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就讀於秀水完全小學。這是鎮上最好的小學,盡管鎮上壹***就兩個小學。壹個學校給城鎮戶口的孩子就讀。另壹個學校給農村戶口的孩子就讀。那個學校叫岐山小學。
楊向春本來不是我的同學。她是二年級的時候才從岐山小學轉學過來的。好像她媽媽改嫁到街上,所以戶口跟著遷了出來。
老師在介紹向春同學的時候表情有點嚇人。雖然事實上她並沒有做出什麽猙獰的表情,但是壹下丟掉了平時那種“和藹的微笑”,還是讓我很不適應。向春同學也沒有什麽表情。臉上好像寫著:快點讓我下臺。
向春同學被安排坐到最後壹排的角落裏(她個子很高)。由於課桌旁邊放著笤帚,已經坐不下另外壹個人,所以向春同學壹個人坐。新人介紹隨著向春同學的落座也結束了,大家都翻開書開始上課,好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這和那天大王婷(我們班有兩個王婷)轉到我們班上的情況完全不壹樣。我記得那天大家窸窸窣窣討論了大半節課。大王婷現在坐在我旁邊。她是我媽工廠廠長的女兒,是從秀嶺市實驗小學轉學過來的。我轉頭又看了壹眼向春。她看著像我的姐姐壹樣,感覺年齡比我大很多。
向春同學剛轉來的第壹個月都不怎麽和我們說話,尤其不怎麽和男生說話。她雖然看著像我們的姐姐,比較成熟,但是表情卻常常很呆滯。和她說壹句話她要半天才能反應過來。漸漸地,壹些淘氣的男生開始以瞎鬧她為樂。作為班裏的學習委員,我在課間的時候會出面制止那些男生的行為,但是每次放學後,她還是常常被那些男生欺負。這是後來向春同學自己和我說的。我和向春同學家住得很近,所以有時我會約她壹起回家。和我漸漸熟悉了,向春同學終於學會了放下拘謹,開始比較自由地和我聊天。後來,班裏的人都傳說向春在班上有了兩個好朋友,壹個是男生,壹個是女生。男生是我,女生是吳麗珍。吳麗珍同學是班上唯壹壹個和向春同學差不多高的女生。她們兩個走在壹起的時候,旁邊圍攻她們的男生看著就像小孩壹樣。感覺她們壹用力,就可以把所有的小混混掀翻在地。但實際上,她們倆常常被這些小混混鬧得滿臉尷尬,不知所措,有時似乎要哭出來。
至於我,連我都不知道我居然是向春同學的“好朋友”。我只是覺得做為班委,我應該要保護所有的同學。雖然保護這個比我高了半個頭的女生讓我覺得有些別扭。
不過有壹次向春同學是真哭了,哭得很傷心,整棟樓都可以聽到她的聲音。我也是聽到這個聲音才從老師的辦公室跑回教室的。教室裏,兩三個男生拿著壹包紙壹樣的東西滿教室跑。壹邊跑還壹邊揮動著那包“戰利品”,個個笑得面目猙獰。再回過頭看楊向春同學。她死死地趴在課桌上不願擡起頭,發出嗚嗚的大哭聲。齊耳的短發淩亂地貼在頭上。手臂與頭發之間漏出半張臉,漲得通紅。書包倒在腳下,拉鏈被大大拉開。看起來像是張著黑洞洞的大嘴。
等那些男生從我身邊跑過,我才聽到他們嘴裏喊著什麽:“楊向春,妳居然開始用衛生巾了。哈哈哈。不要臉!”我本來是要厲聲制止那些男生的。但是聽到那三個字的時候我全身都緊了壹下。雖然從電視和身邊人那裏我也慢慢知道了壹些那個事,但我從來沒有真的聽身邊的人談論過。楞了三分鐘,我轉身跑回辦公室,把事情告訴了班主任劉老師。劉老師趕緊跑到教室厲聲呵斥住了三個男生。那是第壹次我在解決同學矛盾上什麽都沒有做就直接求助於老師了。我被嚇住了。
那件事情過後。向春同學的話更少了。有時她和我壹道回家的時候想和我說些什麽,但看到我緊張的表情又把話咽了下去。其實我也沒有辦法。那之後,每次和向春同學說話我都感到臉紅心跳。漸漸的,我們也沒有話了,也不再壹道回家了。
又過了壹個月。輪到我值日。等我去清潔角拿笤帚的時候,我才發現笤帚旁的桌子空了。我跑到辦公室問劉老師:“楊向春今天沒來上課嗎?”老師說她壹個星期前轉學了。啊?壹個星期前就轉學了我居然不知道?不光是我,我們全班同學應該都不知道。大家都好像忘記了這個人的存在,就好像她從來都沒來過壹樣。就連那幾個常常捉弄她,曾經把教室鬧得烏煙瘴氣的男生也沒有感覺到她離開。
回家的時候我有意從向春同學的家門前路過。我看到她們家的門上上著鎖,門旁的釘子上掛著“房屋轉租”的牌子。我的耳邊又響起第壹次見到她媽媽時她媽媽給我說的話:“劉飛,以後要多照顧照顧我們家向春啊。她膽小。”想到這,我突然感到難過,低頭留下淚來。
02
雖然小升初考試沒有考好,我還是以全校第三的成績考上了育才壹中——我們區最好的中學。由於師資力量雄厚,升學數據亮眼,育才壹中吸引了很多市裏的優秀學生來就讀。李劉慧就是她們中的壹個。而我,壹個來自本地小鎮的孩子,漸漸變得自卑起來。完全沒有了小學時代學生幹部那種幾乎有點傲氣的自信。
我的學習成績也受到壹點影響,不過我努力把自己保持在前十的位置。成績是學校生活的命根子。正是因為我還不錯的成績,我的人際關系還沒有糟糕到受排擠,甚至是校園暴力的程度。而另外兩個和我同樣自閉,但學習成績不太好的同學就沒有那麽好命了。
李劉慧的成績也相當不錯,而且她性格獨立,極有氣魄,大家都不敢招惹她,換句話說,大家都很敬畏她。所以,很理所當然地,她成了我們班的班長。在競選班長的演講上,李劉慧說她小學六年都壹直是班長,她想把這個傳統延續到大學畢業。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語言鏗鏘有力,嘴巴像機關槍壹樣向外禿嚕,而眼神沒有壹絲遊離,整個人都放著光。在此之前,除了在電視上,我從沒有看過如此自信的人。
而我的不自信最先來自於英語。市裏的同學從小學三年級就開始學英語,到初中時已經有不錯的基礎了。而我們這些來自鎮上的孩子,在初壹時才第壹次接觸英語,所以老覺得自己落後。越是這樣想,就越是不敢說。越是不敢說,就越學不好。第壹次英語考試我居然才考了六十多分,這讓在考試中從沒有拿過九十分以下的我來說幾乎崩潰,像要放棄。
壹天晚自習下課後,李劉慧從後邊跑過來,拍了壹下我左肩膀,然後從右肩膀那邊探出頭來,笑著說:“誒,劉飛。今天上英語課做presentation的時候,我聽妳的英語發音怎麽那麽別扭啊?要不要我幫妳糾正糾正啊?”聽到這話時我先是壹楞,因為對於我這種零存在感的人來說,從沒有想到會有人註意到我的發言。然後我開始覺得尷尬,不知如何回應,別別扭扭了半天只擠出兩個字:好吧。“那就這樣定了!”她還是那樣笑著跑走了,似乎所有的事情她早就計劃好了,而結果也並沒有出乎她的意外。
語言真的是壹門妳放下自尊就能越學越好的學科(當然前提是妳有天賦,哈哈)。我的英語進步很快,而李劉慧的數學卻漸漸跟不上了。到了初三,她的數學偏科已經特別嚴重了。我向班主任申請把李劉慧調到我旁邊,我好幫她補習數學。那個時候老師正在考慮中考前壹幫壹的計劃,於是毫不猶疑地批準了我的申請。我們這壹組開頭後,班裏又陸續搭配了好幾組幫扶小組。那個時候流行壹種帶有偏見的說法,說女生從初二開始理科成績會越來越差,而男生則相反。所以在補習遇到瓶頸,連李劉慧都開始皺眉頭的時候,我會調侃她說:“怎麽這麽笨啊。這個都不會。果然女生是會越來越笨的。”李劉慧聽到這話,會立刻把自己從題目中抽離出來,保持著屬於她的那份傲氣,用筆指著我說:“再說,我打妳哦。”“哇塞,幫妳補習不感激還要打我?天理何在。”“妳不知道打是親罵是愛嗎?哈哈哈哈。”“那我打妳試試?”
我們學校的軍事化管理是全區出名的。每天的學習從早上六點半的早自習開始到晚上十壹點半的晚自習結束。學校擔心學生體力跟不上,所以會安排學校食堂在晚上九點鐘第二節晚自習下課後推壹些點心到教學樓層裏面售賣。班裏大部分學生都會去買點東西填填肚子。我壹方面不愛湊熱鬧,壹方面家裏條件不太好,所以不會去買。但是從初二李劉慧給我補英語開始,她每次都會給我到攤位上給我買壹個素春卷。學校的點心當中我最喜歡素春卷,但我不知道李劉慧是怎麽知道這個事情的。每次問她她都不說,只是神秘地笑壹笑。最開始我是堅決不吃的,但是李劉慧會“強迫”我吃。自閉和自卑的學生往往有壹種令人討厭的自尊。後來我們慢慢變熟了,我慢慢接受了她的春卷,再慢慢地,這好像成為了我們倆的壹種生活習慣。
“今天晚上沒錢了不給妳買春卷了?”
“沒事兒,我給妳買。我得稿費了。”
“騙妳的。哈哈哈。我要看妳對我好不好。看來還不錯。哈哈哈。”
中考前壹周都是復習。復習的最後壹天晚自習停電了。大家先是壹陣起哄,結果等了二十分鐘電還沒來,大家索性在黑黢黢的教室裏擺起龍門陣來,想要好好珍惜這最後的,難得的,各奔東西前的敞開心扉的機會。這時李劉慧悄悄塞給我壹張紙條。似乎是有點心照不宣的,我沒有說話,在課桌底下展開壹看,上面寫著:
說真的,劉飛。畢業後如果我們還在壹個學校,我們在壹起怎麽樣?
我又被嚇住了。我怎麽那麽容易被嚇住?初三的我感覺自己還是個小孩子,和小學時沒有兩樣。在我的生活裏好像沒有誰喜歡誰這回事。身邊只有同學,老師,親人。全年級極少的那壹兩對耍朋友的在我看來好像是另壹個世界的人。我雖然看著,但總覺得與自己無關。
我這樣想著,電來了。我收好紙條。壹如既往地上起晚自習來。剛剛是壹場夢嗎?
中考順利結束了。我考上了育才壹中的高中部。暑假裏我失去了和所有同學的聯系,因為我不是壹個主動聯系別人的人,別人也絕不會想到主動聯系我。但我想起了李劉慧。我打電話給班主任,才知道也考上了育才壹中,但是她放棄了。因為她要跟她爸爸去廣州。她爸爸下海了。
我對新的高中生活的到來突然失去了任何期待。
03
也許是更熟悉壹中的環境了,進入高中的我似乎又找回了壹點小學時的影子。我學著打開封閉的自己,成績的不斷提高更讓我找回了久違的自信。老師壹如既往地喜歡我,我又成為了班上的學習委員。和小學不同的是,高中的學習委員有壹項重要任務是管理班上的各科課代表。
這其中,有黃丹丹。她是語文課代表。
在我的眼中,班幹部都是很能很好地和同學搞好關系的。這也是為什麽在初中時,自閉的我並不參與班委的競選。但是黃丹丹不同,她被排擠。
“豬阿姨”是班裏男生給黃丹丹取的綽號。因為她長得比較胖,嘴巴還很小。平時看到她時,會感覺她總保持著壹個嘟嘴的表情。這個綽號挺傷人的。但在班裏連女生都跟著這麽叫。這讓我在很長壹段時間裏非常不解。我總認為,只有在沒長大的男生心裏,才沒有尺度這個東西的。小學時沒有,到高中了還是沒有。因為他們還是沒有長大。
高中時的我愛上了寫作,而且是愛得如癡如狂那種。我頻繁地投稿參賽,偶有發表或者獲獎就會高興好壹段時間。現在看來,那樣的愛似乎並不純粹,而是夾雜著虛榮心。青春期的孩子總想著炫耀自己的與眾不同,家境好的同學是通過穿著打扮來炫耀,而我,則想通過寫作。但那樣的愛又似乎非常純粹,我不過是想找壹種方式把我所有想說的話都說出來罷了。我有好多話想說,但是卻不知道找誰去說。
我不知道找誰說,因為寫作時的我思想天馬行空。我覺得我和身邊的同學太不壹樣了。終於,壹次偶然的機會我發現了《萌芽》。裏面的人好像都和我壹樣,總說著壹些奇奇怪怪的話。可惜在那個年代,《萌芽》並沒有普及到連我們鎮上這種小地方也有。到處打聽,我發現可以從郵局訂閱,於是我毫不猶豫地用之前得來的稿費訂了壹年的《萌芽》。
壹天中午,我發現黃丹丹也在看《萌芽》。這讓我感到新奇又好奇。
“黃丹丹,妳也看《萌芽》?”
“額…對啊。”聽到我說話,黃丹丹顯然是嚇了壹跳。平時被男生女生都排擠,她常常是獨來獨往,也不覺得有人會主動和她說話。
“妳在哪兒買的?”
“就在我們家樓下。”
我這才想起來黃丹丹是市裏來的學生。市裏肯定能買到。
那天中午我和黃丹丹聊了很多關於《萌芽》的事。尤其是談到幾篇我們***同喜歡的文章時,更是覺得有說不完的話。
從此以後,每個月收到《萌芽》的時候,我都會找黃丹丹聊天。我們***同分析哪篇文章讓人眼前壹亮,作者究竟想表達什麽思想;哪篇文章沒什麽意思,卻莫名其妙地上了封面。這樣的討論往往會持續兩三個小時,因為黃丹丹對文章有很強的理解能力。她侃侃而談,也引發出我的很多獨特的想法。
具備這樣的能力也不常常是好事。黃丹丹被同學排擠的另壹個原因就是她總會在適當的時機“表現”自己。語文課上,每次要分析文章的主旨思想時,黃丹丹總是第壹個也是唯壹壹個舉手發言的。她的陳述精彩而有內涵,常常讓語文老師贊嘆不已,甚至拍手叫絕。可很奇怪的是,雖然同學們也覺得她的發言很精彩,但他們不但不為她高興,反而更厭惡她,對她更冷淡了。而我,好像也是在和她慢慢熟識後,才開始佩服她的博學多才。
學校生活裏,被排擠的人往往畏畏縮縮,變得慢慢喪失了自信和真我。黃丹丹卻是壹個例外。
我看《萌芽》,是尋找歸宿和信仰,即使心生向往,也不敢貿然投稿。我總覺得自己和那上面的人有太遠的距離。而黃丹丹,卻在高二開學第壹天就遞給我壹沓稿紙,說是她參加“新概念”的作品。我從沒有想過會有壹天,我身邊的人會真的參加“新概念”。我被困在了我十幾年來生活的小鎮上。
黃丹丹的文章最終沒有入選。
高三復習緊張。黃丹丹的座位卻空了壹段時間。她告訴我她去參加中戲的藝考面試去了。她想就讀中戲的編劇專業。編劇專業?這何嘗不是我的夢想,但我只給它打上了壹個“奢望”的標簽,便匆匆在誌願填報表上寫上了“英語專業”幾個字。
再後來,是生活不斷重復的幾個月。我們好像是從復印機裏取出了我們每天的學習安排。壹切的目標都是高考。
而高考,卻好像是壹瞬間的事。高考結束後所有的同學便都像人間蒸發了壹樣。我們分布在鎮上,區裏,市裏,甚至外省,所以我們沒再像其他學校的同學壹樣聚在壹起吃“散夥飯”。我們漸漸淡忘了彼此。我只是常常會想,黃丹丹是否真的考上了中戲,正寫著屬於我們這個年代的故事。
後記
許多年以後,我從不同的途徑多多少少了解到了三個女孩後來的生活。
楊向春很早就輟學結婚了。十九歲當上母親過起了標準的農村家庭婦女生活。黃丹丹沒有考上中戲,她在東南大學念英語系,現在是某知名英語培訓機構的名師,以熱情奔放的風格帶領學生學習英語。而李劉慧,據說在廣州因為家庭的沒落被迫“失足”。聽到這裏,我心裏突然壹陣絞痛,腦子裏嗡嗡的壹片空白。
——大學堂無戒90天挑戰訓練營第6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