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最新電影網 - 小說免費大全 - 劉心武寫的

劉心武寫的

記得三篇,看看

1.只結壹顆櫻桃

劉心武(《心靈體操》)

去年在鄉村書房窗外種了壹棵櫻桃樹,今年初春開出了壹些白中泛紅的小花,回城多日,仲春時節去到那裏,頭壹樁事就是看結沒結出櫻桃。我湊近細細檢視了好壹陣,才在枝腋間找到了豌豆般大的壹顆青果,不禁大失所望。

雖說是"櫻桃好吃樹難栽",但今年只結出壹顆櫻桃這個事實,還是很讓我傷感。記得去年栽這棵櫻桃樹時,我心中壹直充溢著宏大而飄忽的思緒。想到華盛頓小時候亂砍櫻桃樹,受到訓誡後發奮建立功業,後來終於成為美國第壹屆總統。還有契訶夫的劇本《櫻桃園》,那裏面的年輕人在砍伐櫻桃樹的叮鏘聲中告別了泛著黴味的舊生活。是宋人蔣捷的句子吧:"年光慣會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櫻桃成為春逝的標準符號。還有齊白石的畫,畫上是壹盤鮮麗的櫻桃。中國自古以女子的"櫻桃小口"為美,記不清是清代誰的句子了:"滿巷人拋果,羊車欲去遲。"那所拋的果子就是紅櫻桃。這裏面暗喻著許多的女子在對壹位潘安式的男子飛吻。還有前些年葉大鷹拍的那部電影《紅櫻桃》,鏡頭裏的紅櫻桃又成為了對壹個特殊時空的情感載體。近年在國際影壇走紅的壹位伊朗導演還拍了壹部《櫻桃的滋味》,把對生死問題的哲學思考提升到了新的高度。櫻桃真能引出非常豐富的聯想。種下櫻桃樹以後我曾有過綺麗的夢,夢裏有我面對滿樹肥碩的紅櫻桃搓手贊嘆,以及將許多艷紅的櫻桃饋贈別人的鏡頭。

面對及眉的樹上的那惟壹的青櫻桃,我有萬念俱灰的念頭從心底旋生。這是我步入老年、創造力萎縮的征兆麽?這顆青果,過些時候能膨鼓紅艷地成熟麽?記得《紅樓夢》裏有"禦園卻被鳥銜出"的句子,壹只小鳥通過叼走樹上的壹顆櫻桃,即可減卻皇家花園的春色,許多的小鳥都來銜果,則可以終結整個園林的生命力。我該如何守護這樹上惟壹的櫻桃呢?倘若有壹只鳥來把它銜走,那麽,我今年豈不是粒果無收?

因為我的櫻桃樹只結了壹顆櫻桃,心煩意亂的我不能在書房裏平靜地讀書寫作,我走出村子,穿過田野,走了老遠,最後不知怎麽地走到了壹個新開發的小區的邊上,那裏有個超市,我曾騎車去那裏買過日用品的。因為並不想買什麽東西,那天我沒進超市裏面,只是在它周圍漫無目的地踱來踱去。於是我發現超市壹側新設立了三個顏色不同的並列的新垃圾桶。忽然有招呼我的聲音,定睛壹看,是平時在溫榆河邊散步時常碰見的離休幹部老喬。我們互問:"您到這兒做什麽?"我忍不住就搶著把自己因為樹上只結了壹顆櫻桃而沮喪的事情說了。這時來了個扔垃圾的中年男子,老喬迎上去,藹然地指導那人按分類規則往桶裏扔,那人並不領情,嫌老喬多事,老喬也不生氣,還是耐心地跟他講垃圾分類的意義。後來又有兩位婦女來,她們問為什麽廢電池還要另扔壹處?老喬就跟她們講明道理。等沒人來扔垃圾了,老喬對我說:"能結壹顆櫻桃,那很好呀!我原來也是滿腔的雄心壯誌,恨不能拼力做下壹萬件事,而且都是大事,而且還希望畢其功於壹役……現在我卻覺得,無妨從最小的事情做起,而且要非常耐心地去做,也不指望壹做就有終極性的效果。我就好比是只結壹顆櫻桃的老樹,今年我給自己定下的目標,就是這麽壹個:在小區裏義務為垃圾分類回收做宣傳監督工作。如果到今年年底,小區的垃圾分類回收能夠堅持下來,而且養成分類拋扔習慣的人數有所增多,那我的這顆櫻桃就算紅熟甜美了啊……"我正沈吟,老喬拍拍我肩膀說:"幹嗎那麽滿臉愁雲?妳那櫻桃樹還年輕,只要妳好好養護,櫻桃只會是壹年比壹年結得多的呀!"

返回書房的路上,我臉上的愁雲壹定在迅疾地消散,我感覺到春陽瀉落到了心湖,思緒的波紋玫瑰開綻般漾動。我走到自己的櫻桃樹前,彎下腰細看那顆還是青色的小果子,琢磨著,我該怎樣從浮躁中警醒過來,從小事做起,為自己所置身的社區,哪怕只是兢兢業業地結出壹顆紅潤鮮麗的櫻桃來……

2.長吻蜂

去年,我遠郊書房溫榆齋的小院裏那株櫻桃樹只結出壹顆櫻桃。村友告訴我,樹齡短、開花少,加上授粉的蜜蜂沒怎麽光顧,是結不出更多櫻桃的原因。今年,櫻桃樹已經三歲,入春,幾根枝條上開滿白色小花,同時能開出花的,只有迎春和玉蘭,像丁香、榆葉梅什麽的還都只是骨朵兒,日本櫻花則連骨朵也含含混混的,因此,櫻桃樹的小白花燦爛綻放,確實構成壹首風格獨異的頌春小詩。今年,

它能多結出櫻桃嗎?縱然花多,卻無蜂來,也是枉然。

清明剛過,我給花畦松過土,播下些波斯菊、紫鳳仙的種子。在晴陽下伸伸腰,不禁又去細望櫻桃花,啊,我欣喜地發現,有壹只蜂飛了過來,親近我的櫻桃花。那不是蜜蜂,它很肥大,褐色的身體毛絨絨的,雙翼振動頻率很高,但振幅很小,不仔細觀察,甚至會覺得它那雙翼只不過是平張開了而已。它有壹根非常長的須吻,大約長於它的身體兩倍,那須吻開頭壹段與它身體在壹條直線上,但後壹段卻成折角斜下去,吻尖直插花蕊。顯然,它是在用那吻尖吮吸花粉或花蜜,就像我們人類用吸管吮吸飲料或酸奶壹樣。莫非的這只大蜂,也能起到授粉作用,使我的櫻桃樹結果嗎?我自己像影視定格畫面裏的人物,凝神註視它,它卻仿佛影視搖拍畫面裏舞動的角色,吮吸完這朵花,再移動、定位,去吮吸另壹

朵花,也並不按我們人類習慣的那種上下左右的次序來做這件事,它壹會兒吸這根枝條上的,壹會兒吸那根枝條上的,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或鄰近移位,或兜個圈移得頗遠,但我仔細觀察,發現它每次所光臨的絕對是壹朵新花,而且,它似乎是發願要把這株櫻桃樹上每朵花都吮吸壹番!

手持花鏟呆立在櫻桃樹前的我,為壹只大蜂而深深感動。當時我就給它命名為長吻蜂。事後我查了《辭海》生物分冊,不得要領,那上面似乎沒有錄入我所看到的這個品種,於是,我在記憶裏,更以長吻蜂這符號來嵌定那個可愛的生命。於我來說,它的意義在生物學知識以外,它給予我的是關於生命的禪悟。

我是壹個渺小的存在。溫榆齋裏不可能產生文豪經典。但當我在電腦上敲著這些文字時,我仿佛又置身在清明剛過的那個下午,春陽那麽艷麗,櫻桃花那麽爛漫,那只長吻蜂那麽認真地逐朵吮吸花心的粉蜜,它在利己,卻又在利他——是的,它確實起到了授粉的作用,前幾天我離開溫榆齋小院回城時,發現櫻桃樹上已經至少膨出了二十幾粒青豆般的幼果——生命單純,然而美麗,活著真好,尤其是能與自己以外的壹切美好的東西相親相愛,融為壹體!常有人問我為何寫作,其實,最根本到壹點是:我喜歡。若問那長吻蜂為什麽非要來吮吸櫻桃樹的花粉花蜜?我想最根本的壹條恐怕也是“我喜歡”三個字。生命能沈浸在自己喜

歡、利己也利他的境界裏,樸實灑脫,也就是幸運,也就是幸福。

我在電話裏把長吻蜂的事講給壹位朋友,他誇我心細如絲,但提醒我其實在清明前後,非典陰影已經籠罩北京,人們現在心上都墜著壹根繩,繩上拴著冠狀病毒形成的沈重憂慮。我告訴他,惟其如此,我才更要從長吻蜂身上獲取更多的啟示。以宇宙之大、萬物之繁衡量,長吻蜂之微不足道,自不待言,它的天敵,大的小的,有形的無形的,想必也多,但僅那天它來吮吸櫻桃花粉蜜的壹派從容淡定,已體現出生命的尊嚴與存活發展的勇氣,至少於我,已成為臨非典而不亂的精神滋養之壹。莫道生命高貴卻也脆弱,對生命的熱愛要體現在與威脅生命的任何因素——大到觸目驚心的邪惡,小到肉眼根本看不見的冠狀病毒——不懈的抗爭中。我註意居室通風,每日適度消毒,減少外出,歸來用流動水細細洗手……但我有更獨特的抗非典方式,那就是用心靈的長吻,不時從平凡而微小的事物中

吮吸生命的自信與勇氣。

文章中心:

寫去年櫻桃樹只結壹顆櫻桃,突出沒有蜜蜂光顧帶來的遺憾,為寫長吻蜂作鋪墊。今年櫻桃樹綻放了美麗的花朵,能否結出櫻桃,是壹個逗人的懸念。

生命單純而美麗,與美好事物相親相愛,和諧相處,是壹種美。生命沈浸在自己喜歡、利己也利他的境界裏,樸實灑脫,是幸運,是幸福。生命需要從容淡定地展現尊嚴與存活發展的自信與勇氣。文章托物明理的手法。標題是“長吻蜂”,重點卻是對生命的感悟。先寫長吻蜂的個性特征,采蜜授粉活動中的表現出來從容淡定,認真快樂的生存態度,利己利他的精神,由此引出對生命的感悟:沈浸自己喜歡的有意義的事業,是幸福;生命需要展示自信與勇氣。

3.在柳樹臂彎裏

不止壹次,村鄰勸我砍掉書房外的柳樹。四年前我到這溫榆河附近的村莊裏設置了書房,剛去時窗外壹片雜草,刈草過程裏,發現有壹根筷子般粗、齊腰高、沒什麽枝葉的植物,幫忙的鄰居說那是棵從柳絮發出來的柳樹,以前只知道"無心插柳柳成行"的話,難道不靠扡插,真能從柳絮生出柳樹嗎?出於好奇,我把它留了下來。沒想到,第二年春天,它竟長得比人還高,而且躥出的碧綠枝條上綴滿二月春風剪出的嫩眉。那年春天我到鎮上趕集,買回了壹棵櫻桃樹苗,鄭重地栽下,又查書,又向村友咨詢,幾乎每天都要花壹定時間伺候它,到再過年開春,它遲遲不出葉,把我急煞,後來終於出葉,卻又開不出花,陽光稍足,它就卷葉,更有病蟲害發生,單是為它買藥、噴藥,就費了我大量時間和精力,直到去年,它才終於開了壹串白花,後來結出了壹顆櫻桃,為此我還寫了《只結壹顆櫻桃》的隨筆,令它大出風頭,今年它開花壹片,結出的櫻桃雖然小,倒也酸中帶甜,分贈村友、帶回城裏全家品嘗,又寫了散文,它簡直成了明星,到村中訪我的客人必圍繞觀賞壹番。但就在不經意之間,那株柳樹到今年竟已高如"丈二和尚",伸手量它腰圍,快到三拃,樹冠很大又並不如傘,形態憨莽,更增村鄰勸我伐掉的理由。

今天臨窗重讀安徒生童話《柳樹下的夢》,音響裏放的是肖斯塔科維奇沈郁風格的弦樂四重奏,讀畢望著那久被我視為贅物的柳樹,櫻桃等植物早已只剩枯枝,惟獨它雖泛出黃色卻眉目依舊,忽然感動得不行。安徒生的這篇童話講的是兩個丹麥農家的孩子,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常在老柳樹下玩耍,但長大後,小夥子只是進城當了個修鞋匠人,姑娘卻逐漸成為了壹位歌劇明星,這既說不上社會不公,那姑娘也沒有惡待昔日的玩伴。小夥子鼓足勇氣向姑娘表白了久埋心底的愛情,姑娘含淚說"我將永遠是妳的壹個好妹妹--妳可以相信我。不過除此以外,我什麽也辦不到!"這樣的事情難道不是在每個民族、每個時代都頻繁地發生著嗎?人們到處生活,人們總是不免被時間、機遇分為"成功者"與"平庸者"、"失敗者",這就是命運?這就是天道?安徒生平靜地敘述著,那小夥子最後在歌劇院門外,看到那成為大明星的女子被戴星章的紳士扶上華美的馬車,於是他放棄了四處雲遊的打工生活,冒著嚴寒奔回家鄉,路上他露宿在壹棵令他想起童年歲月的大柳樹,在那柳樹下他夢見了所向往的東西,但也就凍死在了那柳樹的臂彎裏。我反復讀著葉君健譯出的這個句子:"這樹像壹個威嚴的老人,壹個'柳樹爸爸',它把它的困累了的兒子抱進懷裏。" 自己寫作多年,雖也有養櫻桃的興致,卻總撇不下這老柳樹的情懷。2003年我發表出的兩個中篇小說《潑婦雞丁》《站冰》,就全是此種意緒的產物。我想,盡管在多元的文學格局裏,自己已經甘居邊緣,但寫作既是天賦我的權力,那就還要隨心所欲地寫下去。壹位比我年長的同行在電話裏對我說,寫不出巨著無妨寫小品,寫不出轟動暢銷的,寫自得其樂的零碎文字也不錯,記得那天晚報副刊上恰好刊出他壹則散文詩,淡淡的情致,如積滿蠟淚的殘燭,令人分享到壹縷東籬的菊香。這位兄長的話,更激勵我超越狹隘功利。我目前精力還算充沛,短文之外,也還能寫些篇幅較大的;以中篇小說為社會中的"未成功者"畫像測心、引出對天道人性的長足思索,是我在2004 年仍要持續下去的寫作旨趣。

我會更好地伺候窗外的櫻桃明星,我不會伐去那自生的陋柳,手持安徒生的童話,構思著新的篇章,我目光更多地投向那株柳樹,柳樹的臂彎啊,這深秋的下午,妳把我困累的心靈輕柔地抱住,而我又將把這壹份支撐,傳遞給那些更需關愛的生命。

2003 年10 月29 日寫11 月29 日改於溫榆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