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就有壹位壹身白衣的年輕男子,身後背壹把桐木琴,衣袂飄飄仿若謫仙。他入宮後沒有淪為內監,而是成為了君王的琴師。
他腳上沈重的鐐銬昭示著罪臣身份,鐵鏈深深嵌入皮肉,行走間在身後逶迤出壹道觸目的血汙。然而金屬扣擊崢然有聲,壹如他高高揚起的傲然的頭顱。
君王高坐殿上饒有興趣地打量他,須臾,命他的近身侍衛上前除去琴師腳上的枷鎖。侍衛深得君王的信任與寵愛,他的母親是君王的乳母,兩人喝著同樣的奶長大,情如手足無分彼此。
侍衛不同於君王的陰晴不定,暴戾涼薄,他是那樣生性活潑友善的人,天下人皆可以為友。他憐憫地看著琴師,枷鎖摩擦深嵌的痛楚即使是自幼習武的自己也難以承受,何況是看似弱不禁風的他。
於是,他解開枷鎖的手勢便格外輕柔,擡頭見琴師疼得微微皺眉,他無計可施,唯有向他報以友好燦爛的笑容以示安慰。
君王命琴師撫琴壹曲,琴師應命。指尖翻飛如蝶,桐木琴特有的琴聲如淙淙流水傾瀉而出,是家鄉的曲調。琴曲縈繞間,隱隱聽見靜靜立在君王身後的侍衛哼著同壹支曲,琴師驀然回頭,才知原來他亦是來自自己的家鄉。
於此,這支曲不再是為君王而奏。為的,是讓他聽見家鄉的曲子。
琴師以此曲得幸於君王,從此壹躍成為炙手可熱的寵臣,出入殿堂形影不離,有君王遊幸處便有琴師悠揚的琴聲裊裊飄起。多少人恨得眼睛出血,多少人妒得牙根發酸,他卻只是心如止水地彈他的桐木琴。君王的寵愛他視若無物,弦聲中深藏的情緒他只想訴說給靜靜立於君王身後的侍衛。
終於到了愛寵無極的地步,多少年來第壹次,君王揮手讓侍衛退下,告訴他今夜無需再趨奉左右。大殿之上只余下君王與琴師兩人。兩兩相對之下,他笑著抱住琴師,說今晚留下吧。琴師兀自揚著他傲然的頭顱,身後背著的桐木琴象征著靜默無言的反抗。
軟的不行,他翻臉就要用強,他是君臨天下的王,還沒有誰敢違逆他的意思。撕扯退讓間琴師心愛的桐木琴被暴怒的君王狠狠摔在地上,生生斷做兩半。
他震驚,跌坐在地上不住顫抖。桐木琴是他與家鄉唯壹的紐帶。君王被敗了興致,冷冷壹笑,賜琴師廷杖三十。禁足南苑冷宮,非詔不得見人。
他壹介罪臣之身,信手彈撥幾曲便輕易得君王萬千寵愛,無上榮耀。然而不過壹夕之間,乾坤流轉,他又被囚禁在淒清蕭瑟的南苑,滿身傷痕無藥無醫,連視同知音的桐木琴亦被損毀,只余下壹身血跡斑斑的白衣日夜相伴。
侍衛擔心不過,悄悄帶著藥膏前來探望,悉心為他剔除腐肉,敷上草藥。又煮了清粥小菜壹勺壹勺餵給他,笑容如初見時那樣開朗,給予他深深的安慰。南苑的冷寂歲月,也變得好過許多。
琴師傷勢漸愈,侍衛問琴師究竟為何失了君心,琴師只是別過頭淡淡道,技藝鄙陋,不慎彈錯了音以致此禍。侍衛知道他不願多言,便從宮外請人制了新琴贈與琴師。琴師撫琴時總是郁郁不樂,侍衛也說,琴聲中少了韻致。
原來制琴的木頭大有講究,唯有用兩廣產的桐木方可彈出往昔的韻味。沒了家鄉的桐木,也就彈不出家鄉的曲。砸壞的桐木琴早已不在,侍衛想盡辦法托人從兩廣運來桐木,才又趕制出壹把桐木琴。交到琴師手中時,壹向清冷如謫仙的他也泛起溫柔的笑意。
那日約定了見面,到傍晚卻下起雨來。琴師擔心侍衛不會來,他卻還是如約而來,冒冒失失地闖進來,滿身衣裳都濕透了卻還擡頭沖他傻笑。紛飛的雨迷亂了靜如止水的心,暖黃的燭光搖曳出曖昧的姿態,琴師撥弦的手勢越來越淩亂。是誰起身吹滅了燈,是誰身上晶瑩的雨珠洇濕了白衣,琴師好心備下的蓑衣,最終卻是沒有用上。
日理萬機的君王再也沒有提起過琴師,前朝政務繁雜,後宮美人如雲,至於壹個心血來潮寵過幾日又轉頭丟在腦後的小小琴師,恐怕他早已忘了有這個人。
侍衛依舊克盡職責日夜隨侍君王左右,他們依舊情如手足無分彼此,只是某日君王開玩笑地提起要為侍衛選壹位德才兼備的夫人時,他會爽朗地笑著推辭掉。
歲月如流光無聲淌過。
冬至,君王的寵妃誕下壹雙龍鳳呈祥,君王甚喜,大赦天下,被遺忘在南苑的琴師也得以出宮回鄉。他背著侍衛費盡心思才制得的桐木琴,孤身步步走遠,走出宮闈,走回他日思夜想的故裏。
曾經痛恨到極點的宮禁呵,真正到了離別時卻也有了悵然的不舍。驀然回首間,隱隱聽見他靜靜侍立於君王身側,輕輕哼起我們最熟悉的那闕曲子。
那時,君王手中抱著新生的孩子滿臉喜氣,他對侍衛說,等過了年朕會為妳選壹位淑女為妻,妳們的孩兒若是男兒就做駙馬,若是女兒就迎為太子妃,最好也生壹對龍鳳呈祥!妳要永遠留在宮中守護朕和朕的妻兒,朕壹定不會虧待妳。
君王眼中無上的厚愛與榮耀,於他卻是壹場啼笑皆非的錯誤。向來爽朗的侍衛壹如既往笑得燦爛如陽光,單膝跪下謝主隆恩。
而琴師終老故鄉,他撚了悲歡譜作琴曲,端坐茅屋悠然彈起,弦聲繞梁間輕輕壹嘆,才知何謂身不由己。
君恩無常,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宮闈往事皆如浮生壹夢,醒來時除卻手頭這把桐木琴,什麽也沒有了。臥病時再沒有誰會餵我壹勺熱粥,下雨時再沒有誰會冒冒失失闖進我的房間,然而歲月依舊如流光無聲淌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