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洪勝
思想家傳記
王洪勝生於20世紀50年代,現為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學理論學會理事,多所高校和科研機構兼職教授。主要從事當代文學與批評理論的研究和教學,主持和承擔國家、省部級社科研究項目5項。其成果多次獲得省部級以上獎項,出版了《交往的自白》、《態度的承諾》、《無神的寺廟》。
今天,我想談三個問題:第壹,中國敘事文學史。因為我們要了解小說的現狀,就必須回到歷史語境中去;二、25年來小說創作從恢復到繁榮的發展軌跡及意義;三、關於創作“大中國小說”的幾個問題。這裏首先要說明的是,“當代中國小說”的概念主要是指中國當代小說,海外華人或少數民族用其他語言寫的小說不在本次考察範圍之內。
漢族敘事歷程
中國古代神話仍然極其簡潔,細節不多。對於有誌於重寫或續寫神話的當代作家來說,不僅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間,也帶來了文化原型溯源的困難。
如果我們回到中國文學的源頭,參照其他民族文學的歷史,就會發現漢族的敘事過程確實有其特殊性。
比如,中國古代神話與希伯來、希臘、羅馬、印度神話相比,少而不系統,沒有神。別人有唯壹的至高神,如耶和華、宙斯、梵天,而我們有黃三(伏羲、神農、燧人氏)、兩個皇帝(炎黃)、男人和女人(伏羲、女媧)或兄弟姐妹(盤古、女媧)。近代以來,學者們對其進行批判,將其與《聖經》相提並論,也有學者固執地證明壹個神話人物是創世神,卻置之不理。在壹個以巫術為基礎,以自然崇拜為目的的原始多神教傳統中,正如著名神話學家袁珂先生所說,其實並不存在唯壹的神。除了主神缺席之外,中國古代神話的另壹個特點是族譜混亂或者說沒有形成家族族譜,以至於神話人物之間沒有故事關系。從敘事上看,中國古代神話還是極其簡潔的,細節不多。對於有誌於重寫或續寫神話的當代作家來說,不僅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間,也帶來了文化原型溯源的困難。
再比如,漢族已經很久沒有發現史詩了。世界上很多民族,包括中國的藏族和維吾爾族,都有自己的史詩。史詩可以算是“壹個民族的國徽”,但中國文學在起源階段並沒有佩戴這個國徽。但是我們的史傳很發達,從《左傳》、《史記》、《三國誌》到歷代修訂的族譜、方誌,再到最近要大規模重修清史,可見國人修史的熱情壹直很高。這種史傳傳統是漢族歷史敘事特別發達的原因。但其敘事觀念和文體形式與現代小說有很大不同。
再比如,中國現代小說和詩詞相比,應該說很年輕。先秦時期的寓言和六朝誌怪當然不願意被稱為小說,雖然它們的寫生方法很精彩。研究小說史的學者普遍認為,中國古代小說的繁榮是以唐五代傳奇的興起為標誌的。古典小說專家王先培先生認為,該傳說的興盛與唐太宗李父子具有胡人血統、性觀念相對開放有關。古代小說的高峰無疑是在明清時期,但《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的作者,除了《西遊記》,都是有爭議的。我寫了壹本書卻不敢簽真名,足以說明寺廟和正統對它的排斥。所謂“小說家言不可信。”說起五四運動,我們通常會談到“魯巴老曹”。這六個人中,茅盾寫了《子夜》,巴金寫了《家》、《春秋》,老舍寫了《紅旗譜下的四世同堂》,魯迅沒有寫長篇,郭沫若、曹禺的文學成就更是缺席。這也使得近來的研究者格外關註蕭紅、沈從文、張愛玲在三四十年代小說中的貢獻。從建國到文革的“十七年”裏,每年只創作幾部小說,出版的小說總數還不到當年。比如紅色經典《三紅壹創》(紅旗譜、紅日、紅巖、創業史),還有《風暴》、《山區巨變》、《三裏灣》、《青春之歌》、《三家巷》、《林海雪原》、《飛虎隊》等。
總的來說,“十七年”長篇寫作的文學實踐史在世界文學史上是極其獨特的。這壹時期,集體倫理、勞動美學和英雄敘事成為最基本的文學追求。如何重新理解“十七年文學”日益成為當代文學研究中的壹個熱門話題,其中不乏相互矛盾的解釋。但無論如何,中國作家用現代漢語寫小說還不到壹百年。
小說創作從復蘇走向繁榮
因為沒有神話譜系,沒有史詩傳統,體積不大的短篇小說無法承載如此博大、厚重、復雜的經驗,所以將漢民族的“史詩情結”投射在小說上。
新時期以來,中國敘事文學經歷了“小-中-大”的發展軌跡。文革後,最初引起廣泛社會反響的小說,如《傷痕》、《班主任》、《我愛那片綠葉》等,都是短篇小說。在“反思文學”、“改革文學”、“尋根文學”階段,較為活躍的文體是中篇小說和報告文學。80年代初,小說開始復蘇,《許茂和他的女兒》、《人》、《芙蓉鎮》、《冬天的春天》等作品轟動壹時,但大多風格比較落後,藝術水準也不是很高。文學新浪潮時期的重要作品,如《棋王》、《綠化樹》、《北方的河》、《紅高粱》、《小寶莊》、《爸爸爸爸》、《三寸金蓮》、《橡皮人》和《妳別無選擇》,幾乎都是中篇小說。可以說,小說從復蘇到繁榮大約用了十年的時間,我們記憶中的壹大批著名小說,如《細雨中的呼喊》、《白鹿原》、《豐乳肥臀》、《九月寓言》、《羊門》、《無風之樹》、《長恨歌》、《心靈史》、《靜修筆記》等。可見,中國的敘事小說在走出文革的休克期後,是從短篇小說、中篇小說、長篇小說壹步步走過來的,這壹軌跡與幾代作家的文體經歷大致相符。
有資料顯示,從1993開始,小說出版數量激增,從最初的300本,到每年500、700本,2000年達到1000本。四年來,每年大約有800部小說出版,也就是說平均每天有兩部小說出版。現在很多出版社都在爭搶長篇,導致短篇很難出版。那麽,為什麽90年代以來小說會蓬勃發展呢?我認為有三個無法回避的原因:壹是國家意誌的倡導和文化政策的放松。第二,圖書的市場化讓各類出版社參與到小說的生產和發行中。現在除了單行本和大型文學期刊是小說出版的重要場所外,很多刊物也常年增補或精選小說。在文學讀物中,小說突然成為最有市場號召力的產品;第三,應該是由於國家和個人經歷的特殊性、復雜性和長短性。中華民族百年來所經歷的痛苦、磨難和裂變,是西方人難以想象的。有時候,我們遇到壹些外國學者,他們非常羨慕我們,認為中國的經驗真的是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的富礦。當代西方思想家齊澤克認為,20世紀是壹個極端時代,其特征是偉大的解放計劃和無盡的災難。我們都有這種經歷。因為沒有神話譜系,沒有史詩傳統,體積不大的短篇小說無法承載如此博大、厚重、復雜的經驗,所以將漢民族的“史詩情結”投射在小說上。我想這應該是1993之後小說突然繁榮的最內在原因。
20世紀90年代中後期以來的小說釋放了中國大敘事的潛力,為中國文學的未來走向和可能性提供了許多有益的啟示。根據我有限的閱讀和思考,以下含義特別值得人們關註。
1,探索歷史。壹段時間以來,重新描繪壹個國家或家庭的歷史形象已經成為壹種熱潮。從古代、近代到民國,從皇帝、宰相、商人、革命家到平民,作家都直接或間接地賦予了新的敘事。如《我的帝王生活》《張》《白銀谷》《殷誠故事》《面桃花》《笨花》《花腔》《聖天堂之門》《生死疲勞》《抒情歲月》《生日1966》都是寫個人與歷史的關系。這意味著作家探索了歷史圖像以及有意義世界的圖像。
2.歷史上壹些被壓抑的聲音開始浮出水面。尤其是對個人無意識、性、身體等隱秘領域的直接集中表現,在現代文學史上是前所未有的。比如《壹個人的戰爭》《糖》《妳和我》《後悔錄》等。,結合女性或男性的成長史,以及他們非常內在的性意識和性遭遇中的困難,做相當具體的呈現。這些過去被極度邊緣化的聲音,從“竊竊私語”變成了可以公開討論的東西。
3.文化寬容與“我”的復活。五四新文學傳統的壹個重要方面是個性解放,但由於種種原因,這壹傳統很快衰落,被迫中斷。可以說,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個體存在的真實性和限度長期被遮蔽和閹割。“我”微妙的內在體驗被民族、國家、革命的宏大敘事所掩蓋,真實的個人往往處於匿名狀態。然而,這種情況在90年代以來的文學中被徹底扭轉,這當然帶來了新的問題。
4.人類的壹些集體無意識被深刻揭示。這種集體無意識的中心是對權力的恐懼。這種對權力的恐懼由來已久,以至於《羊門》《檀香刑》等壹些小說因為尖銳地觸及權力深處而引起強烈關註。
5.小說敘事範式的探索取得了很大進展。以鄉土敘事為例,從魯迅對國民性的批判、沈從文對鄉土歌曲的熱愛,到《古船》和《白鹿原文化史》,現當代文學對鄉土中國的不同想象,提供了相對成熟的敘事範式。然而,這些寫作傳統從90年代中期開始發生了巨大的裂變。比如近幾年出現的《受活》、《秦腔》,就提供了“反烏托邦的烏托邦敘事”、“反史詩的史詩寫作”等新範式。
6.母語寫作的巨大能量得到了釋放。現代漢語的歷史很短,用它寫小說的歷史更短。它的敘事潛力如何,必須在寫小說的實踐中檢驗。事實證明,現代漢語肌理豐富深刻,藝術表現力無窮。在五四運動期間,壹些活動家呼籲廢除漢字。他們認為漢字背後是中國文化的落後。這當然是壹個非常幼稚可笑的想法。說也奇怪,我們讀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或者普魯斯特,覺得他們的小說寫得那麽好,但我們讀的不就是中文版嗎?所以,激活和釋放母語的力量,壹定是壹個負責任的中國作家的誌向。
“大中國小說”怎麽可能?
當整個世界形象被破解,古典意義上的小說還能成立嗎?也許,世界越是碎片化,文學越是要對抗這樣的碎片化趨勢,給人類壹個完整的世界。
然而,在繁榮的表象下,我們不能不看到當代小說創作的困境和危機。比如有個新概念叫“短篇小說”,長度大概是1.2萬字,非常適合速食閱讀。70年代以後出生的作家似乎對寫“短篇小說”特別熱衷。當然註水的延長或者動畫的簡化都會對小說的風格造成傷害。再比如,有人開玩笑說“80%的女作家寫離婚,80%的男作家寫出軌”,題材越來越窄,越來越單壹,體驗越來越同質化、扁平化,讓人覺得讀壹本書相當於讀十本。這說明壹種新的壓制機制正在形成。農民工這樣壹個極其龐大的底層群體的存在,在小說中幾乎沒有被真正的寫出來,他們的身影只是偶爾從五光十色的大街上穿過。值得關註的是,這些年我們出了那麽多小說,可能流傳的人物卻少之又少,可見當代作家塑造人物的能力正在迅速退化。
自近年來美國華裔作家哈金提出“大中國小說”話題以來,《當代作家評論》、《上海文學》和壹些網站連續組織專欄討論,壹些作家和評論家提出並闡述了“捍衛小說尊嚴”的主張。那麽,什麽是小說呢?我們為什麽需要小說?漢語長詞的可能性在哪裏?壹部小說好或者優秀,它的參考標準是什麽?這樣的問題很復雜,可以從很多角度去研究,但這裏我只想就當前長篇創作的癥狀、難點和主要不足談談個人的看法。我的思考集中在兩個詞上:世界和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