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壹個大園子,這園子裏蜂子、蝴蝶、蜻蜓、螞蚱,樣樣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黃蝴蝶。這種蝴蝶極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紅蝴蝶,滿身帶著金粉。蜻蜓是金的,螞蚱是綠的。蜜蜂則嗡嗡地飛著,滿身絨毛,落到壹朵花上,胖圓圓的就跟壹個小毛球似的不動了。
祖父壹天都在院子裏邊,我也跟著他在裏面轉。祖父戴壹頂大草帽,我戴壹頂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祖父種小白菜的時候,我就在後邊,用腳把那下了種的土窩壹個個地溜平。其實,不過是東壹腳西壹腳地瞎鬧。有時不單沒有蓋上菜種,反而把它踢飛了。
祖父鏟地,我也鏟地。因為我太小,拿不動鋤頭桿,祖父就把鋤頭桿拔下來,讓我單拿著那個鋤頭的“頭”來鏟。其實哪裏是鏟,不過是伏在地上,用鋤頭亂鉤壹陣。我認不得哪個是苗,哪個是草,往往把谷穗當做野草割掉,把狗尾草當做谷穗留著。
當祖父發現我鏟的那塊地還留著壹片狗尾草,就問我:“這是什麽?”
我說:“谷子。”
祖父大笑起來,笑得夠了,把草摘下來問我:“妳每天吃的就是這個嗎?”
我說:“是的。”
我看著祖父還在笑,就說:“妳不信,我到屋裏拿來給妳看。”我跑到屋裏拿了壹個谷穗,遠遠地拋給祖父,說:“這不是壹樣的嗎?”
祖父把我叫過去,慢慢講給我聽,說谷子是有芒針的,狗尾草卻沒有,只是毛嘟嘟的,很像狗尾巴。
我並不細看,不過馬馬虎虎承認下來就是了。壹擡頭,看見壹個黃瓜長大了,我跑過去摘下來,吃黃瓜去了。黃瓜還沒有吃完,我又看見壹只大蜻蜓從旁邊飛過,於是丟下黃瓜追蜻蜓了。蜻蜓飛得那麽快跑,哪裏會追得上?好在也沒有存心壹定要追上,跟著蜻蜓跑了幾步就又去做別的了。采壹朵倭瓜花,捉壹個綠螞蚱,把螞蚱腿用線綁上,綁了壹會兒,線頭上只拴著壹條腿,螞蚱不見了。
玩膩了,我又跑到祖父那裏亂鬧壹陣。祖父澆菜,我也過來澆。但不是往菜上澆,而是拿著水瓢,拼盡了力氣,把水往天空裏壹揚,大喊著:
“下雨啰!下雨啰!”
太陽在園子裏是特別大的,天空是特別高的。太陽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睜不開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鉆出地面來,蝙蝠不敢從黑暗的地方飛出來。凡是在太陽底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壹拍手,仿佛大樹都會發出聲響;叫壹兩聲,好像對面的土墻都會回答。
花 開了,就像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在天上逛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壹切都活了,要做什麽,就做什麽,要怎麽樣,就怎麽樣,都是自由的。倭瓜願意爬上架就爬上架,願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願意開壹個花,就開壹個花,願意結壹個瓜,就結壹個瓜。若都不同意,就是壹個瓜也不結,壹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玉米願意長多高就長多高,它若願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蝴蝶隨意地飛,壹會兒從墻頭上飛來壹對黃蝴蝶,壹會兒又從墻頭上飛走了壹只白蝴蝶。它們是從誰家來的,又飛到誰家去,太陽也不知道這個。只是天空藍悠悠的,又高又遠。
我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個陰涼的地方睡著了。不用枕頭,不用席子,把草帽遮在臉上就睡著了。
(本文選自蕭紅的《呼蘭河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