智,他就不會懼怕壹封控告信會讓他萬劫不復。在他的勇氣和魅力面前,沒有什麽災難會讓他壹蹶不振。
因此不是那封揭發他野心的信令他瘋狂殺人,而是信件裏基於階級偏見加給他的侮辱,把他憤怒的巖漿推到了山口。他已經身處那個不屬於他的階層的門口,只需要去假造壹個他是某親王私生子的身份,就能飛黃騰達了。可他已經感到屈辱,幹不下去了。他冷冰冰的態度壹是因為“天生壹張冷臉”,二是他心中的清醒。他自己沒想過抹去自己的貧寒出生,去冒充私生子,這太有損他的尊嚴,太侮辱他高貴的靈魂。可是他面對自己靈魂不屬於出生階級的現象,面對父兄對他的仇恨,他對自己的出生也有個懷疑:難道不可能他真是偉人托付在鄉間的私生子?
於連為什麽要向他深愛的德·萊納夫人開槍?小說沒有幫讀者分析或者給讀者答案,卻借於連的思考告訴他的審判者:“妳們不可能理解我為什麽這樣做”。可讀者知道,他確實是被夫人親筆寫的,浸滿淚水和汙蔑的檢舉信激怒了。他的憤怒從來不用爭論和證明去表達,盡管他極擅言辭。“他們都知道我有向仆人開槍的習慣”,這就是他的極端。無論是誰侮辱了他,他都以死相拼,比如對“外交官”(馬車夫)輕蔑的眼光。德·萊納夫人若是男人,他也許也會用決鬥的方法?可他不可能向壹個女人提出決鬥。他處理對他的侮辱的方法,就是去消滅侮辱制造人,這是那時代裏消滅侮辱的唯壹途徑。
可當他冷靜下來,心裏升起的是巨大的痛苦和歉疚。當他聽到夫人沒有被打到要害,正迅速康復,他欣喜若狂。這不是因為自己會被減刑,而是還有機會向夫人懺悔,親自向她請求饒恕。他的心願,被也深愛著他,甘願身敗名裂也要去獄中親自勸服於連上訴的德·萊納夫人聽到了。實際上,這兩個相愛的人都犯了極端的錯誤:德·萊納夫人被宗教情緒壓迫謄抄了這樣的檢舉信,她也痛心疾首。她巨大的痛苦是既崇敬愛戴她的天主,卻也同樣崇敬和愛戴於連。世上有這樣心心相印的愛情,而且彼此敞開心扉,於連心滿意足。於連在入獄之後,從來不做挽救自己生命的努力,從來沒提到過那封令他怒發沖冠的檢舉信,他痛痛快快地承擔所有的罪責。他蔑視為他張羅減刑的努力,平靜理智的慷慨赴死。——這也是他行為的高貴。
侯爵家的千金瑪蒂爾德小姐在審訊期間,為於連的獲釋使用了手腕和賄賂,都不能擊敗整個地方權力階層對於連的進攻。瑪蒂爾德是個十分有趣的角色,她的愛情是間歇性的,但她被於連徹底征服,在審訊過程裏,她對於連是愛得“無邊無際”的。只因為思考點和行事的出發點都是源自於她侯爵府小姐的階級本位,結果反而成為了對於連巨大的折磨。於連是出於厚道,也是感動和體諒她為他作出了身敗名裂的犧牲,才沒對瑪蒂爾德說出他在法庭上對法官、陪審官說出來的那種直言。於連對瑪蒂爾德小姐的愛情也是間歇性的,但應當不是有目的的虛情假意,這正是他看到檢舉信時怒發沖冠的原因。他曾經是真心戀愛了,因為瑪蒂爾德小姐漂亮、高貴,對他有情。當然這愛情後來在審訊期間變了,於連甚至產生出厭惡,那是因為瑪蒂爾德小姐高傲地以自己的意誌行事,甚至還想扭轉他。
於連在法庭上的“直言”,是司湯達在這本小說裏想表達的主旨:要殺死於連的,絕不是那樁罪行,而是他躋身上流社會的成功和他成功帶來的冒犯。至於罪行——他對自己向世界上唯壹真愛他的女人開槍,他是真誠痛悔的,痛悔到覺得自己罪有應得,必須被處死。——和法庭判決無關。法官必欲置他於死地而後快,絕不是基於謀殺這個原因,而是基於法官和陪審官們內心的嫉妒和怨恨——憑什麽,這個該在他們手下搖尾乞憐的窮小子爬得比他們都快?
於連認識這幫人,他怎麽會向這群他極端鄙視的小人求饒?名譽面前,尊嚴面前,他的生命又何足掛齒?為榮譽而死,這才是高貴的行為。
於連倒黴在生錯地方投錯胎。狡猾的於老爹認定他這個兒子是廢物;身強力壯的兩個哥哥也把於連當異己,對他拳腳相加。於連的悲劇是:他的理想、熱情和悲憫都不屬於他這個階級,偉大的天主卻又總讓他有機會見識高貴、尊嚴、崇高,以至於他在本階級的板凳上根本坐不住。我們人類都有壹種對高貴的向往,很多人認命、本分,那是因為他們看到自己的能力不能讓自己抗命。於連卻恰巧是能力足夠,好運連連,這怎麽能不煽動起於連的野心來呢,他是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啊。
於連為什麽會讓那些有地位的人敬佩和喜愛?
壹是他真的有能力;二是他真的不卑賤。
才十八歲的於連被聘為市長家的家庭教師,他關心的是什麽?是”我要和誰壹起吃飯?“;和德·萊納夫人交往初期,夫人想給他禮物,於連勃然變色:“我低微但不卑賤”;成為情婦的她戰戰兢兢地再想把幾千法郎送給於連時,於連說:“您想讓我們的愛情的回憶變得醜惡可憎嗎?”;收容所所長瓦勒諾先生神氣十足,“周圍壹大堆文件夾。他斜扣在頭頂的希臘式便帽,巨大的煙鬥,繡花拖鞋,縱橫交又在胸前的金鏈,以及壹位外省金融家用來表示自己正財運亨通的壹整套裝飾,並沒有震住於連,他反而更想該揍他幾棍子”;壹天早晨,於連見侯爵,談話結束時,侯爵很高興,壹定要把出面人剛從交易所送來的鈔票送幾張給於連。其實這是於連幫侯爵理財的結果。但於連對侯爵的舉動感到羞辱:“我拒絕這份禮物,望侯爵先生俯允。這禮物不該送給黑衣人,它會讓您好心地容忍藍衣人的種種態度蒙垢。”他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看也不看壹眼就走了。黑衣人是當秘書的於連,而藍衣人是被侯爵當兒子和知己的於連。“他今天早晨的態度是高貴的,”侯爵想,“而我要讓他成為貴族。”
於連為什麽讓女人神魂顛倒?
對美麗又高貴的瑪蒂爾德小姐而言:他有英俊的外表、意外卻不失禮的勇氣,和“冷冰冰的態度”,這讓他顯得這麽的與眾不同。尤其是這最後壹項,是她從來沒經歷過的。她在自己家的客廳裏和公爵府的舞會上,對被那些“留著漂亮小胡子”、舉止優雅、機智、風趣的年輕貴族們環繞,感到深深的厭倦;卻對那個政治流亡者、我的死刑犯阿爾塔米拉伯爵非常留意,因為瑪蒂爾德小姐對政治抱有浪漫的想法。那時候於連還完全無意於瑪蒂爾德小姐,對死刑犯的交談,眼中迸發出熱情,而對瑪蒂爾德小姐的頻頻獻好卻不在意,態度彬彬有禮中還含有輕蔑,這反而讓瑪蒂爾德覺得於連高貴得像壹個王子。不過瑪蒂爾德小姐的愛情不能恒溫,壹旦於連到手了,她心裏就有了蔑視和悔恨……。法國人寫書總不忘加上勾引的藝術。司湯達在這裏,借用俄國親王親授,讓正被失戀折磨的於連得到壹本《追求秘笈》,讓他的主人翁於連起死回生。聰明堅毅的於連克服愛情,使用意誌和手腕(假裝追求將軍夫人),最終收服了驕傲的侯爵府公主。而且很報復地,也收回了自己對她的傾心之愛。“她是我的妻子,卻不是我的情人。”於連在監獄時,這樣定位瑪蒂爾德小姐在他心中的地位。
記得孟德斯鳩在《波斯人信劄》裏說過:法國貴婦人挑丈夫很隨便,選情人卻很用心、挑剔。這句話可以用作對於連這句話的註釋。
至於對德·萊納夫人,已經專有壹文,這裏不再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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