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京城最繁華的燈市口西街,有壹座華府,乃是當朝右丞相劉養政的宅邸。王府南北長東西寬,高墻琉瓦,門蹲石獅,在這條街巷裏氣勢最為恢弘。府內正院穿堂,書齋畫室,苑囿繡樓,皆是雕梁畫棟,兩邊抄手遊廊,掛著各色鸚鵡畫眉。雖是嚴冬,府內各房卻是錦蔓高掛,暖爐熏香,絲毫不覺寒冷。劉養政下了朝,漫步來到愛女紫玉的閨房,只見她正在伏案練著“飛白書”,不由贊賞了壹番。紫玉見到父親,神色卻是淡淡的。沒說兩句話,就棄了毛筆要出門。
? 劉養政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陰空晦色,鉛雲低垂,說不好會不會下雪,出言阻攔:“都快午時了,妳不與爹娘壹切吃飯,自己壹個人要往哪裏瞎跑?”
? 紫玉穿上藍狐裏外發燒大褂子,壹邊往外走,壹邊漫不經心回了壹句:“我不餓,我擔心江奶奶的身體,我要去看看她。”
? 劉養政聞言壹拍桌案,喝道:“妳給我站住!”他望著愛女的背影,忍耐再三,溫聲道:“我都勸了妳多少遍,不要與江家余孽有牽扯……”
“余孽?”紫玉呵呵壹笑,轉過頭,柳葉眼裏射出壹抹寒光,出言毫不尊敬:“爹,難道妳忘了,當年妳與江伯父可是八拜之交,妳們同為赴考舉子,途中相遇,江伯父得知妳被山賊打劫,身無分文,特特贈予妳銀兩,鼓勵妳信心,偕同妳來到京城參加科考。妳得了探花,他得了榜眼,妳們指腹為婚,約定未來的子女要結秦晉之好。好,好,好,現在妳卻稱江伯父的娘親為余孽!”
?劉養政氣息壹窒,又怒道:“放肆!妳這是跟爹說話的口氣嗎?過去的事情妳知道什麽!那江惜年私通亂黨,觸怒皇上,被抄家滅門。我念在結義的份上,疏通了多少渠道,費了多少心血,才保住了他老娘的性命。這麽多年,我安排人供養她的衣食,早已仁至義盡。妳還要妳爹怎麽做,難道妳要逼得妳老爹丟掉頭上烏紗,也落得株連九族不成?”
?紫玉冷笑壹聲,道:“爹,這房內只有妳我,您還何必哄瞞親生女兒。當年江伯父有無私通亂黨,我不知道。但是那封彈劾江伯父的奏折,誰人書寫,天知地知,妳知我知。爹,女兒……還不是在為您贖罪!”她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劉養政長嘆壹聲,扶額癱坐在了八仙椅上。
紫玉乘著軟紅小轎,壹直坐到壹個尼姑庵方才停下。她下了轎子,命轎夫們在外侯等,自己拎著壹個食盒進入庵內。尼姑庵內女尼不多,唯有壹個十七八歲的小尼姑與壹個七十有余的老尼姑。紫玉輕輕打開食盒,端出壹碗參湯,遞到老尼面前,柔聲道:“江奶奶,這是紫玉親手燉的參湯,燉了兩個時辰,您趁熱快喝了吧。”
老尼姑面容密布丘壑皺紋,笑容卻非常慈祥。她接過參湯,卻不飲,順手擱置壹邊,端詳著紫玉道:“好孩子,奶奶好些日子不曾見妳,妳到哪裏去了?”
紫玉伸手輕捶著老尼姑的腿,笑道:“我隨表哥去湖北玩了幾日。壹回京,就惦記您老人家。奶奶,天氣太冷,紫玉給您做了壹件厚實保暖的大棉襖,妳喝完參湯,紫玉就伺候您試試如何?”
老尼姑笑道:“奶奶不冷,奶奶看到妳,心裏就熱乎乎的。這麽多年,妳隔三差五就來探望奶奶,噓寒問暖,無微不至。只可惜……”她語氣壹頓,臉色暗淡了起來。
紫玉問道:“可惜什麽?”
老尼姑沈默,過了壹會,從蒲團下取出壹本《金剛經》,遞給紫玉道:“孩子,妳心性樸實,為人仁義。可惜執念太重。人生在世,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有時間多參佛法,需知壹切法無我,得成於忍。”
紫玉聽得發懵,問道:“奶奶您在說什麽啊?我都聽不明白。如果紫玉哪裏做得不好,您直截了當告知紫玉就是了。”
老尼姑啞啞壹笑,拍了拍她的肩頭道:“孩子,妳哪裏做得都好,就是太好了。奶奶心疼妳。妳這個丫頭,花容月貌的,為啥不多為自己的終身考慮考慮呢?”
紫玉醒過來了味,登時紅了臉,嬌嗔道:“奶奶……”
?老尼姑咂了壹口參湯,滿意的點點頭,道:“孩子,奶奶早已身處黑海底,無我大光明了。他日若能坐化,也是了無牽掛。奶奶就是擔心妳,怕有壹天我走了,妳還未能做到少欲無為,得失從緣。那樣,太虐心了。”
紫玉怔怔的看著老尼姑, 忍不住問道:“奶奶,您真的能將過往的壹切都放下嗎?”
?老尼姑神情淡靜,氣質超凡脫俗,緩緩道:“奶奶早已饒恕了壹切,還有什麽放不下的呢?”
? 紫玉心中壹揪,抱住了她的腰,埋在她懷裏,哭了起來:“奶奶……我壹直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妳,白鷺哥尚在人間……”
? 老尼姑釋然壹笑道:“他在人間就好,只要在人間,生活得好,就是最好。”
? 紫玉又滴下眼淚說:“可是他不肯與我相認,也不願意隨我回京城。我提到您,他都不發壹言。我本來想用我的方法帶他回來見您的,誰知道他又跑了……”
?老尼姑默然半響,臉上仍是波瀾不起,道:“他不回來是他的自由,妳何必勉強他呢?”
?“奶奶,難道您不想見見白鷺哥?”紫玉擡頭問道。
?“曾經想,非常想。奶奶不止想見他,還想見他爹,他娘,還想見以前壹大家子的老老小小。後來,奶奶才明白,息念就是息災。紫玉啊,妳看窗外桿子上掛著的幡簾,是不是在動?”
? 紫玉凝目望去,道:“對啊,風在吹,幡在動。”
? “那妳說到底是幡在動還是風在動呢?”
?”這個……可以說幡動,也可以說風動。”
?”錯了,孩子,其實既不是幡動,也不是風動,而是妳的心動。”老尼姑意味深長道:“紫玉,到了奶奶這個年紀,這番境遇,能得知白鷺平安順遂,心裏已然圓滿歡喜,不會再奢求別的了。只是妳要什麽,妳清楚嗎?”
? 紫玉呆呆的,不知如何回答。她離開尼庵的時候,天空剛好下起了雪,雪花大如鵝毛,快如揚絮,壹會兒功夫,屋宇街道都覆上了壹層薄白。紫玉倦怠的坐在轎子裏,隨手掀開了轎簾。冰雪天氣,街上少有人行。偶見兩仨乞丐,也是瑟瑟淒苦的模樣。紫玉嘆了口氣,從荷包裏摸出塊碎銀子,從轎簾裏遞給壹個轎夫,讓他給前方蹲坐淋雪的壹個乞丐。卻在那乞丐接到銀兩,擡頭的壹剎那,紫玉震驚的睜大了雙眼,她懷疑自己看錯了……那不正是江白鷺的面容嗎?
? “停轎!”紫玉命令轎夫,她沖出轎子,急切的奔向那個乞丐。那個乞丐頭發蓬亂,衣衫襤褸,壹手拿著個破碗,壹手拎著個竹棍,對著紫玉道:“多謝小姐。”
? 紫玉只聽到自己的心在胸腔裏砰砰亂跳,她撒目壹周,拽著乞丐穿行到胡同拐角處,激動的說:“白鷺哥,妳怎麽在這裏?”
? 江白鷺苦澀壹笑道:“妳不是壹直盼著我回到這裏嗎?”
? 紫玉見他承認了自己的身份,歡喜得眼淚差點流出來:“白鷺哥,我惦記了妳十壹年,妳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在壹起捉蛐蛐,放風箏嗎?妳送給我的金梔子,我壹直都戴著呢!”她從鬢邊拔下壹枚梔子花型的金簪子,在江白鷺眼前晃動著,證明這是信物。
?江白鷺“嗯”了壹聲道:“妳上次說我奶奶人在京城,她在哪裏,妳帶我去找她。”
?紫玉連連答應,又從頭到腳打量了他壹番道:“但是妳這身打扮……也罷,這樣更安全!"
? 當江白鷺出現在老尼姑面前,老尼姑雖然修行多年,生死置之度外,卻也在壹瞬間險些暈厥過去。江白鷺急忙掐著她的人中,待她幽幽醒來。老尼姑老淚縱橫,撫摸著江白鷺的面頰,泣不成聲:“乖孫兒……乖孫兒……原來妳真的還活著……”
? “奶奶,孫兒有幸被天山聖女所救,並且收為徒弟。孫兒牢記爹娘臨別前囑咐的話,永遠不對他人吐訴自己的身世,永遠記得活著為大……”江白鷺眼眶通紅,他回憶起十壹年前,江家壹朝臨禍,皇帝聖旨頒布,將江家滿門男丁壹律處斬,女眷流徙千裏,不得再回中原。他的父親江惜年命人從街巷找來壹個與江白鷺同齡的小乞丐,李代桃僵替了他,又命親信帶他潛出京城,直逃到天山。他那時雖然年少,卻是不願意茍且偷生,本來決意與全家同生***死,卻被母親薛潤物扳住雙肩命令道:“妳是江家三代單傳的獨苗,妳沒資格提死!妳要活著,好好活著,將來能否洗雪江家的冤屈,就靠妳了!”江白鷺聽了這話,咬緊牙關,跪下給父母重重的磕了三個頭,他逃生的路上受盡驚嚇,嘗盡顛沛。哪怕來到天山,還會遭遇追殺。父親的親信為保護他流幹了最後壹滴血,而他在生死危亡時刻,卻看到壹個白影幌過。緊接著,江白鷺只聽得“噗、噗、噗……”幾聲,壹個冰雪鑄成似的美貌婦人,她劍演絕招,須臾功夫便讓追兵們身首異處。她問江白鷺的身世來歷,江白鷺恍若失憶,壹字不提。美婦也不再追問,只是將他帶到天山沈璧宮,收了他為自己的三徒弟。
?往事歷歷數來,祖孫倆恍然若夢。紫玉在壹旁哭濕了衫袖,她多想告知他們,這壹切的始作俑者正是自己的父親。她又不敢,她又不能。她只能靜悄悄的掩上了房門,靜悄悄的離開了尼庵。
江白鷺見紫玉走了,詢問祖母:“奶奶,我娘還有音訊嗎?”
老尼姑垂目,淚水順著臉頰汩汩而下:“早在朝廷處斬妳爹那日,她就投繯殉情了……乖孫兒,江家只剩下妳我了……天可憐見,我還能見妳壹面,感謝菩薩,感謝上天……”
江白鷺沈吟片刻,道:“奶奶,孫子當年幼小,不知江家蒙受此難的緣故。如今孫子已經長大成人,奶奶若知真相,還望告知。”
老尼姑身體壹震,睜開眼睛,瞳仁裏出現了壹點火星,逐漸仿佛蔓延開來。她呼吸沈重,滿面漲紅,似乎壹口氣噎在胸口,上不去又下不來。江白鷺急忙為她撫胸拍背,好半天才讓她舒緩過來。老尼姑喘息著說:“乖孫兒,妳爹當年真的是被冤枉的!”
紫玉回到劉府,已是掌燈時分。她本想回到臥房休息,卻聽說表哥沈河原來了,好奇心起,便溜到書房門外,伏窗偷聽。只聽到父親憤懣的聲音隱隱傳來:“寧王這回也太過分了。東廠之事是東廠之事,他不在封地好好享福,非要插手壹杠子作甚!”
“姑父不知,寧王此舉還不是因為‘八虎’亂政,迷惑著皇上日夜不休的沈湎酒色,而今大權落在劉瑾手裏,他以聖上名義編撰《奸黨》名單,把謝遷、劉健和王守仁壹律匯入。還逼迫文武百官跪在奉天門壹壹自查,又把武林裏有影響力的掌門人羅入網內,想要招安他們成為東廠在編官員,以此穩定局勢。而寧王從中作梗,反而讓六大派對朝廷產生了誤會。”沈河原捧著壹杯藍青花的茶盞,品了壹品裏邊的龍井,慢悠悠道。
? “寧王吃飽了撐的!”劉養政手裏盤著兩枚核桃,道:“他在江西大造藩府,催收賦稅,勞民傷財,難以枚舉。這些年,江西稅銀累年積欠,還不算拜他所賜。自己持身不正,還要多管閑事,也不怕引火燒身。劉公公還未將此事奏呈聖上,否則寧王壹定難辭其咎。”
“哈哈,姑父,妳太多慮了。聖上若知此事,只怕心裏偷樂。劉公公大權在握,雖能為聖上分憂,聖上難免也會顧慮他的勢力。寧王既起意與劉公公為敵,聖上可能還會欣喜有了平衡勢力,睜只眼閉只眼呢!關鍵是他媽壹旦形成對峙局面,我們站在哪隊呢?”
“妳身為北鎮撫司理刑,與東廠同壹系統,卻又是寧王的外甥,妳會站在哪隊?”劉養政微微壹笑,把核桃盤得格格直響:“我的好侄兒,我素來喜妳聰明,卻是怕妳聰明太過,反被聰明誤。左右逢源固然是種天賦能耐,明哲保身卻更是長遠之道。”
?“哎……”沈河原長嘆壹聲:“姑父,我也是風箱裏的豬八戒,兩邊受氣。論關系遠近,有啥能抵得上血親。但是放長眼去看,站東廠與站寧王,都遠遠不如站太子。太子可是儲君啊!您說對不對?”
?“太子?”劉養政輕蔑壹笑道:“他帶著哈密貢女私奔民間那事,乃是宮闈醜聞,楞是被壓著少人得知,卻已經傳到了皇上耳朵裏。皇上是念在膝下子嗣單薄,沒有廢了他,只是圈禁了他在太子行宮。若是皇上的後宮再能誕下皇子,現在這個太子能當幾天都不壹定。”
“姑父,妳覺得以皇上現在的身體狀況,他還能有子嗣嗎?”沈河原放聲笑了幾聲,忽然語氣壹沈道:“前不久,我被刺客行刺,正是太子派來的人。可見太子還是舍不得安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