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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阿朱伏在他懷中,已然沈沈睡熟。蕭峰拿出三錢銀子,給了那
家農家,請他騰了壹間空房出來,抱著阿朱,放在床上,給她蓋上了被,放下了賬子,坐在
那農家堂上閉目養神,不久便沈沈睡去。
小睡了兩個多時辰,開門出來,只見新月已斜掛樹頂,西北角上卻烏雲漸漸聚集,看來
這壹晚多半會有大雷雨。
蕭峰披上長袍,向青石橋走去。行出五裏許,到了河邊,只見月亮的影子倒映河中,西
邊半天已聚滿了黑雲,偶爾黑雲中射出壹兩下閃電,照得四野壹片明亮。閃電過去,反而理
顯得黑沈沈地。遠處墳地中磷炎抖動,在草間滾來滾去。
蕭峰越走越快,不多時已到了青石橋頭,壹瞧北鬥方位,見時刻尚早,不過二更時分,
心想:“為了要報大仇,我竟這般沈不住氣,居然早到了壹個更次。”他壹生中與人約會以
性命相拚,也不知有過多少次,對方武功聲勢比之段正淳更強的也著實不少,今晚卻異乎尋
常的心中不安,少了以往那壹股壹往無前、決壹死戰的豪氣。
立在橋邊,眼看河水在橋下緩緩流過,心道:“是了,以往我獨來獨往,無牽無掛,今
晚我心中卻多了壹個阿朱。嘿,這真叫做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了。”想到這裏,不由得心底
平添了幾分柔情,嘴邊露出壹絲微笑,又想:“若是阿朱陪著我站在這裏,那可有多好。”
他知段正淳的武功和自已差得太遠,今晚的拚鬥不須掛懷勝負,眼見約會的時刻未至,便坐
在橋邊樹下凝神吐納,漸漸的靈臺中壹片空明,更無雜念。
驀地裏電光壹閃,轟隆隆壹聲大響,壹個霹靂從雲堆裏打了下來。蕭峰睜開眼來,心
道:“轉眼大雨便至,快三更了吧?”
便在此時,見通向小鏡湖的路上壹人緩步走來,寬袍緩帶,正是段正淳。
他走到蕭峰面前,深深壹揖,說道:“喬幫主見如,不知有何見教?”
蕭峰微微側頭,斜睨著他,壹股怒火猛地在胸中燒將上來,說道:“段王爺,我約妳來
此的用意,難道妳竟然不知麽?”
段正淳嘆了口氣,說道:“妳是為了當年雁門關外之事,我誤聽奸人之言,受人播弄,
傷了令堂的性命,累得令尊自盡身亡,實是大錯。”
蕭峰森然道:“妳何以又去害我義父喬三槐夫婦,害死我恩師玄苦大師?”
段正淳緩緩搖頭,淒然道:“我只盼能遮掩此事,豈知越陷越深,終至難以自拔。”
蕭峰道:“嘿,妳倒是條爽直漢子,妳自己子斷,還是須得由我動手。”
段正淳道:“若非喬幫主出手相救,段某今日午間便已命喪小鏡湖畔,多活半日,全出
閣下之賜。喬幫主要取在下性命,盡管出手便是。”
這時轟隆隆壹聲雷響,黃豆大的雨點忽喇喇的灑將下來。
蕭峰聽他說得豪邁,不禁心中壹動,他素喜結交英雄好漢,自從壹見段正淳,見他英姿
颯爽,便生惺惺相惜之意,倘若是尋常過節,便算是對他本人的重大侮辱,也早壹笑了之,
相偕去喝上幾十碗烈酒。但父母之仇不***戴天,豈能就此放過?他舉起壹掌,說道:“為人
子弟,父母師長的大仇不能不報。妳殺我父親、母親、義父、義母、受業恩師,壹***五人,
我便擊妳五掌。妳受我五掌之後,是死是活,前仇壹筆勾銷。”
段正淳苦笑道:“壹條命只換壹掌,段某遭報未免太輕,深感盛情。”
蕭峰心道:“莫道妳大理段氏武功卓絕,只怕蕭峰這掌力妳壹掌也經受不起。”說道:
“如此看掌。”左手壹圈,右掌呼的壹聲擊了出去。
電光壹閃,半空中又是轟隆隆壹個霹靂打了下來,雷助掌勢,蕭峰這壹掌擊出,真具天
地風雷之威,砰的壹聲,正擊在段正淳胸口。但見他立足不定,直摔了出去,折的壹聲撞在
青石橋欄桿上,軟軟的垂著,壹動也不動了。
蕭峰壹怔:“怎地他不舉掌相迎?又如此不濟?”縱身上前,抓住他後領提了起來,心
中壹驚,耳中轟隆隆雷聲不絕,大雨潑在他臉上身上,竟無半點知覺,只想:“怎地他變得
這麽輕了?”
這天午間他出手相救段正淳時,提著他身子為時頗久。武功高強之人,手中重量便有壹
斤半斤之差,也能立時察覺,但這時蕭峰只覺段正淳的身子鬥然間輕了數十斤,心中驀地生
出壹陣莫名的害怕,全身出了壹陣冷汗。
便在此時,閃電又是壹亮。蕭峰伸手到段正淳臉上壹折,著手是壹堆軟泥,壹揉之下,
應手而落,電光閃閃之中,他看得清楚,失聲叫道:“阿朱,阿朱,原來是妳!”
只覺自己四肢百骸再無半點力氣,不由自主跪了下來,抱著阿朱的雙腿。他知適才這壹
掌使足了全力,武林中壹等壹英雄好漢若不出掌相迎,也必禁受不起,何況是這個嬌怯怯的
小阿朱?這壹掌當然打得她肋骨盡斷,五臟震碎,便是薛神醫即行施救,那也必難以搶回她
的性命了。
阿朱斜倚在橋欄桿上,身子慢慢滑了下來,跌在蕭峰身上,低聲說道:“大哥,我……
我……好生對妳不起,妳惱我嗎?”
蕭峰大聲道:“我不惱妳,我惱我自己,恨我自己。”說著舉起手來,猛擊自己腦袋。
阿朱的左手動了壹動,想阻止他不要自擊,但提不起手臂,說道:“大哥,妳答允我,
永遠永遠,不可損傷自己。”
蕭峰大叫:“妳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阿朱低聲道:“大哥,妳解開我衣服,看壹看我的左肩。”蕭峰和她關山萬裏,同行同
宿,始終以禮自持,這時聽她叫自己解她衣衫,倒是壹怔。阿朱道:“我早就是妳的人了,
我……我……全身都是妳的。妳看壹看……看壹看我左肩,就明白了。”
蕭峰眼中含淚,聽她說話時神智不亂,心中豐了萬壹的指望,當即左掌抵住她背心,急
運真氣,源源輸入她體內,盼能挽救大錯,右手慢慢解開她衣衫,露出她的左肩。
天上長長的壹道閃電掠過,蕭峰眼前壹亮,只見她肩頭膚光勝雪,卻刺著壹殷紅如血的
紅字:“段”。
蕭峰又是驚奇,又是傷心,不敢多看,忙將她衣衫拉好,遮住了肩頭,將她輕輕摟在懷
裏,問道:“妳肩頭上有個‘段’字,那是什麽意思?”
阿朱道:“我爹爹、媽媽將我送給旁人之時,在我肩上刺的,以便留待……留待他日相
認。”蕭峰顫聲道:“這‘段’字,這‘段’字……”阿朱道:“今天日間,他們在那阿紫
姑娘的肩頭發現了壹個記認,就知道是他們的女兒。妳……妳……看到那記認嗎?”蕭峰
道:“沒有,我不便看。”阿朱道:“她……她肩上刺著的,也是壹個紅色的‘段’字,跟
我的壹模壹樣。”
蕭峰登時大悟,顫聲道:“妳……妳也是他們的女兒?”
阿朱道:“本來我不知道,看到阿紫肩頭刺的字才知。她還有壹個金鎖片,跟我那個金
鎖片,也是壹樣的,上面也鑄著十二個字。她的字是:‘湖邊竹,盈盈綠,報來安,多喜
樂。’我鎖片上的字是‘天上星,亮晶晶,永燦爛,長安寧。’我……我從前不知道是什麽
意思,只道是好口采,卻原來嵌著我媽媽的名字。我媽媽便是那女子阮……阮星竹。這對鎖
片,是我爹爹送給我媽媽的,她生了我姊妹倆,給我們壹個人壹個,帶在頸裏。”
蕭峰道:“我明白啦,我馬上得設法給妳治傷,這些事,慢慢再說不遲。”
阿朱道:“不!不!我要跟妳說個清楚,再遲得壹會,就來不及了。大哥,妳得聽我說
完。”蕭峰不忍違逆她意思,只得道:“好,我聽妳說完,可是妳別太費神。”阿朱微微壹
笑,道:“大哥,妳真好,什麽事情都就著我,這麽寵我,如何得了?”蕭峰道:“以後我
更要寵妳壹百倍,壹千倍。”
阿朱微笑道:“夠了,夠了,我不喜歡妳待我太好。我無法無天起來,那就沒人管了。
大哥,我……我躲在竹屋後面,偷聽爹爹、媽媽、和阿紫妹妹說話。原來我爹爹另外有妻子
的,他和媽媽不是正式夫妻,先是生下了我,第二年又生了我妹妹。後來我爹爹要回大理,
我媽媽不放他走,兩人大吵了壹場,我媽媽還打了他,爹爹可沒還手。後來……後來……沒
有法子,只好分手。我外公家教很嚴,要是知道了這件事,定會殺了我媽媽的。我媽媽不敢
把我姊妹帶回家去。只好分送了給人家,但盼日後能夠相認,在我姊妹肩頭都刺了個‘段’
字。收養我的人只知道我媽媽姓阮,其實,其實,我是姓段……”
蕭峰心中現增憐惜,低聲道:“苦命的孩子。”
阿朱道:“媽媽將我送給人家的時候,我還只壹歲多壹點,我當然不認得爹爹,連見了
媽的面也不認得。大哥,妳也是這樣。那天晚上在杏子林裏,我聽人家說妳的身世,我心裏
很難過,因為咱們倆都是壹樣的苦命孩子。”
電光不住閃動,霹靂壹個接著壹個,突然之間,河邊壹株大樹給雷打中,喀喇喇的倒將
下來。他二人於身外之物全沒註意,雖處天地巨變之際,也如渾然不覺。
阿朱雙道:“害死妳爹爹媽媽的人,竟是我爹爹,唉,老天爺的安排真待咱們太苦,而
且,而且……從馬夫人口中,套問出我爹爹名字來的,便是我自己。我若不是喬裝了白世鏡
去騙她,她也決不肯說我爹爹的名字。人家說,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從來不相信。可是……
可是……妳說,能不能信呢?”
蕭峰擡起頭來,滿天黑雲早將月亮遮得沒壹絲光亮,壹條長長的閃電過去,照得四野通
明,宛似老天爺忽然開了眼壹般。
他頹然低頭,心中壹片茫然,問道:“妳知道段正淳當真是妳爹爹,再也不錯麽?”
阿朱道:“不會錯的。我聽到我爹爹、媽媽抱住了我妹子痛哭,述說遺棄我姊妹二人的
經過。我爹娘都說,此生此世,說什麽也要將我尋了回來。他們那裏猜行到,他們親生的女
兒便伏在窗外。大哥,適才,我假說生病,卻喬裝改扮了妳的模樣,去對我爹爹說道,今晚
青石橋之約作罷,有什麽過節,壹筆勾銷;再裝成我爹爹的模樣,來和妳相會……好讓
妳……好讓妳……”說到這裏,已是氣若遊絲。
蕭峰掌心加運內勁,使阿朱不致脫力,垂淚道:“妳為什麽不跟我說了?要是我知道他
便是妳的爹爹……”可是下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他事先得知,段
正淳便是自己至愛之人的父親,那便該當如何。
阿朱道:“我翻來覆去,思量了很久很久,大哥,我多麽想能陪妳壹輩子,可是那怎麽
能夠?我能求妳不報這五位親人的大仇麽?就算我胡裏胡塗的求了妳,妳又答允了,那……
那終究是不成的。”
她聲間越說越低,雷聲仍是轟轟不絕,但在蕭峰聽來,阿朱的第壹名話,都比震天響雷
更是驚心動掀。他揪著自己頭發,說道:“妳可以叫妳爹爹逃走,不來赴這約會!或者妳爹
爹是英雄好漢,不肯失約,那妳可以喬裝了我的模樣,和妳爹爹另訂約會,在壹個遙遠的地
方,在壹個遙遠的日子裏再行相會。妳何必,何必這樣自苦?”
阿朱道:“我要叫妳知道,壹個人失手害死了別人,可以全非出於本心。妳當然不想害
我,可是妳打了我壹掌。我爹爹害死妳的父母,也是無意中鑄成的大錯。”
蕭峰壹直低頭凝望著她,電光幾下閃爍,只見她眼色中柔情無限。蕭峰心中壹動,驀地
裏體會到阿朱對自己的深情,實出於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心中陡然明白:“段正淳雖是她
生身之父,但於她並無養育之恩,至於要自己明白無心之錯可恕,更不必為此而枉自送了性
命。”顫聲道:“阿朱,阿朱,妳壹定另有原因,不是為了救妳父親,也不是要我知道那是
無心鑄成的大錯,妳是為了我!妳是為了我!”抱著她身子站了起來。
阿朱臉上露出笑容,見蕭峰終於明白了自己的深意,不自禁的歡喜。她明知自己性命已
到盡頭,雖不盼望情郎知道自己隱藏在心底的用意,但他終於知道了……
蕭峰道:“妳完全是為了我,阿朱,妳說是不是?”阿朱低聲道:“是的。”蕭峰大聲
道:“為什麽?為什麽?”阿朱道:“大理段家有六脈神劍,妳打死了他們鎮南王,他們豈
肯幹休?大哥,那易筋經上的字,咱們又不識得……”
蕭峰恍然大悟,不由得熱淚盈眶,淚水跟著便直灑了下來。
阿朱道:“我求妳壹件事,大哥,妳肯答允麽?”蕭峰道:“別說壹件,百件千件也答
允妳。”阿朱道:“我只有壹個親妹子,咱倆自幼兒不得在壹起,求妳照看於她,我擔心她
走入了歧途。”蕭峰強笑道:“等妳身子大好了,咱們找了她來跟妳團聚。”阿朱輕輕的
道:“等我大好了……大哥,我就和妳到雁門關外騎馬打獵、牧牛牧羊,妳說,我妹子也肯
去嗎?”蕭峰道:“她自然會去的,親姊姊、親姊夫邀她,還不去嗎?”
忽然間忽喇壹聲響,青石橋橋洞底下的河水中鉆出壹個人來,叫道:“羞也不羞?什麽
親姊姊、親姊夫了?我偏不去。”這人身形嬌小,穿了壹身水靠,正是阿紫。
蕭峰失手打了阿朱壹掌之後,全副精神都放在她的身上,以他的功夫,本來定可覺察到
橋底水中伏得有人,但壹來雷聲隆隆,暴雨大作,二來他心神大亂,直到阿紫自行現身,這
才發覺,不由得微微壹驚,叫道:“阿紫,阿紫,妳快來瞧瞧妳姊姊。”
阿紫小嘴壹扁,道:“我躲在橋底下,本想瞧妳和我爹爹打架,看個熱鬧,那知妳打的
竟是我姊姊。兩個人嘮嘮叨叨的,情話說個不完,我才不愛聽呢。妳們談情說愛那也罷了,
怎地拉扯到了我身上?”說著走近身來。
阿朱道:“好妹妹,以後,蕭大哥照看妳,妳……妳也照看他……”
阿紫格格壹笑,說道:“這個粗魯難看的蠻子,我才不理他呢。”
蕭峰驀地裏覺得懷中的阿朱身子壹顫,腦袋垂了下來,壹頭秀發披在他肩上,壹動也不
動了。蕭峰大驚,大叫:“阿朱,阿朱。”壹搭她脈搏,已然停止了跳動。他自己壹顆心幾
乎也停止了跳動,伸手探她鼻息,也已沒了呼吸。他大叫:“阿朱!阿朱!”但任憑他再叫
千聲萬聲,阿朱再也不能答應他了,急以真力輸入她身體,阿朱始終全不動彈。
阿紫見阿朱氣絕而死,也大吃壹驚,不再嬉皮笑臉,怒道:“妳打死了我姊姊,妳……
妳打死了我姊姊!”
蕭峰道:“不錯,是我打死了妳姊姊,妳該為妳姊姊報仇。快,快殺了我吧!”他雙手
下垂,放低阿朱的身子,挺出胸膛,叫道:“妳快殺了我。”真盼阿紫抽出刀來,插入自己
的胸膛,就此壹了百了,解脫了自己無窮無盡的痛苦。
阿紫見他臉上肌肉痙攣,神情可怖,不由得十分害怕,倒退了兩步,叫道:“妳……妳
別殺我。”
蕭峰跟著走上兩步,伸手至胸,嗤的壹聲響,撕破胸口衣衫,露出肌膚,說道:“妳有
毒針、毒刺、毒錐……快快刺死我。”
阿紫在閃電壹這之際,見到他胸口所刺的那個青的狼頭,張牙露齒,形貌兇惡,更是害
怕,突然大叫壹聲,轉身飛奔而去。
蕭峰呆立橋上,傷心無比,悔恨無窮,提起手掌,砰的壹聲,拍在石欄桿上,只擊得石
屑紛飛。他拍了壹掌,又拍壹掌,忽喇喇壹聲大響,壹片石欄桿掉入了河裏,要想號哭,卻
說什麽也哭聲不出來。壹條閃電過去,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臉。那深情關切之意,仍然留
在她的眉梢嘴角。
蕭峰大叫壹聲:“阿朱!”抱著她身子,向荒野中直奔。
雷聲轟隆,大雨傾盆,他壹會兒奔上山峰,壹會兒又奔入了山谷,渾不知身在何處,腦
海中壹片混沌,竟似是成了壹片空白。
雷聲。漸止,大雨仍下個不停。東方現出黎明,天慢慢亮了。蕭峰已狂奔了兩個多時
辰,但他絲毫不知疲倦,只是想盡量折磨自己,只是想立刻死了,永遠陪著阿朱。他嘶聲呼
號,狂奔亂走,不知不覺間,忽然又回到了那石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