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
近來,每當提筆準備寫古龍,我的腦海中就會突然閃現金庸。
中國文壇壹直有壹個很值得玩味的現象:那些文學大家通常都會成雙成對地出現,形成天然的映襯與互補。比如,在唐詩的世界裏,出現了壹個以超逸灑脫的胸懷頌揚大好河山的詩仙李白,就必然出現壹個以悲憫之心輕撫百姓疾苦的詩聖杜甫。李白如天,以大鵬之誌唱響生命的輕盈;杜甫如地,以仁者的情懷歌詠世間的沈重。在宋詞方面,出現了壹位專工婉約詞的代表人物柳永,就必然出現壹位擅長豪放詞的大家蘇軾。於是,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拍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大家各得其所,從而滿足了不同受眾的需求。
而在現代武俠文學領域,有金庸,便有古龍。金庸寫人間,他筆下的大俠永遠被人情世故所包裹,被人際關系所牽絆;古龍寫天涯,他將筆下的俠客放逐到遠離塵囂的地方,他們沒有來歷,宛若孤星。金庸善寫劍,劍是白刃中的君王,高貴、儒雅,平衡;古龍偏愛刀,刀是利器中的狂客,粗獷、隨性、直接……
若硬是讓我比較更喜愛哪種風格的武俠,我只能說,我喜歡細品金庸筆下精巧縝密、大氣雄渾的故事情節;但是我更鐘愛古龍感性悲涼、寂寞入骨的筆觸,和那將人生遺憾演繹得精妙絕倫的藝術秉性。
古龍筆下的男主幾乎是清壹色的浪子,他們介於江湖與歸隱之間,武功超群,聲名遠播,卻遠離江湖組織,我行我素,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李尋歡、蕭十壹郎、陸小鳳……看似瀟灑冷峻、狂放不羈,實則心思細密、孤寂無奈。
我想,這些人物,應該也有古龍自己的影子。
這是《多情劍客無情劍》中,李尋歡初見阿飛時的感覺。古龍從始至終都未明白透露過阿飛的身世,只用若隱若現的筆法暗示了他父母之間的恩怨糾結。當年,父親沈浪拋棄了他們母子。母親白飛飛早逝,阿飛小小年紀便獨闖江湖,仗劍走天涯。帶著與身俱來的單純、孤寂與倔強,冷眼看人情冷暖、世事炎涼,他渴望壹舉成名,“我和別人不同,我非成名不可,不成名我只有死。”
細想來,初入江湖的阿飛與少年古龍有點像。
古龍原名熊耀華,14歲時,隨父母從香港移居臺灣。然而僅僅過了4年,父母離婚,他負氣離家,加入黑幫。過早地接觸社會,感受人情淡薄、世情如霜。靠著朋友的接濟,他讀完高中,並考上了淡江英專(如今的淡江大學外文系)。
古龍從小便在寫作方面表現出驚人的天賦,早在高中開始,他便開始大量寫詩投稿。每每拿到稿費,他會去學校附近的壹家偏陋的小店裏,點壹碗牛肉面外加壹瓶酒。小小少年,趁著雅興,自飲自酌,默默地享受這懵懂的歡愉。從那時起,他開始貪戀這杯中物。如果說,酒醒後必將回歸現實的孤寂,那麽,就讓酒不要停,就讓我不要醒。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此後他的人生,情愛糾葛斷斷續續,酒從不曾斷過。
那天,他又坐在小店裏喝酒,與其說是喝,不如說是灌,他舉起酒杯,直接將酒猛地倒入嗓子眼,幾番下來,他的眼眶紅了,不知是被烈酒嗆到,還是被凡事所擾。眼淚滑落,這樣的神情在陽光的襯托下不僅不軟弱,反而透著幾絲堅韌不屈。只見他輕拍桌案,搖搖頭,咬唇長嘆壹聲:“不讀了!”
不久,少年古龍輟學了。
原來,當時古龍結交了初戀女友鄭莉莉。他們很快便在瑞芳鎮的陋居開始了同居生活。鄭莉莉是臺北壹所舞廳的舞女,古龍讀書時常常出入那種風月場所。壹個單純寥落的少年才子,壹個楚楚動人的風塵女子,很快便墜入愛河。
對於那樣的女子,世人多是唾棄的,可是不走尋常路的古龍卻認為,從來俠女出風塵,風塵之中才有性情中人。
兩人壹起生活,開銷也漸漸大了。迫於生活的繁重壓力,年紀輕輕的古龍拋下了學業,開始了職業寫作的生涯。
這是古龍最具代表性的句子,敘事如詩,壹句壹段。
為什麽偏愛這種寫法?古龍後來解釋說:“長句讀來如浩蕩大河壹瀉而來,突然以短句相接,猶如壹把劍把水截斷,可以收到波瀾大起大落的特殊效果。”而實際情況是,當時臺灣的稿費是按行付錢,寫這樣的多行句式,原本是為了多賺些稿酬,卻無意中形成了古龍獨樹壹幟的寫作風格。
1976年,壹部根據古龍作品改編的香港電影《流星?蝴蝶?劍》大賣,港臺地區迅速掀起了壹股古龍熱潮。古龍從籍籍無名的寫手,壹下子變成了炙手可熱的作家兼編輯,儼然成為賣好又賣座的代名詞,連後來的動作巨星成龍都不得不每日陪古龍喝酒,以求他為自己寫壹個劇本。
古龍有了名,有了利,名利雙收的他也多了無情,他很快便離開了鄭莉莉,步入了頻繁更換女人的節奏。他買了豪宅和豪車,在車子的後備箱裏時刻放著12瓶白蘭地。女人與美酒,讓他才情勃發,也給他惹來了壹系列的麻煩。
1977年,拍攝電視劇《楚留香之星月傳奇》時,古龍被片方請去做監制,並很快與新晉女演員趙姿菁打得火熱,不久,趙姿菁的母親控告古龍拐帶奸宿未成年少女,還召開記者招待會,宣稱自己的女兒還是個黃花閨女,今後的幸福都毀在了古龍的手上。媒體捕風捉影,大肆炒作,此事壹時掀起千層浪,演藝團體還因此發起自清運動。最後,經過協商,趙母同意庭外和解,古龍拿出了500萬臺幣,才平息了這場風波。
用錢能解決的問題,從來都不是問題。可是如果牽扯到感情,又怎能用錢衡量?
古龍與趙姿菁黯然分開,從此他的心底留下了壹塊永遠的傷疤。
無法再見的趙姿菁化入古龍的筆下,成為了《圓月彎刀》中的溫柔善良的青青。書中,冷漠缺愛、自私自利的丁鵬,為了名利不息拋棄了最愛的青青。最終,浮華看盡,他幡然醒悟,明白世間最美好的幸福,就是和相愛的人壹起,平淡從容地度過壹生。
整部作品文筆沈郁蒼涼,不知道當年古龍在寫作時心頭縈繞著怎樣的悲愴。
他明白,人生最終會歸於平淡。可是,上天早已註定,他的壹生都難得平淡。
古龍壹生留下了70多部武俠巨作,《笑紅塵》是他難得的壹本隨筆。小說中,他只能借虛構的人物偷渡自己的靈魂。唯有在這部隨筆中,他第壹次真切地剖析了自己的內心,並自詡為浪子。
浪子看似無情,實則內心情愫蔓生;浪子看似瀟灑,其實清淚橫流皆是無人時。
可是,誰明浪子心?
古龍壹直以來的拈花惹草、風流無度,終於惹怒了妻子梅寶珠,她忍無可忍,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離開。
歲月流去無痕,年華擲地有聲。離婚的古龍,已過不惑之年,終日待在偌大的豪宅裏,只能與自己的影子相伴。想起從前父母離異,孤苦無依的他多麽渴望擁有壹個溫暖的家,而今,他的家不過是壹所空空的房子,裏面,還是死壹般的寂靜。
女人,來了又去。而酒,就在那裏。自此,他日日買醉,再無節制。
在家時,壹個人,壹瓶白蘭地,於春深的午後獨飲,酩酊時睡去,醒來已近黃昏,閑愁卻不曾消減,依舊縈繞心頭。
難得和朋友聚會,酒正酣時,他開心地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壹道鮮紅的傷口,開心地說道:“我受傷的時候,家裏賓客盈門,朋友都來看我,那真是壹段快樂的日子。”朋友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應答。
這已是幾年前的壹樁舊事。
那天,在臺北北投壹家名叫吟松閣的溫泉酒樓裏,他和朋友歡暢喝酒,壹屋子男女,場面香艷。突然從旁邊雅座闖進壹個混混模樣的年輕人,沖著他們大喊壹聲:叫妳們古龍來,去給我們柯大哥進酒。酒意正濃的古龍起身,醉步蹣跚地走向小混混,不經意拍了拍他的肩頭,誰知那混混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到了,掏出壹把扁鉆,三面帶刃,鋒利無比,古龍借著醉意,像他筆下的俠客那樣赤手奪刀刃。瞬間。他手腕上的動脈被斬斷,加上喝酒,血液循環加速,鮮血噴灑,很快便倒地昏迷、氣若遊絲。被送到醫院時,古龍的失血量已經達到了2000cc,超過了正常人體內血液的壹半。經過輸血急救,好不容易才從鬼門關撿回了壹條命。
後來,經過調查得知,原來鬧事混混口中的柯大哥就是臺灣著名的媒體人柯俊雄,小混混的女朋友是前不久與古龍廝混的女伴範小佩,面對古龍的橫刀奪愛,他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便借大哥何俊雄的名義,伺機報復。而古龍在得知事情真相後,不僅沒有絲毫怪罪,反而開懷大度地說:“難得有朋友對我坦誠相見。可是範小佩是誰?我不記得了。”
手腕受傷後,很長壹段時間,他都無法握筆,這對於壹個職業作家而言是何等的痛苦。無可奈何下,只能由他口述、弟子於情執筆,完成了壹部武俠作品《飛刀又見飛刀》。可惜,待到作品出版時,古龍與他的武俠時代早已江河日下、風光不再。
當年他手握刀鋒,忍受的不過是皮肉之苦。而今,歲月這個無形的刀鋒,讓他承受著內心的煎熬。世事變遷、蒼涼無情,皮肉之傷尚能漸漸痊愈,內心之痛只會更加嚴重、綿延無岸。
繁華落盡,壹夜雕零。
歷歷往事,讓人空自懷想。
如果說少年古龍像是阿飛,那麽年逾不惑的古龍更像李尋歡。他名叫李尋歡,可是每次尋到的總是煩惱。他有肺病,終日不停地咳嗽,明明不能碰酒,卻偏偏離不得酒。故事的結局,孫小紅走進了李尋歡的生活裏,卻始終走不進他的心裏,因為他的心裏早已被壹個女人所占據。
而現實生活中,古龍壹生風流、豪放不羈,常常為了女人壹擲千金。最終,千金散盡,孤獨依然。其實他很清楚,金錢可以換來女人,卻買不到真正的愛情。可是有了女人,至少還能派遣壹下寂寞。
“難得壹身好本領,情關始終闖不過。人生幾許失意,何必偏偏選中我……”據說,古龍很喜歡這首《小李飛刀》的主題曲,他時常讓身邊人哼唱這首歌,而他便借著酒意沈沈睡去。
寂寞比酒深,無酒難成眠。
在古龍生命的最後壹年裏,他更加肆無忌憚地酗酒,肝硬化不斷加重,三番四次被送進醫院急救。醫生囑咐,千萬不可再喝酒。古龍不僅不聽,反而喝得更猛了,這分明帶著求死的意味。
酒是穿腸的毒藥,可是在毒發之前,至少還會有片刻的快樂。
古龍想得很明白,身體不過是皮囊,靈魂的快樂當然更重要。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就在人生快走到盡頭時,他遇到了生命中最後壹個女人於秀玲。於秀玲本是古龍的壹名忠實讀者,二人偶然相識並深入交往。在古龍重病期間,於秀玲苦勸他戒酒無果,負氣之下回到了臺南老家。
奢華的家,再沒了煙火味。從此,冷冷清清,生無可戀。
據古龍的好友薛興國回憶,距離古龍去世前十天,晚上12點多,他突然接到古龍的電話,電話那頭的古龍像壹個單純可憐的孩子,說自己感到寂寞,想找人聊聊天。等薛興國匆忙感到古龍的家,壹進門,手握毛筆的古龍將他拉進書房,指著大書桌中央的壹幅字,興奮地手舞足蹈,大聲說道:“寫得好看吧?我寫了這麽多張,這張最好看。”蔣興國走進壹看,只見壹張純白的宣紙上,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握緊刀鋒。
隨後,古龍拉著薛興國的手,從書房走到客廳,兩人聊起濃淡往事,又喝起了酒。且樂生前壹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邊喝邊聊,不知不覺,漫長的夜竟變得短暫。
對此時的古龍而言,握緊刀鋒,任刀鋒斬斷性命也無礙。飲鴆止渴,死前能暢飲壹番也是好的。
酒未盡,東方白。
可惜多情的人,總是看似無情。生前,他太熱鬧,被美人與美酒環抱,歡愉之後,反覺寂寞蝕骨、痛不欲生。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
1985年,古龍病重不治,撒手人寰。他臨死前最後壹句話是:怎麽我的女朋友都沒來看我?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今,他終於擺脫了壹切俗世的羈絆,去了他想去的地方。如果這塵世還剩下有關他的謾罵、指責、非議與攻訐,就交給時光慢慢處置吧!
古龍下葬時,王羽和倪匡等好友特意選了特大型號的棺槨,在裏面放了48瓶XO酒為他陪葬。這樣,古龍在另壹個世界也不會太寂寞。
在葬禮上,有人提議最後陪古龍喝壹杯,於是大家紛紛舉起酒杯,有人幹脆舉起了酒瓶。眾人壹飲而盡,送他最後壹程。
自此,小李飛刀成絕響,人間不見楚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