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著我才進了中學,就得著了那第壹只。那是從壹個友人的家中抱來,很費了壹番手才送到家中。
她是壹只黃色的,像虎壹樣的斑紋,只是生性卻十分馴良。那時候她才下生兩個月,也像其它的小貓壹樣歡喜跳鬧,卻總是被別的欺負的時候居多。友人送我的時候就這樣說:“妳不是歡喜貓麽,就抱去這只吧。妳看她是多麽可憐的樣子,怕長不大就會死了。”
我都不能想那時候我是多麽高興,當我坐在車上,裝在布袋中的她就放在我的腿上。呵,她是壹個活著的小動物,時時會在我的腿上蠕動的。我輕輕地拍著她,她不叫也不鬧,只靜靜地臥在那裏,像壹個十分懂事的東西。
我還記得那是夏天,她的皮毛使我在冒著汗,我也忍耐著。到了家,我放她出來。新的天地嚇得她更不敢動,她躲在墻角或是椅後那邊哀哀地鳴叫。她不吃食物也不飲水,為了那份樣子,幾乎我又送她回去。可是過了兩天或是三天,壹切就都很好了。
家中人都喜歡她,除開壹個殘忍成性的婆子。我的姐姐更愛她,每餐都是由她來照顧。
到了長成的時節,她就成為更沈默更溫和的了。她從來也不曾抓傷過人,也不到廚房裏偷壹片魚。她歡喜蹲在窗臺上,瞇著眼睛,像哲學家壹樣地沈思著。那時候陽光正照了她,她還要安詳地用前爪在臉上抹壹次又壹次的。家中人會說:“鏈哥兒抱來的貓,也是那樣老實呵!”
到後她的子孫們卻是有各樣的性格。壹大半送了親友,留在家中的也看得出賢與不肖。有的竟和母親爭鬥,正像壹個浪子或是潑女。
她自己活得很長遠,幾次以為是不能再活下去了,她還能勉強地活過來,終於壹雙耳朵不知道為什麽枯萎下去。她的腳步更遲鈍了,有時嗚叫的聲音都微弱得不可聞了。
她活了十幾年,當著祖母故去的時候,已經入殮,還停在家中;她就躺在棺木的下面死去。想著是在夜間死去的,因為早晨發覺的時候她已經僵硬了。
住到X城的時節,我和友人B君***住了壹個院子。那個城是古老而沈靜的,到處都是樹,清寂幽閉。因為是兩個單身男子,我們的住處也正像那個城。秋天是如此,春天也是如此。墻壁粉了灰色,每到了下午便顯得十分黯淡。
可是不知道從哪裏卻跳來了壹只貓,她是在我們壹天晚間回來的時候發現的。我們開了燈,她正端坐在沙發的上面,看到光亮和人,壹下就不知道溜到哪裏去了。
我們同時都為她那美麗的毛色打動了,她的身上有著各樣的顏色,她的身上包滿了茸茸的長絨。我們找尋著,在書架的下面找到了。她用驚疑的眼睛望著我們,我們即刻吩咐仆人,為她弄好了肝和飯,我們故意不去看她,她就悄悄地就食去了。
從此在我們的家中,她也算是壹個。
養了兩個多月,在壹天的清早,不知逃到哪裏去了。她仍是從風門的窗格裏鉆出去(因為她,我們壹直沒有完整的紙糊在上面),到午飯時不見回來。我們想著下半天,想著晚飯的時候,可是她壹直就不曾回來。
那時候,雖然少了壹只小小的貓,住的地方就顯得闊大寂寥起來了。當著她在我們這裏的時候,那些冷清的角落,都為她跑著跳著填滿了;為我們遺忘了的紙物,都由她有趣地抓了出來。壹時她會跑上座燈的架上,壹時始又跳上了書櫥。
可是她把花盆架上的壹盆迎春拉到地上,碎了花盆的事也有過。記得自己真就以為她是壹個有性靈的生物,申斥她,輕輕地打著她;她也就畏縮地躲在壹旁,像是充分地明白了自己的過錯似的。
平時最使她感覺到興趣的事,怕就是鉆進抽屜中的小睡。只要是拉開了她就安詳地走進去,於是就故意又為她關上了。過些時再拉開來,她也許還未曾醒呢!有的時候是醒了,靜靜地臥著,看到了外面的天地,就站起來,拱著背緩緩地伸著懶腰。
她會跳上了桌子,如果是晚間,她就分去了桌燈給我的光,往返地踱著,她的影子晃來晃去的,卻充滿了我那狹小的天地,使我也有著鬧熱的感覺。
突然她會為壹件小小的物件吸引住了,以前爪輕輕地撥著,驚奇地註視著被轉動的物件,就退回了身子,伏在那裏,還是壹小步壹小步地退縮著——終於是猛地向前壹躥,那物件落在地上,她也隨著跳下去。
我們有時候也用絨繩來逗引,看著她輕巧而窈窕地跳著。時常想到的就是“摘花賭身輕”的句子。
她的逃失呢,好像是早就想到了的。不是因為從窗裏望著外面,看到其他的貓從墻頭跳上跳下,她就起始也跑到外面去麽?原是不知何所來,就該是不知何所去。只是頓然少去了那麽壹只跑著跳著的生物,所住的地方就感到更大的空洞了。
想著這樣的情緒也許並不是持久的,過些天或者就可以忘情了。只是當著春天的風吹著門窗的紙,就自然地把眼睛望著她日常出入的那個窗格,還以為她又從外面鉆了回來。“走了也好,終不過是不足恃的小人呵!”
這樣地想了,我們的心就像是十分安然而愉快了。
過了四個月,B君走了,那個家就留給我壹個人。如果壹直是冷清下來,對於那樣的子我也許能習慣了;卻是日愈空寂的房子,無法使我安心地守下去。但是我也只有忍耐之壹途。既不能在眾人的處所中感到興趣,除開面壁枯坐還有其他的方法麽?
壹天,偶然地在市集中售賣貓狗的那壹部,遇到壹個老婦人和壹個四五歲的女孩。她問我要不要買壹只貓。我就停下來,預備看壹下再說。她放下在手中的竹籃,解開蓋在上面的壹張布,就看到壹只生了黃黑斑的白貓,正自躺在那裏。
在她的身下看到了兩只才生下不久的小貓。壹只是黑的,毛的尖梢卻是雪白,那壹只是白的,頭部生了灰灰的斑。她和我說因為要離開這裏,就不得不賣了。她和我要了極合理的價錢,我答應了,付過錢,就徑自去買壹個竹筐來。
當著我把貓放到我的筐子裏,那個孩子就大聲哭起來。她合不得她的寶貝。她丟下老婦人塞到她手中的錢。那個老婦人雖是愛著孩子,卻好像錢對她真有壹點用,就壹面哄著壹面催促著我快些離開。
叫了壹輛車,放上竹筐,我就回去了。留在後面的是那個孩子的哭聲。
誠然如那個老婦人所說,她們是到了天堂。最初幾天那兩只小貓還沒有張開眼,從早到晚只是咪咪地叫著。我用爛飯和牛乳餵它們,到張開了眼的時候,我才又看到那個長了灰色斑的兩個眼睛是不同的;壹個是黃色,壹個是藍色。
大小三只貓,也盡夠我自己忙的了(不止我自己,還有那個仆人)。大的壹只時常要跑出去,小的就不斷地叫著。她們時常在我的腳邊纏繞,壹不小心就被踏上壹腳或是踢翻個身。她們橫著身子跑,因為把米粒粘到腳上,跑著的時候就答答地響著,像生了鐵蹄。
她們歡喜坐在門限上望著外面,見到後院的那條狗走過,她們就咈咈地叫著,毛都豎起來,急速地跳進房裏。為了她們,每次晚間回來都不敢提起腳步來走,只是溜著,開了燈,就看到她們偎依著在椅上酣睡。
漸漸地她們能爬到我的身上來了,還爬到我的肩頭,她們就像到了險境,鳴叫著,壹直要我用手把她們再捧下來。
這兩只貓仔,引起了許多友人的憐愛,壹個過路友人離開了這個城還在信中殷殷地問到。她說過要有那麽壹天,把這兩只貓拿走的。但是為了病著的母親的寂寥,我就把她們帶到了xx。
我先把她們的母親送給了別人,我忘記了她們離開母親會成為多麽可憐的小動物。她們叫著。不給壹刻的寧靜,就是食物也不大能引著她們安下去。
她們東找找西找找,然後就失望地朝了我。好像告訴我她們是丟失了母親,也要我告訴她們:母親到了哪裏?兩天都是這樣,我都想再把那只大貓要回來了。後來友人告訴我說是那個母親也叫了幾天,終於上了房,不知到哪裏去了。
因為要搭乘火車的,我就在行前的壹日把她們裝到竹籃裏。她們就叫,吵得我壹夜也不能睡,我想著這將是壹樁麻煩的事,依照路章是不能攜帶貓或狗的。
早晨,我放出她們餵,吃得飽飽的(那時候他們已經消滅了失去母親的悲哀),又裝進竹籃裏。他們就不再叫了。壹直由我把她們安然地帶回我的母親的身邊。
母親的病在那時已經是很重了,可是她還是勉強地和我說笑。她愛那兩只貓。她們也是立刻跳到她的身前。我十分怕看和母親相見相別時的淚眼,這壹次有這兩個小東西岔開了母親的傷心。
不久,她們就成為壹種累贅了。當著母親安睡的時候,她們也許咪咪地叫起來。當著母親為病痛所苦的時候,她們也許要爬到她的身上。在這情形之下,我只能把她們交付仆人,由仆人帶到他自己的房中去豢養。
母親的病使我忘記了壹切的事,母親故去了許久我才問著仆人那兩只貓是否還活下來。仆人告訴我她們還活著的,因為壹時的疏忽,她們的後腿凍跛了。可是漸漸地好起來,也長大了,只是不大像從前那樣潔凈。
我只是應著,並沒有要他把她們拿給我,因為被母親生前所鐘愛,她們已經成為我自己悲哀的種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