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模
清晨,碧藍碧藍的天空,飄動著壹縷縷彩霞。這時,正是學校升旗的時候。五星紅旗冉冉升起,在空中迎風飄揚。雄壯而嘹亮的國歌在我的耳邊響起來。作為壹個人民教師,每當我看到壹排排少先隊員,仰起那壹張張幸福而稚嫩的臉,用壹雙雙黑得發亮的眼睛,註視著莊嚴、鮮艷的五星紅旗時,
我的眼前就出現了可愛的弟弟的形象。他用壹對祈求的大眼睛,急迫地問我:“姐姐,楊老師說,咱們是中國人,真的嗎?”
這聲音像是在天空中回響,又漸漸地消逝了,變成裊裊余音,隨著白雲飄向遠方,飄向我那苦難的童年……
我五歲那年,壹個漆黑的夜晚,爸爸緊緊地摟著我,坐在外屋的鍋臺上。裏屋媽媽的呻吟聲壹陣高,壹陣低。
“呱——呱——”嬰兒落地的哭聲傳到外屋。接生的老奶奶興沖沖地走出來:“恭喜,添了個胖小子!”
我爸爸激動得半晌說不出話。但我感覺出他那雙粗大的手在抖動;滿是胡茬子的下巴頦,緊緊地抵著我的頭頂,眼淚灑在我的頭上。
爸爸愛我,但更盼著有個兒子。他給財東吃勞金(即當雇工),種水稻,後半輩子在源茂燒鍋(燒鍋是制酒、賣酒的作坊)幹雜活兒。五十多歲的人了,老來得子,怎麽能不高興呢?
第二天,我走進裏屋,見媽媽瘦得像壹把幹柴,臉色煞白,只要壹動,便是壹身虛汗,頭發濕淋淋地粘在頭上。接生的老奶奶說,媽媽的身子只剩下個空殼兒,得補養些日子才能下炕。
我看見,媽媽身旁躺著壹個不丁點兒大的孩子,壹頭黑黑的頭發,紅紅的小臉,閉著小眼睛,扇動著小鼻子正在睡覺。這就是我的小弟弟呀,我壹瞅見,就愛上了他。
小弟弟醒了,睜著壹雙又亮又黑的眼睛,沖我晃著小圓頭,“呱——呱”地哭起來。媽媽忙把奶頭放在他的嘴裏,他閉上眼睛,使勁吮著,吮了幾口又哭起來。
媽媽也哭了,難過地說:“沒有奶,怎麽辦哪!”
這時,爸爸走進來,手裏端著壹碗黏糊糊的大米粥,媽媽壹看,又高興,又有些害怕,壓低聲音問:“哪兒來的?”
爸爸說:“甭管了,保養身子要緊。”媽媽端過碗,剛要吃,忽然看見我那雙貪婪的眼睛,趕快把我叫到身邊,給我喝了頭壹口。哎喲,好香呀!我壹邊咽著米粒,壹邊咂著滋味兒。媽媽忙囑咐我說:“妮兒,妳千萬別漏了嘴,說媽媽喝了大米粥!”
“為什麽?”我眨著眼睛問。
爸爸手捧著我的臉說:“妮兒,在咱滿洲國,只有日本人才能吃大米,滿洲人吃大米是犯法的。妳要說出去,咱壹家人就沒命啦!”
我點了點頭。其實,我壹點兒也不明白:什麽叫滿洲國?為什麽日本人能吃大米,我們就不能吃?
爸爸怕我們孩子再當睜眼瞎,家裏再窮,也要搜腸刮肚,勒緊褲腰帶讓我上學。
我上學那年,弟弟已經兩歲多了。因為挨餓,常常“哇哇”地哭喊。這時候,爸爸就把他抱在懷裏,在屋裏來回溜著,壹邊溜壹邊哼:“寶貝兒,快長大;長大了,回老家!”
“回老家?老家在哪兒?”我奇怪地問。
爸爸說:“在山東。那地方面朝大海,背靠青山。”
“山東在哪兒?”
“在關內。”
“什麽叫關內?”我又驚奇地問。那時候,我只知道滿洲國,自己是滿洲人。爸爸嘆口氣說:“我告訴妳,不準出去亂說:關內、滿洲,都是咱中國的地方,九壹八事變以後,被人家占啦!”
“中國的地方怎麽又叫滿洲國?”我還弄不清楚。
爸爸著了慌,跟我發起火來:“小孩子,少打聽!”
爸爸不敢跟我多講,怕被警察、日本人知道了,抓去當勞工,蹲笆籬子。可我知道,爸爸最愛山東老家,愛關裏。要不他講故事,怎麽壹講就是老家的事情,還想回老家去呢?
我的家,住在吉林黑石鎮東關,這壹帶出產大米。可日本人規定,滿洲人住戶,每月配給壹半高粱米,壹半橡子面(用橡子、豆餅、玉米面等做的混合面)。椽子面真難咽呀!爸爸媽媽總是吃橡子面餑餑,把高粱米省下來給弟弟和我吃。
弟弟長到七歲,圓圓的臉兒,濃濃的眉毛,虎頭虎腦的。他又聽話又淘氣,在家裏抱柴掃地,手腳閑不住;壹到外邊,就爬樹掏鳥窩。他還學會打彈弓,落在樹上、房頂上、電線上的小鳥,只要他壹瞄準兒,很少打不下來的。他還“合群”,很仗義,愛和小夥伴在壹起玩,街坊鄰居都誇他是個好孩子哩。
弟弟養了壹條狗,壹身青色,名兒叫大青,小時候毛茸茸的,弟弟叫它站,它就站,叫它回來,它就回來。小狗慢慢兒長大了,整天卷著尾巴,顛兒顛兒地跟在弟弟後邊跑。
窮人家的狗瘦,長得皮包骨頭。妳想,人還沒得吃,拿什麽餵狗呢?刷鍋水能照見人影,連壹丁點兒油星兒也沒有,狗壹口也不喝。爸爸跟弟弟說,把狗送給別人吧!弟弟摟著狗脖子,任妳磨破了嘴皮子也不答應。後來,狗餓得跑不動了,弟弟才不忍看它在我家受罪,同意把它送人。
爸爸把狗送走的那天,弟弟摟著它,又是親又是哭。狗送走了,弟弟整天悶悶不樂。
壹天早晨,我剛壹開門,猛地看見大青回來了,我高興地喊著:“大青回來了!弟弟。大青回來了!”
弟弟壹聽,壹下子從被窩裏跳了出來,光著屁股,鞋都沒穿,就往外邊跑。只見大青躺在門外,壹動不動。弟弟才發現,大青已經死了。他哇哇地哭起來。
大青身上有好多傷,流出的血把它的毛粘成壹綹壹綹的。
爸爸說:“我把它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沒想到,它在臨死時,還是跑了回來,死在自己的家門口。”
大青壹死,弟弟更加愁眉苦臉了。
壹天,爸爸說:“鎖柱,妳也不小了,該上學念書啦!”
弟弟點了點頭。我已經念五年級,他願意跟我去。爸爸在東關國民小學給弟弟報了名。開學那天,我領著弟弟朝學校走去。我倆走出馮家巷,遠遠就看見學校的副校長站
在校門口。每天校門壹開,他總是站在那兒,喪門神似的。
這個副校長是日本人,叫松本太郎。別看校長是中國人,可什麽都是松本說了算。他穿著呢軍服,壹臉黃銅色的肉,戴了副淺色墨鏡,鼻子下面留了壹小撮又黑又密的胡
子。他繃著臉,撒著嘴,臉上從來沒有壹絲兒笑容。
副校長的身旁,蹲著壹條黃狗,比軍犬小壹點。它吐著舌頭,兩只眼睛來回盯著同學們。同學們壹個個地向松本鞠躬,它仰著頭,顯得格外神氣。
還沒到校門口,弟弟就看見了這條狗,他扯了扯我的衣襟兒:“姐姐,狗!妳看,狗!”
我知道弟弟最愛狗,忙拉了他幾下。走到副校長跟前,我忙低頭鞠躬。弟弟呢,壹動不動地看著狗。
“巴嘎!”日本副校長瞪著眼珠子,朝弟弟猛叫壹聲。我忙拉弟弟鞠躬。弟弟彎下腰,但兩眼仍然看著狗。
每天上學的第壹件事,就是全校師生集合在操場上,升滿洲國的國旗,唱滿洲國的國歌,聽日本副校長訓話。升旗時弟弟不行註目禮,也不跟著哼歌。他看著副校長面向東方,低頭閉眼,向天皇朝拜,只當著好玩;松本指手畫腳地訓話,活像個跳大神的,弟弟又覺得好笑。
弟弟編在壹年級二班,發給他《日語》《滿語》《算術》三本書。第壹堂課就是《日語》,弟弟有點不自在,這玩意兒真繞嘴,多難學啊!
他的班主任楊先生,是個年輕的老師,留著分頭,穿著大褂兒,胸口上別著壹支鋼筆。他對人很和氣,也愛學生。弟弟坐在靠右邊的座位上,他走過去,摸摸弟弟的頭:
“鎖柱呀,好好學習吧!”
果然,有壹天,弟弟因為愛狗,遇到了不幸。那是入秋放學以後,同學們陸續地回家。弟弟壹個人走到校外。他回頭壹看,那只黃狗正蹲在校門口。弟弟慢慢地湊過去。他想,這黃狗也會有大青那樣好的脾氣,壹定喜歡跟他親近。誰料弟弟剛走到黃狗跟前,伸出手來,正要摸摸它的臉,黃狗猛地站了起來,發出“嗚嗚”的低吼。它脖子上的毛兒也炸了起來,往外吐著舌頭,兩只發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弟弟。弟弟哪裏知道,這是壹只受過軍事訓練的狼狗!
弟弟壹看不好,忙轉身就往後跑,狼狗“嗚”的壹聲,追了過去。弟弟沒命地跑著,狼狗緊緊地追著。這時,路邊壹個大人高聲喊著:“蹲下!快蹲下!”這句話提醒了弟弟,他忙哈下腰來。
弟弟壹蹲下,狼狗當他是撿磚頭哩。它站住了,尾巴壹夾,就朝後縮,壹掉身,往回跑了。
沒想到,這時松本從門口走出來。他壹見狼狗夾著尾巴的狼狽樣子,臉色壹沈,沖弟弟壹揮手,嘴裏喊了壹句日本話,這狼狗頓時像瘋了壹樣,壹陣風似的又撲向了弟弟。
弟弟剛站起身來,壹點兒防備也沒有。狼狗躥過來,兩條後腿壹蹲,兩只前爪就搭在弟弟肩上,吐著血紅的舌頭,齜著兩排尖尖的牙齒。弟弟嚇得用手捂著臉。狼狗猛地
壹口,咬在弟弟的肩上。弟弟慘叫壹聲,鮮血直流。狼狗咬著弟弟的壹片破衣服,得意洋洋地跑了回去。松本笑得前仰後合,拍著狼狗的腦袋。狼狗跪在主人的腳下,搖頭擺尾。
弟弟被人送到家裏,他的臉色慘白,身上的破衣服被血染紅了。媽媽壹見,就心疼得哭起來。爸爸背著弟弟到了東關醫院。
好幾天,弟弟沒去上學。他躺在床上,咬著牙,壹句話不說。
“鎖柱,疼嗎?”媽媽問。
弟弟搖著頭。
“妳在想什麽?”我問。
弟弟仍然不吭聲。他的眼裏含著壹層淚花,小拳頭攥得緊緊的,壹顆復仇的種子埋在他的心底。
弟弟的班主任楊老師,就住在我們後街,常到我家來看弟弟,有時帶幾塊糖,有時帶壹本小人書。這次弟弟被狗咬傷,他每天都來給弟弟補課,弟弟可喜歡楊老師哩。
有幾天,墨石鎮上,白天黑夜地過日本兵,當官的騎著大洋馬,掛著指揮刀。日本兵穿著黃軍裝、大馬靴,走起路來,發出震耳的“篤篤篤”的響聲。排頭的日本兵,刺刀上還挑著膏藥旗。
有人說,日本兵往山裏開,是去剿胡子。有人卻說:“什麽胡子?是楊司令的遊擊隊。”什麽楊司令、遊擊隊,我們都不清楚。
壹天傍晚,楊老師又來了,鎖柱悄悄地問:“楊老師,胡子是好人,還是壞人?”
楊老師反問道:“日本兵是好人,還是壞人?”
弟弟氣憤地說:“壞人!連他們的狗都欺負咱們。”
楊老師說:“妳說得對。那麽,胡子凈給咱們出氣,他們是什麽人呢?”
“我明白了!”弟弟拍著手說。
夜裏,鎖柱湊近我的耳朵說:“姐姐,趕明兒我也當胡子……哩哩……”
我不禁壹怔:“妳胡說什麽?……”可我沒把弟弟的話往心裏去。
弟弟的傷好了,肩頭上留下兩寸多長的傷疤。他小時候,彈弓就打得很準,上學以後很少玩了。現在他又玩起來。小彈弓玩得不過癮,就鉆進樹林子裏,爬上壹棵榆樹,選了壹根又粗又順手的樹權,做了壹張大彈弓。在柳河邊上,他又撿了些小石頭子,裝在兜裏。他在家裏的土院墻上,畫了壹個小圓圈。每天,他拉開彈弓,瞇起壹只眼,瞄著準兒,只要手壹撒,石頭子兒就會打在圓圈裏。壹顆石子飛過去,掉下壹層泥皮,沒過幾天,就成了壹個小窟窿。
弟弟每天上學的時候,都把彈弓裝在書包裏。
盛暑來到了。壹天下午,下完第壹節課,鎖柱尋找著那條狼狗,狼狗喘著氣,搖著尾巴,朝他這邊跑來。他見過道裏沒人,就跑到墻角躲著,從兜裏拿出彈弓,掏出壹顆大石子,拉緊了皮條,只聽“嗖”的壹聲,那條狼狗拉著長聲哀叫起來,痛得它在操場上來回跑。同學們當是狼狗瘋了,都躲進教室去。趁著這個亂勁兒,弟弟最先跑進壹年級二班的教室。他的心怦怦地跳個不停。
狠狗壹只眼瞎了,順著臉往下流血。它發了瘋似的跑著,跳著,哀嚎著。日本副校長跑了過來,狼狗纏著他,把他帶到過道裏,用前爪扒著壹顆帶血的石子。松本把石子撿起來看了看。
“巴——嘎——牙——嚕!”松本惡狠狠地罵著,氣洶洶地走上操場上的“司令臺”,拿出軍用哨,便瞿瞿瞿地吹起來。
軍用哨壹響,全校的同學都跑到操場上集合。弟弟壹見不妙,故意磨磨蹭蹭不走。等同學壹走凈,他順手把彈弓塞進黑板後面的墻洞裏。他自以為做得秘密,誰知就在他藏彈弓的壹瞬間,全被站在教室門口的楊老師看見了。楊老師說:“快去集合吧!”
弟弟又擔心,又害怕,心跳得像敲撥浪鼓。
日本副校長牽著受了重傷的狼狗,站在“司令臺”上,右手舉著帶血的石子,歪扭著臉咆哮著:“誰的彈弓的,快快地說,說!”
同學們妳瞅著我,我瞅著妳,誰也不說話。松本氣得吹胡子瞪眼的,舉起拳頭揮舞著:“妳們的不說,統統的站著,站著!”他登登地走下臺,站在樹陰涼裏,睜圓兩只兇眼,冷冷地巡視著,想從每壹張小臉的神情變化上,判斷出是誰打了他的狼狗。
全場壹片死寂,充滿恐怖的氣氛。
太陽熱得像火爐子,烤得同學們打了蔫兒,渾身像冒油,汗水不停地從臉上、身上淌下來,每人的腳下都洇濕了壹片。
松本牽著狼狗,走出校門,到東關醫院去了。同學們依然站著。
壹分鐘,十分鐘,壹個鐘頭過去了,有的同學感到眼前壹陣昏黑;有的同學兩眼直冒金星。弟弟和壹些小同學暈倒了,嘴裏流著涎水。我看見弟弟躺在地上,心裏像有小鉤子在鉤我壹樣,可我壹點兒不敢動彈。這可怎麽辦呢!
楊老師和壹些班主任老師,趁松本還沒回來,就提了水壺,拿了杯子,給同學們喝水。又端來涼水,給暈倒的同學們洗臉,用濕毛巾搭在前額上。在老師們的搶救下,弟弟蘇醒過來了。我把他帶到自己身邊,兩手扶著他,他的腿發軟,連站立的氣力也沒有了。
松本替狼狗治了眼,又牽著它向操場走來。老師們壹見這個閻王回來了,趕緊跑回各自的教室。
松本牽著狼狗繞場壹周,不住地追逼:“狼狗的……誰的彈弓打的……快快說話!”
在毒日頭的煎熬下,又有不少同學暈倒了。
松本帶著狼狗,走進壹個壹個教室,四下搜索起來。他走進了壹年級二班的教室,查看了每個書桌,還把手伸進去摸摸,但是什麽也沒撈到。他又把黑板掀了起來。噢,墻洞裏有張彈弓。他拿出彈弓藏在褲兜裏,氣咻咻地走出教室,拽著楊老師的手,來到壹年級二班同學的面前。松本把彈弓拿在手裏晃了晃,沖楊老師擰笑著:“楊先生,彈弓是從妳們班裏搜到的,誰的彈弓?……妳的知道?”
楊老師沈著地回答:“不知道。”
本來氣得鼓鼓的松本,這時臉上綻開了笑容,用手拍拍楊老師的肩膀,陰陽怪氣地說:“楊老師,妳……很好,哈哈……很好,妳的……不知道?”他轉過身來,面對著同學,笑呵呵地說:“沒有妳們的事了……統統的回家!”
於是老師們又忙著搶救中暑的學生。同學們像從籠子裏放出來的小鳥,又驚又喜地離開了學校。松本對楊老師揮了揮手:“妳的,跟我來!”
中暑醒來的弟弟,見松本把楊老師帶走了,使勁地掙紮著,想沖到松本那裏去。我用全身的力氣拽住他,低聲對他說:“弟弟,妳安靜點,安靜點!”
“嗚嗚……”弟弟委屈地哭了起來。
晚上,弟弟全身燒得和炭火壹樣,昏迷不醒,嘴裏不時說著吃語:“打狼狗呀,打呀……”他的雙手做著拉彈弓的姿勢,大聲地嚷著:“狠狠地打呀,打死它呀!”過了壹陣,他又“嘿嘿嘿”地大笑起來,笑得那樣開心。因為那只最兇惡的狼狗的眼睛,是他小柱子打瞎的呀!
媽媽和我都急得沒法子。爸爸請來的醫生說弟弟今天受驚,中暑,得了熱傷風,開了壹些藥,囑咐爸爸媽媽,按時給他吃藥,多給他喝水,好好護理他。爸爸向親戚借錢,連夜把藥抓回來。弟弟是爸爸媽媽的寶貝疙瘩,是俺家的命根子,他可不能有三長兩短呀!
弟弟吃了兩天多的藥,燒退了好多,能喝幾口高粱糊糊了。可他仍然面無血色,很少說話。說起話來,也是有氣無力的,他太虛弱啦!上次他被狼狗咬了壹口,大病壹場,剛剛恢復了壹點元氣,這次又受驚、中暑,受盡折磨,他這棵幼小的苗苗怎麽受得起
啊!
夜裏,我壹覺醒來,聽到爸爸媽媽在商量弟弟的事兒。
媽媽說:“柱子太虛弱了,得給他調養調養!”
爸爸說:“我明兒給他弄點大米,再買點紅糖,他就喜歡喝大米糖粥哩!”
“吃大米,妳不怕犯法?”
“為了孩子,我豁出去啦!”
“咱家哪有錢,到黑市買高價米啊?”
“把咱的棉衣都拿去當了,眼下用不著……”
我翻過身來,抱住爸爸說:“爸爸,把我的棉襖、棉褲也拿去當了吧!”
爸爸用手擰了我壹下:“妳睡覺,沒有妳的事兒。”他又再三叮囑我:“買大米的事兒,千萬不要說出去,日本人知道了,要掉腦袋的!”
我抱屈地回答:“爸爸,我又不是三歲的孩子!”
爸爸真有辦法,用當衣服的錢,不但從米販子那裏買來了大米,還買了壹些雞蛋、紅棗兒,摻和著給弟弟吃。弟弟吃了幾天,胃口好了,吃得多了,臉上又有活泛的顏色,也能下地走路啦。
弟弟病剛好的時候,就打聽楊老師的下落。爸爸叮囑過我,怕他傷心,先瞞著他,可是,他擰起濃眉,兩只發亮的眼睛盯著我:“姐姐,楊老師到底怎麽了,妳快說啊!”
我只得如實地說了楊老師代他受罰、松本在辦公室審問和毒打楊老師的情形。弟弟聽著,熱淚撲簌簌地直往下淌,最後“哇”的壹聲大哭起來。他撲在我的身上,全身抽搐著,邊哭邊喊:“楊老師,狼狗是我打的呀!”
弟弟哭了壹陣,突然站起來,淚也不擦,就要往外跑,說是去找松本承認狼狗是他打的,媽媽壹把拽住他:“柱子,妳不要命啦!”
弟弟坐下來,哭了壹陣,又要往外跑,說是要找楊老師去,我使勁抱住他:“不能去,不能去!”
弟弟挺直了身子,怒氣沖沖地問:“為什麽不能去?”
我告訴他:“楊老師好幾天沒到學校了。聽說,他家的周圍總有便衣特務監視,還有人說,他印過‘反滿抗日’的傳單,和遊擊隊還有聯系,日本人怕是不會放過他哩!”
弟弟沈默了,使勁地咬著牙,壹屁股坐在床上,兩手不停地扯著床單,兩眼射著火壹樣的光芒。
鎖柱吃的大米,只剩下小半碗。媽媽為了使他高興,特意做成大米飯給弟弟吃,讓我關上門,到院子外邊去放哨。忽然,街上有人往後街跑,剛吃完飯的弟弟,也跑到門口觀望。有個同學驚慌地對弟弟說:“鎖柱,不好了,日本人來捉楊老師啦!”
弟弟壹聽要捉楊老師,全身就像觸了電壹樣,撒開腿,飛也似的向後街跑去。我在後面追都追不上。
後街的兩旁,站了不少鄉親,都在竊竊私語。壹輛兩匹大洋馬拉的馬車,風馳電掣般向這邊駛了過來。前座上,坐著駕車的日本兵。車座裏,楊老師被反綁著。弟弟壹看見楊老師,全身像著了火,擠出人群飛跑著追了過去。他沒有看到後面還有壹輛馬車,坐著松本、日本憲兵和警官,正飛奔過來。馬車把弟弟撞倒了,右車輪從他的肚子上軋了過去。
馬車停了下來。兩個警察向這裏飛跑著。松本回過頭壹看,壹個小孩橫躺在車輪下的血泊裏,已經斷了氣,小嘴旁邊卻有壹撮大米飯。他嚴厲地對兩個警察吼著:“大米飯,大米飯,妳們看清的?……經濟犯,經濟犯……”
兩個警察立正站著:“是!”
松本掀了掀鼻子,向身旁的日本憲兵壹揮手,馬車“咯吱吱”地駛走了。
我嚇得掉了魂,沒命地號哭著跑回家中。媽媽壹聽弟弟慘死的消息,當時暈了過去。我又跑到源茂燒鍋去找爸爸,爸爸正在劈樣子(即劈木柴)。他立刻放下手裏的活兒,急忙和我壹起奔到後街。鄰居張大爺見爸爸急如星火的樣子,攔住他低聲說:“大老郭,妳可不能去呀!孩子是死了。妳要去認屍,他們會抓妳的經濟犯哩!”
爸爸的腦瓜像遭了雷擊壹樣,壹時六神無主,停住了腳步,遠遠望著弟弟的屍體,眼淚像雨水似的流瀉著,喃喃地說:“柱子,可憐的孩子,是爸爸害了妳……我不該……讓妳壹人在家,不該……買大米給妳吃呀……”他悲痛地哽咽著,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張大爺拉著爸爸的手:“先回家吧,到晚上,再把孩子偷回來,安葬了。”
天黑下來了。沒有月亮,也沒有壹顆星星,四下黑沈沈、靜悄悄的,只能聽到柳河潺潺的流水聲。爸爸媽媽和我,懷著對弟弟無限的憐愛,對日本鬼子的刻骨仇恨,摸索著來到後街。我們指望著把弟弟抱回來。可是,弟弟已從街心被人挪到路邊。電線桿上,
掛了壹盞馬燈。在昏黃的燈光下,站著兩個木頭人似的警察。噢,收屍已不可能了,我們壹家人低聲哭泣起來,就和柳河水在低聲嗚咽壹樣……
驟然,墨黑的天空裏,閃電像壹把長長的利劍,從密布的陰雲中劈刺下來,接著是轟轟隆隆的雷聲、搖天撼地的狂風。
閃電,驚雷,狂風,既是對無辜死者的哀悼,也是對侵略強盜的控訴……
1945年的“八壹五”,日寇投降了,東北光復了。我念完了師範學校,當了小學教師。每當清晨和孩子們壹起舉行升旗儀式時,我總想起弟弟,想起他用壹雙祈求的大眼睛,急迫地問我:“姐姐,咱們是中國人,真的嗎?”親愛的可憐的弟弟呀,妳只活了七歲,沒有看到祖國的解放。我用內心的聲音回答弟弟:“是的,咱們是中國人;而且,我和我的學生們,都是已經站起來的中國人了!”
祖國,偉大的母親,我們熱愛妳,和妳永遠不分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