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交小滿、新麥登場時節,困基村的秉貴家壹連出了兩件大喜事:壹
是他家場院裏斷斷續續打了三年的井終於嘟嘟地冒甜水,只壹夜工夫就把這口深井
灌了個滿滿當當;另壹件喜事是秉貴妻子生下壹個八斤重的大胖兒子。秉貴壹高興,
就把那眼井命名為“小滿井”,給兒子取了個名字叫鮑小滿。這兩個小滿的確是值
得慶賀的大喜事,困基村不比別處,當年明朝開國軍師劉伯溫為防止陳友諒勢力東
進,曾打算在這兒屯壹支五萬人的軍隊。為解決人馬飲水水源,劉伯溫親自到這兒
踏勘地脈,下令士卒打井。結果上千人打了七九六十三個井點,也沒打出壹滴水來,
只好撤兵了事,從此這兒就叫困基。據說劉伯溫臨走留下壹句話,說這裏地下真有
壹條龍脈,水源充足,但必須有大富大貴之人才有福分掘開。從此之後,困基村人
家家有、年年有掘井之舉,但沒壹家成功的,吃水還得到五裏外的嶺下去挑。人們
在為水付出辛勞之余,盼望這大貴之人早日出來,解救壹村老少這水貴如油之苦。
誰也沒想到,這句話會應驗到鮑秉貴家,讓他壹家得兩個小滿!
於是人們認定,秉貴妻子嫁過來五年不孕,而今喜得的大胖小子,這個鮑小滿
肯定是個應驗了劉伯溫那句話的大貴人。這樣,這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子就受到太多
的關註,人們自然要看個究竟,看看這個似乎是命中註定的大貴之人怎麽個大貴法。
可是,看來看去,這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實在沒有特別出眾的地方。他在村小學讀
書,成績平平,到鄉初中、縣高中上學,也沒見什麽出色的地方。高中畢業,盡管
他父母、老師拼命給他打氣,他在城裏做包工頭的二舅甚至懸賞壹輛摩托車,最終
還是他自己不爭氣,沒能考取大學。他癟塌塌回鄉撥拉土疙瘩了。倒是來年秋的征
兵,給他壹線轉機,他順利通過體檢、政審關,穿上了綠軍裝,聽說第二年就入了
黨。
可是,當人們問起老秉貴,他兒子在部隊上幹啥時,老秉貴直搖頭嘆氣。倒是
他二舅來困基磚窯時,壹語道破天機:“就是俺姐夫家那眼井破了龍脈,水是嘩嘩
地流,把個大富大貴之氣也流了個幹幹凈凈。那娃官是升了,可惜是個豬倌,在部
隊軍墾農場的養豬場裏,壹個人養123 頭豬。”
壹晃三年過去,最近聽說這個豬倌就要退伍回鄉,看來他註定就是那號當三年
兵,撈壹張黨票,從哪來回哪去的兵了。前不久在南山坡上摔了壹跤,斷了腳骨下
不了床的老秉貴嘆了口氣:“他回來也好,這份人家也缺不了個他,小滿他娘,快
去把那間房收拾壹下。另外還得給妳二姨捎個口信去,她不是替小滿物色了壹個姑
娘嗎?等孩子回來了,讓她把姑娘帶來看看……”
看來兒子當不成大貴人,只能當個凡人了。倒是他們家院裏那眼小滿井,天無
論怎麽旱,這眼井的水壹點也不會淺下去。到雨季,山澗裏泥漿翻滾濁浪滔天,井
水仍壹點不顯渾,井水仍那麽清澈甘甜。這眼井雖是鮑家私產,可秉貴認定親不親
是鄉親,壹個村子的人擡頭不見低頭見,這井水又是造化之物,哪能分妳我?這壹
來他那場院的門就形同虛設,每天從天蒙蒙亮到天斷黑,擔水的、洗菜的、刷鍋洗
碗的絡繹不絕,他家場院甚至大門內外的水泥地坪就永遠沒個幹的時候;小滿他娘
掃場院裏丟棄的爛菜葉,兩個月就用禿壹把掃帚。有時老兩口即使外出串門,也不
能鎖場院門,因為總不能因此而眼看著鄉親們到五裏地外去擔水。這麽大個村子,
老老少少近千口人,就這麽壹口井,院門怎麽能關得住?鮑家場院能不成村裏最熱
鬧的地方?
鮑小滿說回來還真回來了,壹身舊軍裝,拎壹個頭號人造革箱子,踏進場院門
就朝正在擔水的楊家二叔、洗菜的李家三嬸打招呼。站起來老高老大個小夥子,好
歹還是個高中生,怎麽說總算當過三年兵,可在人前除了憨憨地笑,仍講不出壹句
囫圇的話,甚至在進了堂屋,見了他娘,也只有打電報似的“俺回來了”四個字。
只有見了腳上上了老大老粗的石膏下不了床的父親時,他眼壹紅,話才多起來。
“爹,妳老人家受苦了……兒子不爭氣,沒能混出個模樣來……在縣城我見到
二舅了,他要我去他的建築公司為他管賬。我沖他搖搖頭,我說我哪也不去,就在
家守著爹娘……”父親抹著老淚:“這就好,當農民,苦壹點,累壹點,但這日子
實在,就指望妳回來。”兒子雙手捧出壹沓錢:“這是我的退伍安置費。”父親不
僅沒有接錢,反而從枕頭底下摸出壹串鑰匙:“從今往後,這家還是由妳當罷,眼
見得我這腿活動不了,總不方便了,日後家裏大小事就由妳做主。本想存萬兒八千
給妳成親用,沒想到我這腿壹斷,醫藥費又貴,沒剩下幾個了,糧食倒接得上的…
…”父子倆推讓了半天,最終還是兒子沒交出錢,反而接下了鑰匙。
而且,老兩口欣喜地發現,兒子真的鐵了心在這山村裏過日子了,購置農具、
化肥,調換貯存種子,壹切安排得井井有條。特別讓老兩口高興的是,他二姨介紹
的那門親事進展得十分順利。兩個人見面後都感到滿意,兩人走動得越來越勤。前
天,秀秀來家時,小滿他娘偷眼看見,小滿正把壹條金燦燦的鏈子往姑娘脖子上套。
這年頭壹條千兒八百的項鏈算不了什麽,可總能算個定情之物,兩個人交了定情物,
老兩口就吃了定心丸。
還有,老兩口驚喜地發現,兒子雖不善言詞,可接受了鮑家忠厚善良的遺傳,
很快就結下了好人緣。他對滿院子取水用水的鄉親總是客客氣氣,最近,連73歲,
掉光了牙齒的老支書兼村委會主任陸大爺也常往這兒跑。小滿退伍回村之前,陸大
爺任村裏的頭已連續17年。按說這麽大年紀的人,該卸挑子了,可這麽個連寄封公
函五毛錢郵票也貼不起的窮村,這挑子誰也不願接。眼下,小滿這壹回來,陸大爺
就像盼到了救星。老兩口不止壹次聽陸大爺這樣說:“鄉裏已經同意了,年底的村
民委員會改選,妳是村委會主任的第壹候選人。這副擔子早晚是妳挑的,有些事妳
可以先考慮起來……”
可是鮑小滿拼命推卸,陸大爺就壹而再、再而三地磨。同時,這風聲也很快傳
遍了全村,鮑小滿成為村頭似乎已是眾望所歸,剩下的只是時間和手續問題。陸大
爺說,這樣的村子要改變面貌,就非得要有像鮑小滿這樣年紀輕、有文化、見過世
面、心眼實在的帶頭人不可。
這天清晨,秉貴醒來後,突然覺得有點不對頭。他想了想,才明白今天早晨場
院裏特別清靜。往常,場院裏的井邊,這早晚擔水的、洗衣的,早熱鬧得很了。久
而久之老兩口已成了習慣,總能在窗外的喧鬧聲中睡壹個囫圇覺。今天不知為什麽,
少了這份喧鬧,老兩口反倒睡不著了。小滿娘撐起上半身往窗外壹看,不由得驚叫
起來:“該死,誰把場院門關上了?”
果然,隱隱約約還能聽到門外的陣陣喧嘩,秉貴忙叫老伴快去開門。老伴披了
衣服出去,不壹會兒又急急匆匆撞了進來:“老頭子,不好了,小滿不知中了什麽
邪,擋在門外,死活要讓鄉親們按每擔水五角付了錢才準許進來挑水。鄉親們在門
外罵呢!他還在大門上貼了張告示……”
秉貴大吃壹驚,咬著牙撐起上身:“小滿怎麽做得出這種事?我們不是答應過
他,討老婆的錢不夠,我們出面向妳二弟借。妳二弟也答應了,下次回來會多帶些
錢來的。他真是窮昏了頭,快扶我起來,我去撕了那張混賬告示……”
這壹來可苦了兩個老人,他們甚至沒能使斷腿人下床單腿立定。他們終於明白,
要憑自己的力量移到大門外是不可能的。於是,秉貴只有捶著床板,高聲叫罵那個
六親不認死要錢的畜生了。
可是,站在大門外臺階上的鮑小滿面對越聚越多的鄉親正在解說自己的“施井
方案”,面對如此多的憤怒、謾罵,正顯得十分緊張和著急的兒子是聽不到父親的
叫罵聲。鮑小滿指著貼在門上的布告:“有的鄉親可能不識字,我現在再把我家有
關使用井水的安民告示宣讀壹遍:”鑒於此井是我們鮑家投工投料,在自家場院裏
掘成,它無疑屬鮑家私產。因此,鮑家有權對該井的使用進行管理。壹、為了確保
水源衛生,自即日起嚴禁在井邊洗衣洗菜;二、該井不再對村民無償供水,除五保
戶、烈軍屬免費外,其余各家各戶來取水,每擔收取水費五角。六親不認,童叟無
欺,壹視同仁,決不賒欠減免……‘“
這下子就像油鍋裏撒把鹽,大門外更熱鬧了,有晃著水桶叫罵開:“呸!什麽
***產黨員、退伍軍人,簡直就是給***產黨丟臉!”“還說鮑家出了個大貴人,哪知
出了個見錢眼開的黑心鬼,把鮑家祖宗十八代的臉都丟光了。”
甚至有人朝鮑家大門扔牛糞、狗糞了。小滿本來就不擅長說話,這時更漲了個
臉紅脖子粗。可他在要收錢這點上,壹點不松口,還搬出許多理由:“鄉親們,如
今商品社會,幹啥事都要錢,村子窮到這地步,銀行、信用社都怕,不肯貸款了。
我也不能說過頭話,也不想瞞大家,反正今天從鄉親們頭上收多少錢,保證把錢用
回到鄉親們頭上……”
沒等他把話說完,更難聽的話就當頭潑下來了:“別當婊子還想立牌坊,誰還
不知妳是討老婆正缺錢,急瘋了,才想出這絕法子。”有個楞頭青更扔過來壹句沒
輕重的話:“用這法子生錢討老婆,生個孩子也是沒屁眼!”
這壹來把小滿逼急了,他壹貓腰,從身後的門檻上捧起壹個上了鎖的鐵皮匣子,
高聲說:“反正我今天就壹句話,朝這匣子裏扔足五角錢,進我這門去挑水。不給
錢,沒門兒。”誰也沒想到,這時會從人群後面走出個姑娘來。小滿擡眼望去,見
是秀秀,今天約好了她要出山去玩的,原來她已在人群後面站夠了多時。只見她臉
色慘白,站到小滿面前,半天沒壹句話。她雙手慢慢擡起,眾目睽睽之下,摘下項
鏈,“咚”的壹聲,落進小滿雙手捧的鐵皮匣子裏。她蒼白的嘴唇在抖,大家終於
聽清她說的話:“比起那五角的鋼?兒,它值錢多了。對不起,我不想做壹個沒屁
眼孩子的娘,妳另外找個人罷。”
小滿就像心窩裏被人捅了壹刀,他身子壹個趔趄,靠在緊閉的門板上。他朝正
向後退去的秀秀高聲喊:“秀秀,連妳也不相信我嗎?先別走,妳聽我解釋。”可
是秀秀什麽也不聽,她壹扭身子,大步向村外走去。
小滿臉色土灰,緊閉上雙眼,眼角的淚漫出來,可他仍把鐵皮匣子舉高:“鄉
親們,我仍是那句話,給錢挑水……”
這壹來人群炸開了營,那個楞頭青第壹個跳將出來:“打他!打這六親不認的
畜生!”“對!把那扇門砸了,把院墻扒了。他不讓咱喝水,咱也不讓他安生!”
就在人們往前擁,眼看要出事時,人群後響起壹個聲音:“讓壹讓,讓我擔兩
挑水,家裏等著用水哩!”人群立刻靜下來,讓開壹條道。此人來得正好。原來村
支書家的人也要喝水!好,看鮑小滿怎麽辦吧……
正是陸大爺,他年紀大,挑不動水了,水桶擔是由跟在他身後因小時候吃錯藥
成了啞巴的18歲的孫子挑的。陸大爺走在頭裏,眾目睽睽之下,他把壹枚陽光下亮
得刺眼的壹元頭的鋼镚兒塞進小滿手裏的鐵皮匣子,然後小滿半開了門,放啞巴進
去挑水。陸大爺沒有進去,他就站在臺階上望著眾人:“妳們嚷嚷什麽?當年掘這
口井時,妳們哪家出過工、投過料,這井是在妳們家的場院地裏?白吃白用人家的
水這麽多年,反倒認為妳們也有份,世上有這樣不講道理的事嗎?妳進城撒泡尿,
還收妳兩角錢哩!告訴妳們,鮑家這眼小滿井收費的事,是經過村委會批準的,我
看誰還敢鬧!”
這壹下楞頭青那幾個人的邪勁兒被鎮住了,人們丁丁當當,依次把鋼镚兒塞進
鐵皮匣子,進了院門,不過人們心裏總不舒服,投錢時還常多句話:“給妳買藥吃!”
鮑小滿擺出當兵時伺候那些豬時練出的能耐,愛嚎的只管嚎去,可少壹個子兒就別
想進門。
場院裏這才熱鬧起來。秉貴最終還是把自己挪到堂屋門前,仰起壹張老淚橫流
的臉,高聲對鄉親們賠不是:“老少爺們,我養子不孝,得罪了大家,請多多包涵。
我真沒想到,我剛讓他管家,他就惹出讓人笑掉大牙的事,我不會饒他的……”剛
說到這裏,又氣又急的秉貴站立不穩,癱軟在地。小滿娘怎麽也攙扶不起來,這時
多虧從大門外大步流星走進個人來,才相幫把秉貴弄回到床上。他不是別人,正是
剛從城裏來弄磚的小滿他二舅。剛才他在大門外看小滿收錢,看了多半天,還是小
滿向他打招呼,讓他進來勸勸老爹。
“真沒想到,我外甥這麽有出息,難怪他不肯跟著我幹,原來家裏栽著棵搖錢
樹呀!我們先前怎麽就想不到呢?每擔水五角,全村三百多戶,平均每戶每天兩擔
水,壹天就收三四百元。壹個月少說也有萬把塊進賬。壹年兩年過去,姐夫就住高
樓了。”包工頭壹旁扳著指頭算,算得壹張柿餅臉油光光的。
秉貴別轉了臉:“快閉上妳的臭嘴!人到了滿臉出毛、六親不認的地步,錢掙
得再多有什麽用?我這麽大年紀了,還讓人指著脊梁骨罵,我住高樓又有什麽意思?”
包工頭極有耐心地開導著姐夫:“姐夫,妳真該出山去走走看看,這個世界變了,
如今人人都在挖空心思、不擇手段地撈錢。”
“難怪像妳這樣的人,人味兒越來越少了。小滿只怕就是跟妳學壞的,錢真不
是好東西!”老秉貴憤憤地說。
包工頭壹點也不氣惱,他笑瞇瞇地從手提包裏摸出壹大沓錢:“可是,妳離開
了錢,兒媳婦娶不進來,腿傷治不好……姐,這是妳借的兩萬塊錢,不夠,讓小滿
再來拿。有這樣的外甥,妳們借多借少,我都放心了。”
小滿娘高高興興接過錢,老兩口壹直在張羅著早壹天要把秀秀娶進家來,他們
可不知道剛才在大門外小兩口已吹了。那包工頭見姐夫不怎麽願意理自己,就從後
門直接去磚窯了。這邊,陸大爺見場院裏陣勢穩住了,他便走進屋來,坐到秉貴的
床邊。
第二天,小滿雇了壹個專門在場院門口收錢的替工,就是陸大爺那個啞巴孫子。
小夥子十分盡職,不管什麽人,不付錢,誰也別想進門挑水。只有那幾個五保戶、
軍烈屬,頭天晚上小滿已給他們專門送去免費的紅牌牌。而小滿從母親手裏接過那
兩萬塊錢,立刻帶了幾個泥水匠到屋後的小山頂上忙碌開來,又是鋼筋又是水泥的,
誰也不知他們在忙些什麽。農家的日子過得是很快的,轉眼快要過大年了,而在這
之前還有壹件大事:完成村級政權的換屆選舉。
開選舉大會的那天非常熱鬧,連鄉黨委王書記也專門下來坐鎮了,還有從縣裏
下來搞基本路線教育工作組的同誌,久未開會的大會堂裏被擠了個滿滿當當。王書
記簡短的開場白強調選壹個有朝氣能幹實事的村委會的重要意義之後,就開始選舉
了。選票發下來以後,盡管群眾意見很大,但由於有黨員和那些喝免費水的五保戶、
軍烈屬的聯合提名,鮑小滿的名字還是列在第壹位,於是會場上立時響起壹片不滿
的噓聲。
結果可想而知,613 張有效票中,鮑小滿只得了47票,而沒有列入候選人名單
的陸大爺卻得了378 票,人們的意願再明白不過,既然還沒有信得過的人接班,妳
陸大爺老是太老了,但至少辦事還公正,妳不幹也得幹下去。於是,在壹片震天的
掌聲中,新當選的村主任陸大爺被擁到臺中央,該他發表施政演說了。說實在的,
坐在臺上的人,包括陸大爺本人對這個結果並不感到意外,他似乎早有準備。他顫
巍巍地在臺中間壹站,咧開沒牙的嘴,捧出壹番心裏話:“鄉親們,今天再讓我在
這兒講話,我心裏很不是滋味。由於我的無能,咱困基村這些年沒啥變化。但從現
在開始,這個局面肯定會改變了,因為村裏又多了壹個年輕的黨員。”
陸大爺講到新壹屆村委會的打算時,語出驚人:“困基村最缺的是啥?水!連
劉伯溫都被這水困住……但現在我可以宣布,水困不住咱們了。離過大年還有11天,
我保證今年過大年時,家家戶戶都能用上自來水。就像城裏人壹樣,龍頭壹開,水
嘩嘩地流進妳家的鍋裏、臉盆裏、新買的洗衣機裏。為什麽?因為我們有了困基村
第壹家村辦企業——困基自來水廠。大家都看到了,鮑小滿家屋後的小山頂上,水
塔都修好了。今天,鮑小滿又去買水泵和自來水管,這時他大概也該回村了。”正
說話間,穿著壹套舊軍裝、壹身風塵的鮑小滿風風火火地趕到會場。他走到臺前,
朝臺上的陸大爺說:“陸大爺,成了,所有的材料都順利買回來了!”“好啊,我
正向鄉親們念叨這事哩,妳幹脆上臺來,把這個自來水廠向大家交交底。家家都離
不開水,關心著呢!”
小滿被工作組的同誌壹把拉到臺上,他鬧了個臉紅脖子粗,站在臺上半晌說不
出話。陸大爺急了,提示道:“說嘛,就說妳的自來水廠……”“這自來水有啥說
的?不就是用水泵,噢,就是抽水機,把俺家那口小滿井裏的水打到俺家屋後小山
頂上那新修的水泥池子裏。那兒地勢高,用水管把水直接通到各家各戶,從今往後
就再不用挑水了,壹開水龍頭就見水……”
場子上響起掌聲了,因為這是做夢也盼不到的美事。
陸大爺繼續提示:“再說說資金的事……”鮑小滿壹拍腦門,才想起該向大夥
說什麽。他從口袋裏掏出壹個本本,念了起來:“修水池,耗鋼筋、水泥、人工工
資壹萬八千五百二十四元七角,買水管……”陸大爺說:“報個總數吧,明細賬日
後公布到墻上就行。”“好。由於還沒完工,也只能談個框算,但看來超不出這個
數字。自來水直到通到各家各戶為止,需11.3萬元。這錢哪來呢?這五個半月,我
和那啞巴兄弟,用那小鐵皮匣子,每擔收五角錢,***收得六萬四千三百五十二元五
角,我向我舅借了兩萬元,我還賣了那條項鏈,加上我的退伍費,家裏湊湊,也有
萬把塊錢,又向陸大爺家借了兩萬,這樣資金也差不多夠了。那六萬多是向全村各
家各戶收的,這回全部用進去了。我沒買藥,也沒買壹包煙壹瓶酒……因為信用社
不放心咱這樣的窮村,貸款不容易,再說貸款要利息,有不少村辦企業靠貸款,結
果辛辛苦苦,只夠還利息,我和陸大爺壹合計,不貸款,咱集資上。眼下各家各戶
都窮,壹次集1000元受不了,就用收水費的辦法,每天壹元半元的,就收了六萬多
元,解決了壹大半資金,而且人越多、用水多的戶出錢也多,這也合理……”
這時響起暴風雨般的掌聲,鮑小滿做了個手勢,他這時講話再也不用提示了:
“慢慢拍巴掌,因為有言在先,這自來水通到各家各戶,都裝了水表,日後都要按
水表收費的。水費比城裏略低,但都得收錢。到時候來收錢,別說給我買藥吃。錢
收來幹什麽?除了交抽水的電費,還清這五萬多的賬,我還想積點錢下來……大約
在明年年底,這錢就夠辦壹個養豬場了。我們村有這麽多荒山荒坡,種青飼料再合
適不過了,還可以發展養豬業。豬多了,我們建壹個大大的沼氣池,用豬糞生沼氣,
再把沼氣管通向各家各戶,‘噗’的壹聲,藍藍的火苗直往上冒,從此再也不用燒
柴了,我們困基村周圍的山會更綠……”
熱烈的掌聲險些要掀翻屋頂了,小滿急忙又做出不要鼓掌的手勢:“不要鼓掌!
這沼氣也要收錢的,不過比城裏的管道煤氣便宜得多。而且,這時村子裏最困難的
四十五戶每戶可以有壹人在養豬場、沼氣站、自來水廠工作領工資了,我相信大家
付得起水費和沼氣費的。養豬場有壹定收益後,村子裏還要辦兩個廠:壹是全價飼
料廠,為養豬場提供飼料並投向市場;二是肉產品加工廠,讓困基豬場的豬變成火
腿、香腸、肉松、午餐肉等產品走出山外。這時,村子裏所有的富余勞力都可以得
到安置,人均年收入將達到4000多元……”
臺下,楞頭青那夥年輕人帶頭發出震天價的歡呼聲:“好哇,到時我們舉辦個
集體婚禮,困基村光棍協會宣布解散!”
鮑小滿自己也奇怪今天會有這麽好的口才,在談起自己的設想時,他簡直是眉
飛色舞,往常的語言障礙壹點也沒有了:“在部隊三年的豬倌沒有白當,我會裝水
管,所以明天開始裝自來水就不用請師傅;我會砌沼氣池,懂得飼料配方和肉類加
工;養豬我更是行家裏手。所以,實現我上面講的計劃,我是有把握的,我敢當著
全村父老鄉親的面,向縣、鄉領導立下軍令狀……我相信,憑著壹口井起家,三四
年內,我剛才說的這壹切肯定能實現,小滿井壹定會大大地滿足我們,我鮑小滿壹
定不會僅以小康而滿足,我會壹直朝前奔去的!”
說完,鮑小滿竟然朝臺下行了壹個軍禮,退到臺側。這時,陸大爺從口袋裏摸
出壹張寫好的紙,走到臺前:“鄉親們,在散會之前,我還有壹個請求:請求免去
我的村支部書記和村委會主任之職,因為我畢竟73歲了,該讓我養養老了。現在,
我把這份辭職報告交給鄉黨委和鄉政府的領導……”
王書記接過陸大爺的辭呈後,亮開他特有的大嗓門,簡短地講了幾句話:“鄉
親們,如果我們今天還不接受壹個73歲老同誌的辭呈,未免太殘忍了。因此,在這
之前,鄉黨委研究決定,同意陸大爺不再擔任困基村的領導職務。除支部書記壹職
將在黨支部會上產生之外,今天是選舉村民委員會主任的會,大家再多坐幾分鐘,
選舉產生壹個新的主任。現在就可以提名……”
王書記話還沒講完,就像有人指揮似的,眾口壹詞地喊響三個音節:“鮑——
小——滿!”這壹來,選舉就成了形式,鮑小滿幾乎以全票當選。當眾人再壹次把
他推擁到臺前時,鮑小滿又變得笨嘴笨舌,漲得臉紅脖子粗才蹩出幾句不連貫的話
:“我的話……說光了,沒得說了。明天……裝水管,我得起早……”
會散了,鮑小滿最後壹個離開大會堂時背後響起壹個怯生生的聲音:“小滿哥!”
是秀秀,她壹動不動地站在如水的月華下,“是陸大爺捎口信叫我出山來開這個會
的。我坐在最後面……小滿哥,我錯怪妳了……”說完,秀秀壹下子投到鮑小滿的
懷裏。笨嘴笨舌的小滿說:“可是,我把金項鏈都賣掉了……”“傻樣!誰希罕那
鏈子呀!妳這個人,妳這顆心,比什麽金呀玉的都金貴……”
《井》組詩
沒吃上自來水,挖井是必要的
鐵鎬壹下壹下往下
汗水淌下來,喉嚨冒煙
偶爾還會碰見蛇,蛙
退避三舍,待它們離開,又往下
這些都是世人所見,不見的是
挖井人的想法:什麽時候才能到頭
什麽時候才能讓嘀咕的笨蛋閉上嘴
讓樹木成蔭,小鳥留在青石板上
當最後壹鎬掄下去,甘泉冒出來
壹口井形成,可別人的水龍頭壹扭
就眼睜睜看他幾個來回
水倒是清澈,明晃晃的像壹面鏡子
井還是很好,人們都說,像甘露
只是沒人記住,這個挖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