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傳奇和清人故事中主角溫柔善良、秉性醇厚故大異其趣,亦與宋人平話多所不同。其說雲:元和二年,鹽運使李遜之猶子隴西李黃因參加選官於閑暇時在長安東市看到壹輛牛車,其車圍侍者數人,在車中進行買賣。李黃偷看到車裏有壹絕色,原文雲其“白衣之姝,綽約有絕代之色”,便動了點念頭,向侍者打聽女主人的情況,侍者告訴他原來這白衣女子是孀居,原為袁氏之女雲雲。於是李黃就出金帛買了她的壹些錦繡之物,白衣女子讓侍婢告訴他“需貸錢買之,請隨到莊嚴寺左側宅中相還”,李黃悅,天色已晚,跟著牛車而行。到彼住處,見青服老女郎立於庭,謂是白衣女之姨,於是等待許久,有所謂白衣女出,原文雲其“素裙粲然,凝質皎若,辭氣閑雅,神仙不殊”,可謂是動人之極。和李黃略序款曲之後,說負債三十千,若李生能償此錢,“願侍左右”雲雲。李黃心動,於是便命人取來三十千予此女子,女子與李黃“命酒歡飲”,壹住三日。回家之後仆人覺李黃有腥燥氣異常,李生至家便覺恍惚,“但覺被底身漸消盡。揭被而視,空註水而已,唯有頭存。”及尋當日舊宅,竟是空園,有壹皂莢樹,樹上有十五千,樹下有十五千,余了無所見。此事詭異至極,然此故事源頭白衣之姝已有二端:壹、人美有禮,衣物尚白;二、寡居。可謂兼具後世白娘子性格之雛形。然此蛇怪害人之心發自於莫名其妙,既要了李黃的三十千,後又於皂莢樹上下棄置之,有害人之心終究還需李黃回家之後讓其自己在床上化而為水,不知究竟意欲何為。總而言之,亦可怖莫名極矣。《太平廣記》此條下又有第二個故事,也和這個差不多,不過主角換了名字,叫做李琯,也為官宦子弟,路遇二女奴挑逗他說有姝麗願相見,及至於其住所,“見壹女子,素衣,年十六七,姿艷若神仙……因留止宿”,明日回家之後竟腦裂而卒,家人尋找其過夜之處,見枯槐樹中有大蛇爬過的痕跡,命人伐樹發掘,大蛇已失蹤跡,只見白色小蛇數條,於是盡殺之而歸。此篇故事前面部分大致相同,不過當事者的結局換了個花樣,從化而為水只有頭存變成了腦裂而卒。大概也是很詭異空靈得緊了,同時後面故事說家人還找到了小蛇而屠之,又添幾分因果,令人思之多悚然。大概唐人傳奇之鬼怪靈異多惡,害人手法還往往出人意料之外,非此不能吸引人所矚目,而引起轟動效果(概唐文人創作傳奇多為行卷以博名譽者)。
至宋,此故事壹變而為話本說書,所以在《夷堅誌》裏說的是這麽個故事:丹陽縣士人孫知縣娶妻某氏女。“女顏色絕艷,性好梅妝,不以寒暑,著素衣衫、紅直系,容儀意態,全如圖畫中人。”也是說她美艷絕倫,但每次洗澡時候不許人至,而且施以屏障,孫知縣很好奇每次問此都笑而不答。十年後,女子已經三十歲,孫知縣酒後好奇心大作在其入浴時偷窺之,竟看到了“大白蛇堆盤於盆內,轉盼可怖”,其嚇欲死,後與其妻分床而寢,某氏女知丈夫已經知道真相,以好言好語相勸,還是恩愛如初。但孫知縣畢竟已經看到可怕的場面,自此“中心疑憚,若負芒刺,輾轉不能安席,怏怏成疾,未逾歲而亡”。
至明清時,《湖壖雜記-雷峰塔》說:嘉靖時,雷峰塔下舊有雷鋒寺,東倭入寇,怕塔中有伏兵,縱火燒塔,檐級都被燒沒了,“赤立童然,反成異致”,俗傳湖中(應是西湖)有青魚白蛇之妖,說是塔倒湖幹就會出世。到崇禎年間,旱災導致湖水為幹,塔頂煙焰熏天,居民為之騷動。後來下雨,湖水又滿,人心才安定。《西湖遊覽誌》、《小窗日記》也都說的雷峰塔之由來,後者也同時提到了白蛇、青魚兩怪。《小說叢考》引書《雙魚扇墜》說的故事是這樣的:少年徐景春遊西湖,至斷橋遇壹美人,與小丫鬟同行,景春心悅其女,送之回家,晚間入宿,“備極繾綣,以雙魚扇墜為贈”,明日,鄰居張世傑看到徐景春臥在墳墓間,扶之歸,原來這墳墓是孔氏女之墓雲雲……其事也是尋芳至於遇怪遇鬼梗概,然比之於唐人傳奇可怕程度要減輕了許多,類同於談狐說鬼。《花朝生筆記》記故事雲:宜興許二郎(首先出現許姓男主角)入城遇壹女絕艷(也是絕艷),晚歸家看到先遇女雲:“來從絳闕,暫寄紅塵。三聖夙緣,今當與君償之。幸無疑懼!”問其姓名雲為何淑真,也有個婢女叫秋鴻。但這許二郎是有婦之人,其婦到家,許就對他老婆說“我婦美勝卿”,這何淑真也跟著嘲諷了大老婆。許氏原婦大怒遂召集姑姊指而罵之,反被刺穿各種隱晦事,嘿然散去。說何婦喜談論,其言皆古宮閨事,後又帶許二郎至仙境經歷壹番雲雲。作者又雲世俗(清代)《白蛇傳》彈詞誕妄可笑,似亦有所本。說彈詞大概是引“白娘子鎮雷峰塔”與《觚剩》中上文許二事跡相雜糅,“傅會成之”。後又有《西湖三塔記》雲杭州三個女妖精,傷了很多人的性命,後來為奚真人所獲,鎮於三石塔之下。其中有個妖怪就是白衣娘子,其原形為白蛇雲雲。
至於數戲曲本子,如《平劇戲目匯考》說許仙見了白娘子喝了雄黃酒現了原形後嚇的倒地遽絕,白娘子到南極仙翁乞求仙草救夫命。已經和現在通行故事的主人公姓名完全壹樣了。又說有白氏“義妖”下金山被法海用天兵殺敗,行至斷橋生壹子,許仙受法海金缽追至,小青見之大怒欲揮劍斬之,白再三勸阻得免,白於是“且泣且訴,歷數許之不義,仍令偕歸雲”。主人公(法海、許仙、白蛇、小青)完備,就是情節和現在所見頗為不同。壹直到《佛曲敘錄-白蛇寶卷》中糅合和以上兩個故事的情節,說宋真宗時白是修煉了壹千七百余年的白蛇,某次蟠桃大會,觀音菩薩帶她赴會。為西池金母娘娘道破機緣說白的恩人是壹千七百年前救了她姓名的杭州許漢文,要讓白去報答了他再去赴會。白到杭州收服了青蛇為婢,名為小青。以借傘為由與他訂了婚約。後又盜了官府的元寶害的許漢文被判充軍蘇州。白主婢追到蘇州與許結為夫妻,後端午節喝了雄黃酒現原形嚇死了許宣。白冒著千難萬險去南極宮盜了仙草救了他。後來許宣遇到了法海,法海留住許宣在金山寺中,白與青追至要喚回許宣,但法海不依,於是有了水漫金山的劇情。但因終於敵不過法海,便逃到了杭州。法海因許宣孽緣未了(也是奇怪),又把他送到斷橋,使他與白氏相會,後來生了壹子。生子之後,法海卻來收服了白蛇,把她鎮壓在雷峰塔下。白氏生子名為夢蛟,後來中了狀元,到塔邊祭母遇到法海,剛想要為母報仇,這次法海卻釋放了白氏,與她各駕祥雲,向空中渺渺而去。許宣剃度為僧,也成了正果雲雲。此故事主角和情節和目下的版本大體壹致。唯細節之處(如法海放許宣與白再會等)有異,尤其是結局使人茫然,何以法海和白蛇壹起“各駕祥雲,渺渺而去”?大概也是孽緣罷了……
總而言之,白蛇故事發源於唐,雛形現於宋,明清乃至於後繼續增補、修改故事主角和情節,終於形成了目前看到的版本。其中異同,大概唐代的故事還是以諷喻人要以正途為規,否則如李黃、李琯二人壹個身體化為水就剩個腦袋,壹個腦裂而死,想想也是夠可怕的。宋代的話本出現了故事的主角——白蛇的雛形,不過這會兒姓何,且也從唐代白衣絕色女子的貌美心狠絕然不同,不僅沒有害死主角,在主角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後還以好言相勸,不過是孫知縣自己心理素質不夠(這估計換誰也受不了),壹年後還是被嚇得病死了。至於明清及以後,故事壹方面在完善(馮夢龍用力尤多),女主角白蛇的秉性也慢慢在向“善良、溫柔”方面轉變,反而是許宣唯唯諾諾,思前恐後,還和法海勾結,成了反面角色。但縱觀唐以來這些故事,有個壹直未變的要素, 即女主角壹定是條白蛇,且顏色絕美,衣物等也都以“白、素”為主 ,其間是否和中國男權社會視女色為毒物有關,不敢揣測。
其實對於白蛇的故事,說的最好的,都不是這些文人的傳奇、話本、劇本,竊以為情節足夠曲折離奇、人物性格飽滿有特點、體現世人風貌尤多的文章只有馮夢龍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在這篇擬話本中,馮氏用壹支生花妙筆,描述了杭州臨安府的世貌風情,寫許宣:老實迂腐卻又為色所迷,寫白娘子:勇敢追求所愛卻又不擇手段,其中又添加了很多不存於流傳本子的情節,比如他的姐姐和姐夫的角色設定,許宣受白娘子盜竊財物所累被發配到蘇州、鎮江的情節等。可以說是讓此故事豐滿和生動了不知凡幾。唯有壹個缺點,也是他其他所有《三言》的通病:說教氣息太過於濃厚,動不動就用佛、儒等大道理現身說法,缺乏了小說的靈動和韻味。不過這不過是用現代人的觀念準繩古人罷了。
今年,又是《新白娘子傳奇》的翻拍版現世,壹別數十年,未知尚能飯否?
於是蹭著看了壹點,大倒其胃口,演員問題姑且不論,就以情節而言,不知莫名其妙說的到底是什麽意思?尤其以小青的身世最為莫名其妙。不看也罷,不看也罷。
千年的流傳,白蛇的故事,故老口口相傳,我想,這大概就是有傳承、有文化的好處,當妳說到壹個關鍵詞,就立馬能讓妳的族人想到無數的細節和情感體驗,詩詞歌賦如此,小說亦當如是。
參考書籍:
《<三言兩拍>源流考》上冊 譚正璧(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
《警世通言》馮夢龍(著)嚴敦易(校註)人民文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