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青鳥從未走丟
可樂姜茶
周初桃永遠記得她第壹次看到蘇年薄的情景。
那是1999年大雨忽至的午後,十四歲的周初桃被大雨淋了壹個正著,抱著不幸裂了線的書包,濕漉漉的站在超市門口的屋檐下,單薄的白色校衫緊緊的貼在身上,更顯得她瘦骨伶仃。
超市門口的屋檐下有壹片小小的幹燥天空,屋檐之外的世界大雨磅礴,穿著素色雨衣、撐著彩色雨傘的路人形色匆匆。周初桃看到她們班的幾個女生撐著傘說說笑笑的走過,她猶豫了很久,終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可以和妳們合傘嗎?”“我們壹起回家好嗎?”——這樣簡單的話,對周初桃來說,就像全世界最艱澀難發的音節壹樣讓她難以啟齒。
媽媽說周初桃小時候是壹個很活潑的小女孩,愛唱愛跳愛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在叔叔阿姨面前又唱又跳的表演幼兒園老師教的兒歌。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上了學之後就開始變得越來越自閉。討厭說話和被很多人註意,像壹只得了失語癥的小貓。
蘇年薄抱著籃球從雨簾外沖進來的時候,周初桃正在發呆。她看到那個那個男生整個人彎的像壹顆蝦仁壹樣從街角沖到超市裏。經過周初桃身邊的時候,還濺了幾滴冰涼的雨水在她的臉上。
沒過幾秒,他又探出半個身體,對站在超市門口的周初桃說:“同學,有五毛錢嗎?我們壹個學校的哦!”有點驕傲的挺挺胸口,露出戴在胸口的校牌。
周初桃看著他,過了許久才把手裏的書包改用壹只手拎著,另壹只手摸著側邊的口袋,然後掏出壹個金黃色的硬幣。把錢遞給蘇年薄的時候,發現他正奇怪的望著屋頂,臉有點紅,然後接過錢時也忘了說謝謝。
那是周初桃身上最後壹個硬幣了,原本打算如果雨再不小的話,她就用它打電話回家求救,可是現在沒錢了……
十四歲那年的周初桃除了說不出拜托別人的話之外,還有壹個要命的壞毛病,那就是不懂得拒絕。
她不知道要如何拒絕別人的拜托,哪怕心裏非常不願意。就像剛才,其實她長時間的沈默就是某種意義上的拒絕。可是那時候的蘇年薄是不會懂的。
蘇年薄的臉很快就消失在超市的門簾之後。
周初桃轉過頭,專心的望著屋檐外的瓢潑大雨,心裏暗自祈禱它快點停下來。地理老師明明說過,7月的熱雷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難道那個大肚子的禿頭是在騙人嗎?嗚……
“喏,給妳。”
是煮得熱氣騰騰的可樂姜茶。
周初桃擡眼,困惑的看著剛才那個問她借了五毛錢,此刻正笑意盈盈的望著她的男生。她記得他的校牌上的名字是——蘇年薄。
蘇年薄見周初桃不接,著急地說:“這杯可樂姜茶裏可有妳貢獻的寶貴的五毛錢哦,妳不喝就浪費了。”見女生仍是壹臉困惑的樣子,又道,“校門口這家超市的阿姨和我關系很鐵,只要付她些材料費,我就可以借她的小電磁爐用,我常常在這煮泡面吃。我看妳都淋濕了,怕妳感冒,反正我也要煮可樂姜茶喝,所以順便幫妳煮了壹杯。”
周初桃這才接過那杯還冒著熱氣的可樂姜茶。低頭喝壹口,沒有防備,被生姜的辣味嗆得整張臉都皺在壹起。可是等辣味過去後,喉頭又會生津,回味很甘甜。不由又低頭喝了壹口。
第壹次喝男生煮的東西呢……嗚,比她強壹些。
“怎麽樣,很好喝吧?”那個叫蘇年薄的男生似乎對自己的手藝充滿自信。
“還……好。”周初桃其實是想誇壹誇他的,可是說出口的話卻讓男生驕傲的眉毛立刻耷拉成失望的八字型。
“才還好啊?”
“嗯……”周初桃覺得有些尷尬,三兩口喝光可樂姜茶,壹心壹意祈禱天快點晴。
不知道是周初桃的祈禱被老天聽見了,還是地理老師說的知識被印證,大雨真的很快就停了。雨壹停,甚至連太陽都又探出臉來,天邊的夕陽是壹種溫暖的金色,像剛出爐的奶油面包壹樣蓬松柔軟。而那天空,像被大雨洗了壹遍,湛藍湛藍的。
周初桃抱著書包要走的時候,蘇年薄忽然叫住她:“呃……同學……那個……”對上周初桃狐疑的眼神,像是怕她誤會自己是故意搭訕的不正經男生,整張臉憋到通紅,把在手裏捏了很久的薄外套雙手遞給她說,“披上吧。”像《西遊記》裏給金角銀角大王獻寶物的小山妖。
嗚,什麽?周初桃有點疑惑的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視線落到自己胸口的時候忽然楞住了,然後瞬間臉像火燒壹樣——因為淋了雨,所以校衫就貼在了身上,又因為白色的夏季校衫料子比較薄透,遇水貼身上之後,內衣就整個暴露在眾人的視線裏。剛才抱著書包站在屋檐下時還不易被發現,壹往外走,就看得比較明顯了。
剛把五毛錢硬幣遞給蘇年薄的時候,他應該就看到了吧……嗚,所以才會臉紅……
用書包遮住了胸口,後背就露了出來,遮住了後背,胸口又全部失守……
周初桃飛快的套上蘇年薄的外套,頭也不回的飛奔疾走,只聽得男生在身後著急的大叫:“同。同學,記得還我外套啊,我叫蘇年薄!”
萬能膠的互補
再次遇見蘇年薄的時候,已經是新學期開學的時候。
雖然那個熱雷雨的黃昏之後,周初桃每次去補習都會帶著那件薄外套,可是再也沒遇見他。直到新學期的開學禮上,她才又看到那個叫蘇年薄的少年。
他站在隊伍的最後面,和身邊的男生說笑,動作幅度很小的互相打鬧。他身邊的男生拍了壹下他的頭,然後順勢把他沒翻好的衣領弄平整。
周初桃睜了睜原本就很大的眼睛。嗚……她的腦海中壹下子出現很多看過的美少年漫畫畫面,心裏忽然莫名的雀躍了壹下。
周初桃向同學打聽了蘇年薄的班級,下課的時候拿著薄外套去找他。在他們班的走廊裏,剛好遇上早晨集會時幫蘇年薄整理衣領的男生。
是個和蘇年薄笑瞇瞇,總是皮皮的樣子完全不同的男生。膚色略黑,剪著幹凈的板寸頭,白色的校衫穿在他身上有壹種很利落的感覺。眉如墨潑,鬢如刀裁,而他的眼睛,更像是湖水壹樣幽深,細長的漂亮眼型,眼角微微揚起。
“誒,請問蘇年薄在嗎?”周初桃問,眼睛瞟到他胸口校牌上的名字——顧青城。
顧青城微微側過身,看了壹眼周初桃說:“在啊。妳在這等壹下,我幫妳叫他。”
“謝謝。”
周初桃站在走廊的壹角,剛好是個被突出來的墻體擋去了陽光的陰涼處。她看到顧青城在窗口對著教室裏說了些什麽,然後指指周初桃的方向。下壹秒,蘇年薄的腦袋就從窗口探了出來,看到周初桃,臉上立刻揚起爛兮兮的笑容,讓周初桃有壹瞬間以為自己看到了奶奶家那只愛粘著她的臘腸狗。
所以蘇年薄踏著壹地陽光向周初桃跑過來的畫面在她的腦海中,就被自動轉換為臘腸狗撒歡的樣子。周初桃忍不住笑起來,觸到蘇年薄驚訝的眼神才收斂。
“妳的衣服。謝謝學長。”九十度鞠躬,小動作透露心中的局促。好像剛才那個舒展笑顏的女生不是她,壹轉眼又變成那個大雨的屋檐下沈默寡言窘迫不安的小女孩。
“不用謝。”蘇年薄把衣服收好,看到周初桃轉身要走的樣子有點像逃,不由莞爾叫住她,“同學。”
“嗯?”周初桃轉身。
“多笑笑啦,女生要笑才可愛!”下壹秒,那美好的畫面就因為男生有點皮皮的話而迅速破滅。
嗚,管太多了吧。周初桃糾結著眉頭楞了半天又說了壹聲謝謝,就慌慌張張的跑走了。
“妳喜歡?”顧青城望著周初桃跑遠的背影問。
“妳喜歡。”蘇年薄看著顧青城壹本正經道。顧青城慢慢的扭過頭來,看著蘇年薄憋笑到扭曲的嘴角,拍了壹記他的後腦勺說:“胡說什麽。”
然後兩個人又像無數次已經發生過的那樣,在走廊裏幼稚的打打鬧鬧起來。
那是屬於十四歲的夏天尾巴,陽光溫柔,樹影搖晃,夏花枯萎。
記憶中那時候的天還很藍,雲還很白,時間還過得很慢。
周初桃就讀的中學,初中部和高中部是統壹管理的。周初桃認識蘇年薄的時候剛升入初三,而蘇年薄和顧青城算是她高中部的學長。
蘇年薄和顧青城都算得上是高中部的風雲人物,壹個整天都吊兒郎當笑嘻嘻的,平易好接近,壹個沈默內斂,待人有禮有節卻從不過分親熱——當然除了對蘇年薄。
蘇年薄和顧青城是高中部出了名的好兄弟。
周初桃很奇怪反差這麽大的兩個人竟會成為好朋友,或許這就是傳說中的互補。就好像大多數同學眼裏悶到要死的她,卻忽然人氣急升,莫名其妙晉升為這兩個高中部風雲人物的“小妹妹”壹樣——也是因為互補吧。
周初桃和蘇年薄互補,蘇年薄和顧青城互補,然後蘇年薄就像萬能膠,把三個人黏在壹起。
清新的薄荷味
蘇年薄喜歡捏周初桃的臉頰,說她雖然瘦瘦小小的,可是臉頰肉肉的,捏起來好有變態的滿足感。在兩人還沒有很熟的時候,蘇年薄常常乘四下無人就偷偷捏壹記。那時的周初桃不懂反抗,常常被嚇得楞在那裏,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蘇年薄,像在看外星人壹樣。然後蘇年薄就會更加開心的補捏壹記。
顧青城常常在旁邊抱著胳膊瞥壹眼周初桃,對蘇年薄說:“戀童癖,妳摧殘祖國花朵的惡行實在令人發指!”
蘇年薄就會學電視裏壞人的樣子仰天淫笑,然後撲過去想要改捏顧青城的臉。可是他沒有顧青城長得高,也沒有顧青城力氣大,常常壹個回合就被按在地上,被迫“忍辱求和”。
周初桃壹直覺得,她和蘇年薄就是這樣“捏著捏著”熟起來的,然後又因為蘇年薄,她和顧青城也熟了起來。
顧青城真的和傳聞裏的壹樣,是個非常難接近的人——不是難相處,是難接近。平日的聊天或者求助都沒有問題,只要都在同學關系的正常範圍內,他都會是壹個非常有禮的人。可是壹旦誰想跨過普通朋友的界限,想要和他更進壹步的時候,他整個人就會像入冬的溫度壹樣,迅速冷下來。
妳進壹步,他就退兩步。
越迫切的想要靠近了解顧青城,只會適得其反讓他躲得更遠,直至被他拉入黑名單,成為拒絕往來戶。
周初桃想,之所以她沒有被顧青城踹飛到火星去,大約就是因為她壹直都乖乖的待在自己壹開始站的位置,沒有試圖越距吧。
周初桃的中考考得馬馬虎虎,剛夠升讀本校的分數。蘇年薄打電話說要為她慶祝中考結束——其實只是找個理由想找大家壹起出來玩而已。
那天他們壹起逛了夜市,買了香噴噴的烤魷魚,熱辣辣的羊肉串,還有雲朵壹樣的棉花糖。蘇年薄像只靜不下來的兔子,看到哪個小攤上有好玩的就賴著不走,可是壹不留神就會從眼皮子底下跑不見,在不遠處興奮的揮著手,不知道又發現了什麽新奇玩意。
顧青城和周初桃跟在他後面,像兩個跟班。
有些人天生就是被眾人捧在手心裏的小孩,即使明知道他淘氣任性壞脾氣,卻還是心甘情願的寵他疼他縱容他。
蘇年薄就是這樣的小孩。雖然周初桃比蘇年薄小,可認識久了,也會不自覺的和顧青城壹樣,照顧蘇年薄多壹些。那時候,總是被人忽略和無視的周初桃,其實是有些羨慕蘇年薄的,羨慕他走到哪裏都會發光,討人歡喜。
逛完夜市,蘇年薄又很無厘頭的提議去爬烈士陵園的小山。周初桃有些怕。烈士陵園裏雖說躺著都是“烈士”,可實際上就是墓地,天那麽黑,多可怕?
蘇年薄拍著胸口說:“周初桃,妳蘇哥哥會保護妳的。”信誓旦旦的樣子。顧青城在他的身邊,但笑不語。
那壹刻,路燈打在他的頭發上,月光落入他的眼睛裏,整個世界是壹片墨色之上,浮著模糊而溫暖的橘黃和銀白。
烈士陵園的山路蜿蜒屈折,並無路燈,高大的樹木遮蔽了月光,可見度很低。可是漸漸習慣了黑夜的環境後,三個人說說笑笑到也不怕。大汗淋漓的爬到山頂,坐在“革命烈士永垂不朽”的墓碑下吹了會兒風,望著山下萬千燈火和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心中莫名的湧起“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感覺。
三人在山頂休息了壹會兒就下山了。有別於剛才上山時的說說笑笑,下山的時候,蘇年薄不知道為什麽不再說話。顧青城和周初桃本就不是多話的人,氣氛顯得更冷。
山風吹過樹梢的聲音,嘩嘩嘩,分外清晰。
汗水被風壹吹就涼下來,冰冷而潮濕的黏在後背,說不出的難受。
周初桃走著走著就發現原本走在她前面的蘇年薄不見了,她剛想回頭的時候,忽然覺得貼著她耳根的位置有人呼吸的聲音。
那種從喉嚨裏發出來了,很森冷的聲音,在漆黑的烈士陵園裏,顯得尤為可怕。
壹瞬間所有恐怖片的血腥畫面從她的腦海中漸次走過。周初桃不敢回頭,大聲叫蘇年薄和顧青城的名字,沒有人應她。
那個貼著她耳根的呼吸聲又響起,嚇得她的頭皮壹下發麻。
周初桃怕得幾乎要哭出來,可是不敢發出聲音,咬著嘴唇硬著頭皮轉過頭去,卻再次被突然做著鬼臉撲上來的東西嚇了壹跳,根本就沒看清其實就是蘇年薄在惡作劇,嚇得大哭的往山下跑。
沒跑幾步就被人拽住,拉進懷裏,溫柔安撫:“周初桃別怕,是我們。剛才嚇妳的是蘇年薄。”
是顧青城。
周初桃用力掙紮捶打了好久才漸漸安靜下來,聽清顧青城的話,拽著他的壹領子,還壹抽壹抽的。
蘇年薄被周初桃的激烈反應有些嚇到,不安的站在壹邊,滿臉愧疚但是又很想笑的樣子。
顧青城輕輕攬著周初桃的肩,壹只手輕輕拍著她的脊背,像在安慰壹只委屈的小貓。
顧青城身上有壹種很清新的薄荷的氣味。他的胸膛很溫暖。
十五歲的周初桃臉上尤掛著淚痕,可是心跳卻不可遏止的劇烈跳動起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大雨裏的奔跑
周初桃十七歲那年的夏天,和蘇年薄還有顧青城相依相伴的時光快要走到盡頭了。流火的七月過後,經歷了高考的蘇年薄和顧青城都如願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九月的時候他們會壹起坐火車去武漢,那個春天的時候,街道旁會有櫻花的城市。
某個百無聊賴的午後,三人相約去看了最後壹場電影。
周初桃記得那天的電影叫《藍色大門》。臺灣青春文藝片。有青澀英俊的少年和臉孔純潔素白的少女,白色的校衫和總是騎得飛快的腳踏車,高大的梧桐樹和流動的陽光。那個叫張士豪的少年對桂綸鎂演的女生說,如果有壹天妳開始喜歡男生,記得壹定要告訴我。
那麽抒情的臺詞,周初桃的眼淚壹下子就掉了下來。她偷偷想,自己大約壹輩子都沒有勇氣對壹個男生說,如果有壹天妳開始喜歡女生,記得壹定要告訴我。因為那樣的男生,與眾不同的男生,即使有壹天開始喜歡女生,也不會是周初桃這種面目平凡毫無特色的小女孩。
顧青城的目光越過中間的蘇年薄,看著周初桃,遞過來壹張潔白的紙巾:“哭了啊?”隨機笑著,自言自語般道:“真是小女孩。”
蘇年薄捏了捏周初桃的臉,瞇著眼睛皺著鼻子說:“小桃桃,妳還真是可愛吶!”電影銀幕上的光反射到他的眼睛裏,晶亮。
電影散場的時候,已經快黃昏了。周初桃、蘇年薄和顧青城壹前壹後的走在那條種滿香樟樹的大街上。晴天響起驚雷,然後烏雲迅速的聚集,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的落下來,沒有雨具的行人被淋了個措手不及。
平日壹直慎於言行的顧青城忽然大叫了壹聲。蘇年薄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看著微笑望向他的顧青城,也怪叫起來。還把手攏在嘴邊,湊到周初桃耳邊怪叫。
“小桃桃,妳也叫啊!”
周初桃被雨水打得幾乎睜不開眼睛,她張嘴叫了壹聲,可是在瓢潑的大雨裏,微弱的聲音像壹葉扁舟被海浪迅速淹沒。
“笨蛋,妳會不會大叫啊?還是害羞啊?放開嗓子叫啊!”蘇年薄迎著大雨往前跑,壹邊跑壹邊像人猿泰山壹樣鬼叫鬼叫的。行人向他投去驚疑的眼神,像在看瘋子壹樣。
他們壹定忘記了他們自己十七歲時的心情。
周初桃忽然莫名又有了想哭的沖動,她對著蘇年薄和顧青城的方向,沒有含義的單純的叫喊:“啊——”
蘇年薄站在離周初桃十米之外的距離,揮著手大聲說:“這就對了!”
三個人在那年夏天的大雨裏,在那條種滿香樟的馬路上,瘋癲地邊跑邊喊。那幾乎成為了周初桃生命裏最珍貴的畫面。
那壹年的夏天,那壹天的大雨裏,蘇年薄還望著周初桃的眼睛,很大聲很大聲地說:“周初桃,我喜歡妳,好嗎?”
周初桃抹了壹把臉上的雨水,她懷疑裏面混著淚水,因為眼睛熱熱的。
她也不知道好不好。
我喜歡妳,好嗎?好嗎?好嗎?
壹遍壹遍的望著那個人的背影無聲的吶喊,可是從來也未曾開口問。因為早已從他的眼神中知道答案。
心裏壹陣陣酸楚,繼而像撕扯壹般疼痛。
淋雨可真好,誰也看不到誰的眼淚,悲傷的鹹濕氣味也被大雨沖散。
情不知其始
又過了壹年,周初桃也考到了武漢的大學,和蘇年薄、顧青城的大學只隔了壹個湖,她常常騎著腳踏車去找他們玩。
原本是三個人的聚會,後來因為顧青城變得越來越忙,就只剩下蘇年薄和周初桃。
蘇年薄說:“青城變成越來越有魅力的男人,以前是部長,現在是學生會主席,迷得那幫小師妹個個暈頭轉向的。”
蘇年薄說:“青城拿了壹等獎學金哦!他讓我們先點,他請客。不過他要和班導吃飯,晚些才能過來。”
蘇年薄說:“青城是我們整個學院唯壹壹個被破格錄取的交換生,以前的交換生都是外語學院的,第壹次被我們院爭取到。”
周初桃最後壹次見到顧青城,是在他出國留學的前夕,在學校附近壹家小館子裏。老板娘有壹個頭很大兒子。
顧青城和蘇年薄在聊天,周初桃蹲在門口逗頭很大的小男孩玩。
顧青城忽然說:“等我回來的時候,妳們不會連兒子都有了吧?”
周初桃的手指戳在小男孩肉肉的臉頰上,很深的壹個坑。那壹瞬間,她像戳在了自己心上壹樣。
蘇年薄看著周初桃的背影,拍拍顧青城的肩膀說:“妳放心啦,我們壹定會等妳回來再辦事。所以,妳可要早點回來啊,別讓我們等太久。”
顧青城低下頭,笑著,喝了口酒:“說不清呢……妳們還是該怎麽著怎麽著吧,我都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顧青城這次出去不是簡單的作為交換生讀壹年,那個學校的DR.W很喜歡顧青城,他繼續在國外攻讀學位的可能性很大。
“那總會回來探親的吧?”
“來回機票太貴了……不知道呢……”顧青城仰頭喝光杯中的酒。周初桃走過去的時候,剛好看到有壹滴晶亮的眼淚從他的眼角滑了下來,沒入鬢角,然後,很快消失不見。
蘇年薄笑笑說:“不要緊的,反正,妳總會回來的。青城,妳還記得嗎?我們以前說過的,等我們都老了的時候,要搬到同壹個城市生活,那樣就可以經常見面,經常壹起聊天。”
周初桃擡眼看蘇年薄,他昏黃的燈光下,笑的很從容堅定,似乎有十足的信心那壹天壹定會到來壹樣。他還是回憶裏那個單純善良執著的少年,而時光將他打磨的越加堅毅和美好,像切割過的鉆石打磨過的寶玉,散發出越來越閃耀的光芒。
那天顧青城喝醉了,蘇年薄扶著他走出小館子,周初桃拿著三個人的包包和衣物跟在後面。她望著他們兩個的背影,走著走著就哭了出來。
蘇年薄沖周初桃招了招手,然後壹手扶著顧青城,壹手拍拍她的頭說:“我的傻女孩,妳哭什麽呢?”
周初桃搖了搖頭,搖得淚水四濺。她用力抱住蘇年薄和顧青城,把臉埋在蘇年薄的胸口說:“我愛妳。我愛妳。我愛妳愛妳愛妳愛妳!”
情不知其始,壹往而情深。
再見,就是再次相見
2007年的夏末,周初桃和蘇年薄在海南三亞舉辦了盛大的婚禮。顧青城終是沒有參加他們的婚禮——他在國外發展的越來越好,回國的日程遙遙無期。他提前托人送來壹份很厚的禮金,還有壹份小小的新婚禮物給周初桃和蘇年薄。
禮物是壹疊明信片,每壹張上都有郵戳和顧青城親筆題寫的不同祝福。
這些年來他走過很多地方。這些年來他過得很忙碌。這些年來他過得很精彩。這些年來,他也壹直,很寂寞。
顧青城的寂寞不是來自周遭沒有朋友,而是來自深深的心底。關於那些不可言說的愛和屬於少年的深情。
婚禮的前壹天晚上,周初桃赤腳走在三亞的海灘上,海風陣陣,耳邊是海浪溫柔的起伏聲,風把襯衣吹得嘩嘩作響,像船帆壹樣鼓起來。
滿天的星鬥像碎鉆壹般鋪滿天鵝絨壹般的夜空,異常清晰閃亮。
周初桃抱著膝蓋坐在柔軟的沙灘上,想起了許多許多往事。想起自己自閉羞澀的少年,想起蘇年薄煮給她喝的第壹杯可樂姜茶,想起電影院裏他惡心的擤鼻涕聲,想起陰冷漆黑的烈士陵園的山路上,顧青城溫柔而可靠的懷抱,想起大雨中……
周初桃埋下頭,深深的深深的埋下頭去,溫暖的眼淚溢出眼角。不是因為遺憾,不是因為傷悲,不是因為懷念,而是覺得往昔的美好和今日的幸福。
她拿出手機編輯了壹條新信息:如果有壹天,妳能夠來到海南三亞的海灘,不要忘記我曾經坐在這裏想了妳壹個晚上……這個晚上之後,我再也不會壹個人,懷著這樣的心情想妳。
青城,我愛妳,曾經。
從今往後,我的心裏,只能住得下壹個蘇年薄了,再也沒有妳的位置。
顧青城,請妳壹定要幸福啊。
周初桃按下發送健,號碼是那個顧青城在國內時用的號碼——他在國外多年,那個號碼早已棄用。她不過是在以這樣的方式和那個放不下顧青城的周初桃說再見。
周初桃在第壹眼看到顧青城的時候就心生歡喜,第壹次在走廊裏攔下他問“請問蘇薄年在嗎”時就手心出汗,第壹次在漆黑的山路上被顧青城輕輕抱在懷裏的時候就心跳不止。
可是有些事情如宿命壹樣無法改變。
在那個陽光燦爛的開學禮上,少年顧青城很自然的為蘇年薄翻衣領時,所有的故事似乎都已經寫好了結局。
天空越蔚藍,越覺得傷感。最溫暖的陽光都無法曬融那些細碎的寒冰。
在那個大雨滂沱的十七歲夏天,當蘇年薄向周初桃告白時,顧青城眼裏壹瞬間熄滅的火光和刺痛的心只有周初桃看到了。他臉上每壹絲細微的表情,每壹個掩飾的眼神,都讓她的心狠狠的,加倍的疼痛起來。
可是周初桃能怎麽樣呢?她只能當壹個什麽都不知道,什麽也看不見的瞎子,好好的依靠著蘇年薄的愛活下去。
顧青城罌粟花朵壹樣的男子,英俊,誘惑,可是有毒。
周初桃愛著顧青城的血液是暗沈而病態的,而蘇年薄的愛是健康而新生的。這些年,他的愛,壹點壹點的替換掉了周初桃身體裏陳舊的血液,讓她變成了蘇年薄的周初桃。
健康美好的周初桃。快樂幸福的周初桃。
昨天的周初桃是多麽可愛,曾為了電影的結局而哭泣;昨天的蘇年薄也多麽可愛,看到女生薄襯衣內的內衣花紋就會臉紅;昨天的顧青城也多麽可愛,再簡單的安慰由他來說都無比動人。
周初桃想,像蘇年薄說的,等他們都老了的時候,要搬到同壹個城市生活,那樣就可以經常見面,經常壹起聊天——如果有那麽壹天就好了。
如果顧青城也可以幸福,那就好了。
顧青城,妳壹定要幸福啊。
周初桃轉身往住的地方走,手機忽然發出清脆的鳴叫聲,提示有新短消息。翻開手機,眼角倏的睜大,像年少時被蘇年薄捏了臉頰後不知反應的自己壹樣。
手機屏幕上寫著:初桃,謝謝妳,我知道妳壹直都懂。我保證我壹定會讓自己幸福。青城。
周初桃壹轉身,看到少年蘇年薄和少年顧青城肩並肩的站在壹起,美好的笑顏燦爛的像花朵壹樣,把整個夜空都照亮。可是再壹眨眼,少年蘇年薄和少年顧青城就消失了,站在她面前的,分明是她的丈夫蘇年薄,和他最好的朋友顧青城。
壹時間,眼淚紛落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