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通”正篇講述了淫邪之神“五通”為害江南婦人,後被萬生鏟除的故事。而除了正文外,該文還有壹篇“又”章單獨成篇。和《聊齋》中其他壹些篇目,在“異史氏曰”之後補充的壹小段故事不同,“又”屬於是正文的壹段補充故事,而那些篇目中的補充故事則和正文無關,只是性質相同被蒲松齡歸在壹起罷了。這種含有“又”的故事在《聊齋》全書中壹***出現過兩次,另外壹篇則是卷十壹的《青蛙神》。 南有五通[1],猶北之有狐也。然北方狐祟,尚百計驅遣之;至於江浙五通,民家有美婦,輒被淫占,父母兄弟,皆莫敢息,為害尤烈。有趙弘者,吳之典商也[2]。妻閻氏,頗風格[3]。壹夜,有丈夫岸然自外入,按劍四顧, 婢媼盡奔。閻欲出,丈夫橫阻之,曰:“勿相畏,我五通神四郎也。我愛汝, 不為汝禍。”因抱腰如舉嬰兒,置床上,裙帶自脫,遂狎之。而偉岸甚不可堪,迷惘中呻楚欲絕。四郎亦憐惜,不盡其器。既而下床,曰:“我五日當復來。”乃去。弘於門外設典肆,是夜婢奔告之,弘知其五通,不敢問。質明視妻,憊不起,心甚羞之,戒家人勿播。婦三四日始就平復,而懼其復至。 婢媼不敢宿內室,悉避外舍;惟婦對燭含愁以伺之。無何,四郎偕兩人入, 皆少年蘊藉[4]。有僮列肴酒,與婦***飲。婦羞縮低頭,強之飲亦不飲;心惕惕然,恐更番為淫,則命合盡矣。三人互相勸酬,或呼大兄,或呼三弟。飲至中夜,上座二客並起,曰:“今日四郎以美人見招,會當邀二郎、五郎醵酒為賀[5]。”遂辭而去。四郎挽婦入幃,婦哀免;四郎強合之,血液流離, 昏不知人,四郎始去。婦奄臥床榻,不勝羞憤,思欲自盡,而投繯則帶自絕, 屢試皆然,苦不得死。幸四郎不常至,約婦痊可始壹來。積兩三月,壹家俱不聊生。
有會稽萬生者[6],趙之表弟,剛猛善射。壹日過趙,時已暮,趙以客舍為家人所集,遂導客宿內院。萬久不寐,聞庭中有人行聲,伏窗窺之,見壹 男子入婦室。疑之,捉刀而潛視之,見男子與閻氏並肩坐,肴陳幾上矣。忿火中騰,奔而入。男子驚起。急覓劍;刀已中顱,顱裂而踣。視之,則壹小馬,大如驢。愕問婦;婦具道之,且曰:“諸神將至,為之奈何!”萬搖手, 禁勿聲。滅燭取弓矢,伏暗中。未幾,有四五人自空飛墮。萬急發壹矢,首者殪[7]。三人吼怒,拔劍搜射者。萬握刃依扉後,寂不少動。壹人入,剁頸亦殪。仍倚扉後,久之無聲,乃出,叩關告趙。趙大驚,***燭之,壹馬兩豕死室中。舉家相慶。猶恐二物復仇,留萬於家,炰豕烹馬而供之[8];味美, 異於常饈。萬生之名,由是大噪。居月餘,其怪竟絕,乃辭欲去。有木商某苦要之[9]。
先是,木有女未嫁[10],忽五通晝降,是二十餘美丈夫,言將聘作婦, 委金百兩,約吉期而去。計期已迫,闔家惶懼[11]。聞萬生名,堅請過諸其 家。恐萬有難詞,隱其情不以告。盛筵既罷,妝女出拜客,年十六七,是好女子[12]。萬錯愕不解其故,離坐傴僂[13]。某捺坐而實告之。萬初聞而驚, 而生平意氣自豪,故亦不辭。至日,某仍懸彩於門,使萬坐室中。日昃不至, 竊意新郎已在誅數。未幾,見檐間忽如鳥墮,則壹少年盛服入。見萬,反身而奔。萬追出,但見黑氣欲飛,以刀躍揮之,斷其壹足,大嗥而去。俯視, 則巨爪大如手,不知何物[14];尋其血跡,入於江中。某大喜,聞萬無耦[15], 是夕即以所備床寢,使與女合巹焉[16]。於是素患五通者,皆拜請壹宿其家。 居年餘,始攜妻而去。自是吳中止有壹通,不敢公然為害矣。
異史氏曰:“五通、青蛙[17],惑俗已久,遂至任其淫亂,無人敢私議壹語。萬生真天下之快人也!” 金生,字王孫,蘇州人。設帳於淮[18],館縉紳園中[19]。園中屋宇無多,花木叢雜。夜既深,僮仆散盡,孤影仿徨,意緒良苦。壹夜,三漏將殘[20],忽有人以指彈扉。急問之,對以“乞火”,音類館童。啟戶內之[21],則二八麗者,壹婢從諸其後。生意妖魅,窮詰甚悉。女曰:“妾以君風雅之士,枯寂可憐,不畏多露[22],相與遣此良宵。恐言其故,妾不敢來,君亦不敢納也。”生又疑為鄰之奔女[23],懼喪行檢[24],敬謝之。女橫波壹顧,生覺魂魂都迷,忽顛倒不能自主。婢已知之,便雲:“霞姑,我且去。”女頷之。既而呵曰:“去則去耳,甚得雲耶、霞耶!”婢既去,女笑曰:“適室中無人,遂偕婢從來。無知如此,遂以小字令君聞矣。”生曰:“卿深細如此,故仆懼有禍機[25]。”女曰:“久當自知,保不敗君行止[26],勿憂也。”上榻緩其裝束。見臂上腕釧,以條金貫火齊[27],銜雙明珠;燭既滅,光照壹室。生益駭,終莫測其所自至。事甫畢,婢來叩窗;女起,以釧照徑,入叢樹而去。自此無夕不至。生於女去時遙尾之;女似已覺,遽蔽其光,樹濃茂,昏不見掌而返。
壹日,生詣河北[28],笠帶斷絕,風吹欲落,輒於馬上以手自按。至河,坐扁舟上,飄風墮笠,隨波竟去。意頗自失。既渡,見大風飄笠,團轉空際,漸落;以手承之,則帶已續矣。異之。歸齋向女緬述;女不言,但微哂之。生疑女所為,曰:“卿果神人,當相明告,以祛煩惑[29]。”女曰:“岑寂之中[30],得此癡情人為君破悶,妾自謂不惡。縱令妾能為此,亦相愛耳,苦致詰難,欲見絕耶?”生不敢復言。先是,生養甥女,既嫁,為五通所惑,心憂之而未以告人。緣與女狎昵既久,肺膈無不傾吐[31]。女曰:“此等物事,家君能驅除之。顧何敢以情人之私告諸嚴君[32]?”生苦哀求計。女沈思曰:“此亦易除,但須親往。若輩皆我家奴隸,若令壹指得著肌膚,則此恥西江不能濯也[33]。”生哀求無已,女曰:“當即圖之。”次夕至,告曰:“妾為君遣婢南下矣。婢子弱,恐不能便誅卻耳。”次夜方寢,婢來叩戶。生急起內入[34]。女問:“如何?”答雲:“力不能擒,已宮之矣[35]。”笑問其狀。曰:“初以為郎家也;既到,始知其非。比至婿家,燈火已張,入見娘子坐燈下,隱幾若寐。我斂魂覆瓿中[36]。少時,物至,入室急退,曰:‘何得寓生人!’審視無他,乃復入。我陽若迷。彼啟衾入,又驚曰:“何得有兵氣!’本不欲以穢物汙指,奈恐緩而生變,遂急捉而閹之。物驚嗥遁去。乃起啟瓿,娘子若醒,而婢子行矣。”生喜謝之,女與俱去。
後半月餘,絕不復至,亦已絕望。歲暮,解館欲歸,女忽至。生喜逆之,曰:“卿久見棄,念必有獲罪;幸不終絕耶?”女曰:“終歲之好,分手未有壹言,終屬缺事[37]。聞君卷帳[38],故竊來壹告別耳。”生請偕歸。女嘆曰:“難言之矣!今將別,情不忍昧:妾實金龍大王之女[39],緣與君有宿分,故來相就。不合遣婢江南[40],致江湖流傳[41],言妾為君閹割五通。家君聞之,以為大辱,忿欲賜死。幸婢以身自任,怒乃稍解;杖婢以百數。妾壹跬步,皆以保母從之,投隙壹至[42],不能盡此衷曲,奈何!”言已,欲別。生挽之而泣。女曰:“君勿爾,後三十年可復相聚。”生曰:“仆年三十矣[43];又三十年,皤然壹老,何顏復見?”女曰:“不然,龍宮無白叟也。且人生壽夭,不在容貌,如徒求駐顏[44],固亦大易。”乃書壹方於卷頭而去[45]。生旋裏,甥女始言其異,雲:“當晚若夢,覺壹人捉予塞盎中;既醒,則血殷床褥,而怪絕矣。”生曰:“我曩禱河伯耳[46]。”群疑始解。
後生六十餘,貌猶類三十許人。壹日,渡河,遙見上流浮蓮葉,大如席,壹麗人坐其上,近視,則神女也。躍從之,人隨荷葉俱小,漸漸如錢而滅。此事與趙弘壹則,俱明季事,不知孰前孰後。若在萬生用武之後,則吳下僅遺半通,宜其不足為害也。 據《聊齋誌異》手稿本
[1]五通:江南淫鬼邪神名,又稱“五聖”、“五顯靈公”、“五郎神”。 唐宋以來,即有記載。明清兩代,吳中人多祀此神,見王士禛《池北偶談·毀淫祠》。
[2]吳:吳縣,即今江蘇蘇州市。典商:開設當鋪的商人。
[3]頗風格:頗有姿色。風格,儀容,風度。
[4]蘊藉:寬厚而有涵養。
[5]醵酒:眾人湊錢飲酒。
[6]會稽:縣名,即今浙江紹興市。
[7]殪(yì亦):死。
[8]炰(páo 炮)豕:烤豬肉。炰,同“炮”,燒烤。
[9]要:通“邀”,挽留。
[10]木:此據鑄雪齋抄本,原作“某”。
[11]闔家:全家。闔,合。
[12]好女子:美麗的女子。
[13]離坐傴僂:女子出拜,萬離坐鞠躬,表示不敢受拜,同時也避男女之嫌,不平視對方。傴僂,鞠躬,恭敬的樣子。
[14]知:此據鑄雪齋抄本,原作“如”。
[15]耦:通“偶”。
[16]合巹:此指舉行婚禮,結婚。
[17]青蛙:青蛙神,邪神名。詳本書卷十壹《青蛙神》。
[18]設帳於淮:在淮上設帳授徒。設帳,謂執教。詳《嬌娜》註。淮,淮水。
[19]館縉紳園:寓居於某鄉紳花園。館,止宿。縉紳,官宦,多指鄉居之官。詳《三生》註。
[20]三漏將殘:三更將盡。
[21]內:同“納”。
[22]不畏多露:謂不怕辛勞,乘夜而來。《詩·召南·行露》:“厭浥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舊註謂此詩寫女子托言道間多露而畏其沾濕,以拒絕情人之約。此反用之。
[23]奔女:私奔之女。舊謂不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往就所愛男子為私奔。
[24]行檢:操行。檢,約束。
[25]禍機:包藏、埋伏著禍患。
[26]行止:品行。
[27]貫火齊:串飾寶珠。火齊,寶珠名。
[28]河北:泛指淮河以北地區。
[29]祛:除去。
[30]岑寂:冷清,寂寞。
[31]肺膈:猶肺腑,肺腑之言。
[32]顧:但,但是。嚴君:指稱父親。語出《易·家人》。
[33]西江:西來的大江。泛指大江。語見《莊子·外物》。
[34]內:同“納”。
[35]宮之:言將其生殖器割掉。宮,古代刑罰之壹,割除男性生殖器。
[36]覆瓿(bù部)中:蓋於罐之中。瓿,古盛醬類的瓦罐。斂口,大腹,圓足,有蓋。
[37]缺事:缺憾之事。
[38]卷帳:謂辭去教職。
[39]金龍大王:即金龍四大王,神名。相傳姓謝,名緒,宋時隱居錢塘金龍山。宋亡,赴水而死,明初,因曾助明太祖朱元璋而被封為金龍四大王。蘇州曾建神廟。詳《蘇州府誌》。
[40]江南:省名。清順治二年(1645)置。康熙元年(1667)改置江蘇、安徽兩省。習慣上仍稱這壹地區為江南。蘇州,舊屬江南省。
[41]江湖:此泛指四方。
[42]投隙:猶言乘隙、乘間。
[43]年三十矣:此從鑄雪齋抄本,原作“三十年矣”。
[44]駐顏:謂使容顏不老。
[45]書壹方:寫上壹種駐顏的藥方。
[46]河伯:河神。 南方有五通神,猶如北方有狐貍精壹樣。但北方狐貍作祟,還能想方設法驅趕;江浙壹帶的五通神,則是隨意霸占老百姓家漂亮的婦女,父母兄弟,沒有壹個敢吭氣的。因此,為害尤其厲害。 有壹個叫趙弘的,是吳中的典當商人,妻子姓閻,長得很有姿色。壹天夜晚,壹個男子從外面昂然走了進來,手按寶劍,四下環顧。丫鬟、婆子嚇得盡都逃走。閻氏剛要出來,男子蠻橫地攔住她,說:“不用害怕,我是五通神中的四郎。我喜歡妳,不禍害妳。”便攔腰抱起她,像舉個嬰兒壹般,放到床上。婦人的衣服、腰帶自動解開。四郎粗暴異常,閻氏不能忍受,迷惘中痛聲呻吟。事畢下床,四郎說:“五天後我還來。”於是走了。趙弘在城門外開典當鋪,晚上沒有回家,丫鬟奔跑了去告訴他。趙弘知道是五通神,問都不敢問。天將明,趙弘回家見妻子疲憊不堪,臥在床上起不來,心裏很感羞恥,告誡家裏人不要傳出去。 閻氏三四天後才恢復過來,又害怕四郎再來。到了第五天,丫鬟婆子都不敢睡在閻氏臥室內,全都避到外間裏,只有閻氏孤身壹人面對著蠟燭,愁悶地等著五通神的降臨。不長時間,四郎帶著兩個人來,都是年輕人,壹副風流瀟灑的樣子。童仆擺上酒肴,三人與閻氏壹塊喝酒。閻氏又羞又怕,低頭無語,強讓她喝也不喝,心裏惴惴不安,恐怕他們三人輪番奸淫,那命就沒了。三人互相勸酒,有的喊大哥,有的叫三弟。直喝到半夜,上座上的兩個客人才壹塊站起來說:“今天四郎因喜得美人而款待我們,應該告訴二郎、五郎,大家湊錢買酒慶賀。”於是告辭走了。四郎拉著閻氏進入床帳,閻氏哀懇饒過,四郎不聽,直至閻氏昏迷過去不省人事,四郎才離去。閻氏奄奄壹息,躺在床上,羞氣交加,便想自盡。但壹上吊繩子就斷,試了好幾次都是這樣,苦於死不了。所幸四郎不常來,大約閻氏身體痊愈後才來壹次。這樣熬了兩三個月,壹家人都無法生活。 會稽有壹個萬生,是趙弘的表弟,為人剛強勇猛,精於箭術。壹天,萬生來拜訪趙家,天已晚,趙弘因為客房都被家人占用,便讓萬生到內院去住。萬生翻來覆去睡不著,過了很久,忽然聽到院子裏有腳步聲;趴在窗子上偷偷往外看看,見壹個陌生男人進入表嫂的臥室,心中大疑,便持刀暗暗尾隨。來到臥室往屋裏壹瞅,只見那男人和閻氏並肩坐著,桌子上擺放著酒肴。萬生怒火升騰,持刀奔入室內,男子驚詫地站起來,急忙找劍,萬生已揮刀砍中他的頭顱,腦袋裂開,死在地上。仔細壹看,原來是壹匹小馬,像驢那樣大小。萬生驚愕萬分,詢問表嫂,閻氏詳細地告訴了他,又焦急地說:“那些五通神馬上就要來了,怎麽辦?”萬生搖手示意,叫別出聲,自己吹滅蠟燭,取出弓箭,埋伏在暗處。不壹會,大約有四五個人從空中飛下,剛落到地面,萬生急忙射出壹箭,為首的中箭倒地;剩下的三個怒吼著,拔出寶劍,搜索射箭人。萬生抽出刀,藏在門後,不出聲,也不動。壹會兒,有壹個走進來,萬生突然躍出,揮刀砍去,正中那人脖頸。也死了;仍藏在門後,很久很久,沒有動靜。於是出來,敲門告訴趙弘。趙弘大驚,壹塊點亮蠟燭察看,見壹匹馬、兩頭豬死在室內。全家慶賀。恐怕剩下的兩個會來報仇,就留萬生在家,烤豬肉、烹馬肉供奉他,味道很美,不同於平常的菜肴。萬生從此後名聲大振,住了壹月多,五通神絕無蹤影,便想告辭回去。 有個木材商人苦苦懇求萬生去他家住住。原來,木商有個女兒還沒嫁人,忽然五通神白天降臨,是壹個二十來歲的美男子,說要聘他女兒為妻,送黃金百兩,約定吉日便走了。計算著日子已經臨近,全家人驚惶不安。聽到萬生的大名後,執意請萬生到家裏來捉怪。恐怕萬生不願來,先是隱瞞了實情不說。將萬生請到家,盛宴款待後,命女兒盛妝而出,拜見客人。那女子大約十六七歲,生得十分漂亮。萬生很驚訝,不明白是什麽緣故,忙離座鞠躬行禮。木商把他按在座位上,將實情告訴了他。萬生剛聽說還有點緊張,但平生豪爽意氣,所以也不推辭。 到了約定的那天,木商依舊在門口張燈結彩,卻讓萬生坐在室內;壹直等到日頭西斜,五通神還沒來。木商暗喜那五通神新郎是註定要被殺死了。不壹會,忽見房檐上有東西像鳥壹樣飛落下來,落地則是壹青年人,穿著華麗的衣服,來到室內。看見萬生,返身便逃。萬生急追出門外,但見壹道黑氣剛要飛起,萬生躍起壹刀砍去,斷掉壹只腳,怪物嗥叫著逃走了。俯身仔細壹看,巨大的爪子,像手壹樣,不知是什麽東西。循著血跡找尋,怪物已逃入江中。木商大喜,聽說萬生沒娶妻,這晚便在已準備好的新房裏,讓萬生和女兒成了親。 於是,原來常遭五通神禍害的人家,都拜請萬生住到家中。***住了壹年多,萬生才帶著妻子離去。從此後,吳中“五通”只剩下“壹通”,再也不敢公然為害了。
又:金生,字王孫,是蘇州人。在淮水壹帶設館教書,住在壹官宦人家的花園裏。花園中房屋不多,花草樹木,叢雜茂密。每當夜深以後,童仆都走了,只剩金生壹個人在燈下悶坐,形單影只,心情很是寂寞、惘悵。 壹天晚上,三更將盡,忽然有人用指頭叩門。金生忙問是誰,門外答道:“借個火,”像是童仆的聲音。開門讓進來,卻是壹個年輕漂亮的女子,後面還跟著個丫鬟。金生十分驚異,懷疑是妖物,窮根究底地詢問來歷。女郎說:“我覺得妳是個高雅瀟灑的文士,可憐妳孤單寂寞,所以不怕人說閑話,來和妳***度良宵。恐說明我的來歷,我不敢來,妳也不敢收留。”金生又懷疑是鄰居家私奔的女子,害怕毀了自己的操行,請她離開。女郎眼波壹送,勾魂攝魄。金生不覺心醉神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丫鬟見此情景,便說;“霞姑,我先走了。”女郎點頭,又接著呵斥道:“走就走吧,什麽霞姑雲姑的!”丫鬟離開後,女郎笑著說:“正好家裏沒人,便帶她壹塊來,卻這樣無知,把我的小名泄露給了妳。”金生不安地說:“妳這樣精細,我怕這裏頭埋藏著什麽禍患。”女郎安慰道:“時間長了妳就知道了,保證不會有損妳的品行,不用擔心。”上床後,金生解開女郎的衣服,見她手腕上戴著副手鐲,用細金條穿連寶石做成,還鑲嵌著兩顆明珠。蠟燭熄滅後,寶石、明珠的光芒照亮了整個屋子。金生越發驚怕,到底也猜不透女郎是從哪裏來的。事完,丫鬟來敲窗子,女郎起來,用手鐲照著路,進入樹叢中走了。從此後,女郎每晚都來。 壹次,金生等女郎回去時,遠遠地尾隨著,想看個究竟,女郎似乎已察覺,忽然掩蔽了手鐲的光芒。樹叢深處,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金生只好返回。 隔天,金生騎馬到淮北去,頭上鬥笠的帶子斷了,風壹吹,就要刮下來,只好不時地用手按按。來到淮河,乘壹葉小舟渡河,忽然壹陣風來,將鬥笠吹落河中,隨著水流漂走了,金生悵然若失。過河後,壹陣大風,又將鬥笠刮了回來,飄在空中,團團旋轉著,漸漸落下來。金生用手接住,壹看,帶子已經接好了,心中大感驚異,回到學館,金生向女郎講述這件怪事,女郎也不說話,只是微笑而已。金生懷疑是女郎幹的,假裝生氣地說:“妳若真是個神人,應當明白告訴我,免得我煩惱疑惑!”女郎說:“妳冷清寂寞的時候,有我這樣壹個癡情女子為妳解憂驅悶,我自覺自己並不是壞人。即使我能做那件事,也是愛護妳啊!現在妳這樣苦苦盤問我,想和我絕情嗎?”金生聽了,不敢再問。 在此以前,金生有個外甥女兒,已經嫁人,被五通神迷住。金生日夜憂心,但從沒告訴別人。因為和女郎親昵久了,無話不說,便把自己的這件心事告訴了她。女郎沈吟道:“這種東西,我父親驅趕得了。只是怎麽拿情人的私事和父親說呢?”金生哀求想個辦法,女郎思索了會兒,說:“倒也不難除掉,但得我親自前去。那些怪物都是我家的奴仆,假設爭鬥間被他們壹個指頭戳到身上,那這恥辱是跳進大江也洗不清的。”金生哀懇不已,女郎答應說:“馬上替妳想辦法。”第二晚,女郎來告訴金生:“已經派丫鬟南下了。丫鬟力量弱,恐不能立即殺死那怪。”次日晚上,二人方才睡下,丫鬟叩門。金生急忙起床,開門請進。女郎便問:“怎麽樣?”丫鬟回答:“我擒拿不住,已經把他閹了!”二人笑著詢問經過,丫鬟講述道:“起初我以為在金郎家,去了後,才知不是。等趕到外甥女婿家,已到了掌燈時分。娘子正在燈下靠著幾案打盹。我把娘子的魂魄斂在壹個瓦罐中,自己躺在床上等著。壹會兒,怪物來了,剛進門又急忙退出,說:‘怎麽有生人氣味?’仔細看看,沒有別人,復又進屋,掀開被子鉆進來,又驚說:‘怎麽有兵器的氣味?’我本不想臟了自己的手,但怕遲則生變,急忙捉住那臟東西壹刀割掉,怪物嗥叫著逃走了。打開瓦罐,放出魂魄,娘子像醒了過來,我就回來了。”金生大喜,再三致謝。女郎和丫鬟壹塊走了。 此後,壹連半個多月,女郎壹次沒來,金生慢慢徹底絕望了。到了年底,想辭館回家,女郎忽然來了。金生驚喜萬分,出門迎接,說:“妳躲了我這麽長時間,我以為什麽地方得罪了妳,原來沒有和我絕情啊?”女郎說:“相好了壹年,分手時不說句話,終是遺憾的事。聽說妳要撤館回家,我特來送別。”金生請她壹塊回去,女郎嘆息道:“叫我怎麽說呢!現在馬上就要長別,我也不忍再瞞妳:我是河神金龍大王的女兒。因為和妳有夙緣,所以來投奔妳。我不該派丫鬟下江南,以致江湖上到處都在傳言我替妳閹割五通怪。父親聽說後,認為是家門的奇恥大辱,十分震怒,要賜我自盡。多虧丫鬟壹力承當,把事情都攬了過去,父親才稍減怒氣,將丫鬟杖打壹百。現在,我每行壹步,都有保姆跟隨。抽機會來看看妳,也不能盡訴衷腸,有什麽辦法呢?”說完,便要告別,金生哭著拉住不放。女郎淒然地說:“妳不要這樣,我們三十年後能再相會。”金生說:“我現在已三十歲了,再過三十年,成了白頭老翁了,有什麽臉再相見。”女郎道:“不是的,龍宮裏無老人。況且人活著是長壽是短命,也不在容貌。如果僅求容貌不老,那太容易了。”於是寫了張藥方子給金生,自己走了。 金生返回家鄉後,外甥女談起那件怪事,說:“那天晚上,我像做了個夢,覺得有人捉住我塞進了瓦罐中。等醒過來,見鮮血沾滿床褥,怪物從此滅絕了。”金生解釋說:“是我祈禱的河神捉怪。”壹家人方才打消疑慮。後來,金生六十多歲時,容貌還像是三十來歲的人。壹天金生乘船渡河時,遠遠望見上遊漂來壹片荷葉,像席子那樣大,壹個美麗的女子坐在上面。近處壹看,正是神女霞姑。金生壹躍跳到荷花上,壹會兒,人與荷花漸漸漂遠了,越來越小,最後像銅錢那樣大,終於看不見了。 這件事與趙弘那件事,都發生在明朝末年,只不知誰在前,誰在後。如果這事發生在萬生誅殺五通神之後,那麽吳中“五通”就只剩下“半通”,越發不足為害了。 蒲松齡(1640~1715),又名柳泉居士,聊齋先生,字留仙,壹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淄博)人。早歲即有文名,深為施閏章、王士禛所重。屢應省試,皆落第,年七十壹歲始成貢生。除中年壹度作幕於寶應,居鄉以塾師終老。家境貧困,接觸底層人民生活。能詩文,善作俚曲。曾以數十年時間,寫成短篇小說集《聊齋誌異》,並不斷修改增補。其書運用唐傳奇小說文體,通過談狐說鬼方式,對當時的社會、政治多所批判。著有《聊齋文集》、《聊齋詩集》、《聊齋俚曲》及關於農業、醫藥等通俗讀物多種。還有文集13卷400多篇,詩集8卷900多篇,詞1卷100多闋,以及俚曲14種、戲3部、雜著5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