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是馬踏黃潦起洪波,苦雨如懸隔戰船。
“原來如此。”柳尋鶴恍然大悟。
“大帥?”
“傳我帥令,三軍入山!”
此次三國聯軍早在戰書送到青國前壹個月就已秘密上路,按理說三國提前到樂水陣樂,應該是以逸待勞,可沒想被青軍打了個措手不及。而想以十萬戰百萬,只有快是遠遠不夠的,還有便是不可分兵啊。
臥蠶眼微瞇。
是了,荊雍兩軍就是被山下這十萬眾所滅。凡事皆有兩面,而兵貴神速的另壹面就是疲乏。若抓住這點,勝負就在反掌之間。
他喚來副將補充道:“待三軍匯集,不做休整即刻反攻。”
是時北府兵如蟻進山,在軍旗的揮動下秩序井然。奇的是青國騎兵並未縱馬追敵,而是退到了樂水邊。
擡眼看著如漏勺般的天空,柳尋鶴不禁輕笑:“這場雨雖圍了我軍,卻也滅了青軍火銃,我軍要勝定要將此戰絕於初霽前吶。”
突地左右隨侍舉臂驚呼:“大帥妳看!”
順著那方向再看去,只見戰船及岸,自甲板上急急而下的百輛戰車沿著血色水岸擺成半圓形的陣勢。這車陣兩頭枕河,形如彎月,每車之上坐有七人,遠遠看去並無異常之處。
山上梁軍皆疑:“這是何陣?”
是何陣?
陣前拍馬而上壹名金甲將軍,成線的雨絲順著他左頰的刀疤緩緩流下。戰盔下星眸微斂,兩手彎弓搭箭,那雪白的翎羽直指山頂。
頂風拉弓想要射上百丈高山,真是笑話!
梁軍的嗤笑聲未及發出,就見戰車上雨布已落露出千張大弩。山上?姆狡穡?較賣嵊鷚閻痢?br> “放!”
將軍壹喝,車上兵揮鐵錘,擊打駑上長矛,霎時萬矛齊發。
柳尋鶴這才明白,那白羽之的原不在於人,而在於方向。
雨中哀聲遍野,想要趁勢俯沖的北府兵哪還敢下山,不顧旗令轉而向山頂奔去。
水邊,韓月殺持弓立馬,眼中盡是肅殺之色。
“此陣名為缺月。”
薄唇輕輕道。
……
天色漸晚,廊外的宮燈壹盞接壹盞星星點燃。太極殿裏君王酣睡榻上,手邊壹本藍皮舊書,上題《年絲染文集》。
“王上。”
榻上的人翻了個身。
看了看窗外微黛的天空,六幺小聲再喚:“王上,該用膳了。”
好看的眉不悅皺起:“幾時了?”
“回王上的話,已經酉時了。”
黑滑的長發散落在肩頭,淩翼然懶懶地靠在榻上,瞳仁微漾:“夢裏分明是成原……”修長的指來回撫摸著那本書,似珍寶壹般,“紅樓別夜春風度,霏微曉露潤薜蘿。”他輕輕念道,語調綿長而低沈,“五年後給妳壹個再無戰火的八月初八。”
燈影下六幺弓著身,眼角隱隱發澀。
靜默如夜色般彌漫在太極殿裏,不知過了多久榻上的人才又開口:“交戰幾日了?”
吸了吸鼻,六幺嗡聲回道:“回王上的話,三日了。”
“哦?”淩翼然恢復了慣有的口吻,“孤的百萬大軍也該到了。”坐在榻沿,淩翼然微挑美目,舉止壹如以往的恣意狂傲。
“兵貴神速,千裏襲人。重兵其後,意在天下。”
……
伴著驚天動地的炮聲柳尋鶴跌落馬下,再舉目,只見那泛著寒光的槍筒。
周圍再無親兵,已是窮途末路。
“被半於自己的兵力圍了三天,是我無能啊。”他嘆了聲,閉上眼,“殺吧。”
半晌不聽槍響,他不解地睜眸,壹方絲帕落入懷中。
眼中滿是柔情,他撫著帕上繡紋低低喃道:“梨雪……”
“我家娘子已不叫梨雪。”
聞言,柳尋鶴猛然擡頭,陽光下那漢子高高立著,黑色的眼眸定定睨下。
“雷厲風?”
“是。”
柳尋鶴自嘲地笑開:“戰前我便想與妳壹戰,卻沒想是這樣的結局。”
“我家娘子想到了。”
“她?”柳尋鶴瞪大眼。
“她說那幾年謝謝妳的照顧,要我最後給妳留有尊嚴。”
“呵呵……”柳尋鶴慢慢站起,“原來在她眼中我註定失敗。”
“是她不願我失敗。”
“其實在娶了秋氏姐妹後我就後悔了。”柳尋鶴垂眸輕嘆。
“從始至終我雷厲風想娶的只有她。”
聞言柳尋鶴微怔,半晌他閉上眼:“我終是輸了。”
金石如泣,雷厲風抽出腰間寶刀:“妳的屍首我會給送回慕城。”
“好好待她。”
手起,刀落。
《戰國記?季世末年》雲:定乾五年八月初八,韓月簫斬梁繆王於北海之濱,至此戰國終結,天下大定。
至十月,百官長叩請上稱帝,上固辭不受,遂招月簫進宮密議。
“竹肅可知,孤為何不願稱帝?”
“臣愚鈍。”
“帝者唯壹也,強敵不滅何以稱帝?”微挑的美目幽幽視下,輕揚的語調帶著試探,“妳道定侯真死了麽?”
禦下長身未動,韓月殺語音平平:“主上若不信臣,可問那日目睹全程的韓家軍。”
他當然問過,可雖有數萬人證,他還是不信。
“竹肅不覺得那孤蒲崖,定侯墜得蹊蹺麽?”淩翼然灼灼看著,不放過月簫臉上的分毫神情。
“大軍來前,臣確與定侯言語。”
“哦?沒想到竹肅非但戰法了得,催命的功夫也是壹等壹”
片言逼死定侯?淩翼然擺明了不信。
“臣只是說。”星眸含痛,韓月簫壹改避諱定視上座,“卿卿已經死了。”
語出,座上那人面目陡然寒青。
“卿卿已經死了。”
這話說給誰聽?
“住口。”
“卿卿已經死了。”
“住口!”淩翼然已是切齒低吼。
“臣知主上是想以自身誘敵,而後生擒定侯辱而殺之。”面對怒火,月簫挺身跪立,“王上可曾想過此計若成,卿卿泉下有知定會恨妳入骨。”
“孤就是想讓她恨。”十指緊扣龍椅,淩翼然眼波如煙,“恨得越深,越好。”
“即便恨到生生世世與君絕?”
淩翼然聞言楞怔。
生生世世與君絕……
見座上怒容微霽,月簫叩首道:“不願亡妹飲恨,這不過是臣的私心罷了。主上若還不信,可再查那水月京。”
“哼。”淩翼然微微斂神。
年前他有意放那宋氏父子離開,沒想半年期三人卻跳海殉主了。
看來定侯是真的死了,那她豈不是也……
念及此,心痛便深了幾分。
“主上。”
“嗯?”他皺著眉,答得漫不經心。
“臣有壹事呈請主上。”
“這可新鮮,竹肅要討賞?”
“犬子韓風彥已到學齡,請主上準犬兒入學南山書院。”
“南山書院?”淩翼然冷冷虛眸,“蛟城韓氏還想棄武從文不成?”
“臣叩請主上。”
壓抑的靜默遊走在殿內,半晌淩翼然輕輕笑開:“既然是她要的,孤就答應妳。”
“謝主上隆恩。”
倦極閉目,淩翼然揮揮衣袖:“竹肅妳出去叫眾卿別跪了,孤稱帝便是。”
“主上聖明。”
她要的從來就沒有他,如此,他手握的又是誰家天下?
……
竹林深處,青嵐漸起。壹名女子坐於石上,刀工青澀卻又很是認真地雕著木版。
“卿卿。”
她擡頭望去,那人卻在林深處。
“快下雨了,我來接妳。”這男聲質入清泉,帶著沁人心脾的美感。
“怪不得石頭上壹直濕濕的。”她站起身,向那人走去,“妳瞧我今天可有進步?”
他全神貫註地盯著那塊雕版,腦筋飛速轉動。
“修遠看得出我雕的是何物?”
看著眼前滿是期盼的小臉,他雖是百看不得其解,卻裝出很篤定的樣子:“山筍。”
“啊,我果然有長進了。”
竟然中了……
暗舒壹口氣,他接過那塊雕版。
壹定要趕在卿卿再問前告訴其他人,免得她再受打擊,畢竟是她好容易才找到的喜好。
忽地身邊人壹個踉蹌,他出手將人緊緊抱住,心頭惴惴久不能平。
“修遠,我能站住。”
耳邊響起輕輕的嗔怨,他垂眸細細地望著他的妻:“卿卿還沒發現麽?”
“哎?”
他目若春水地瞟向她的小腹。
“發現什麽?”沒發現他的異樣,她依舊不解。
彎彎生春的鳳眸蕩著、漾著,偏冷的唇線泛起笑痕。
“回家。”
攬著他的妻,夜景闌向著水墨詩意處走去。
番外 第3章 遙山雲起夜雨遲
那天濃雲壓低了海面,水天如墨緊緊相連,在風雲輾轉了許久之後,壹場遲到的雨終於在夜裏落下。
“於是便有了遲遲。”
壹大壹小兩雙鳳眼互相望著,半晌甜軟的童音響起:“沒有金光萬丈,烏雲裏飛出祥雲壹朵?”
偏冷的唇線隱隱壹抽:“妳宋爺爺的話不可信。”
她還沒說呢,爹爹就猜中這話誰說的了。“爹爹好厲害!”遲遲不禁瞪大了眼。
抿唇壹笑,夜景闌牽著遲遲向園中走去。
“爹爹。”
“嗯。”
“聽宋大叔說,爹爹以前住的地方比家裏大上百倍。”茵茵春草間蝶兒翩飛,不時棲息在遲遲發辮的香花上,“那樣的地方,爹爹為什麽不要了呢?”遲遲好奇仰首,眼眉飛飛猶如丹鳳。
“因為沒有妳娘。”
這聲音低低沈沈地流入她小小的耳道,如三月的春水般,如此內斂帶著難以言道的溫柔。聽得她心頭乍暖,隱約間好像明白了些什麽。
“哎,這次懷的還是個小子。”活潑的女聲將她從懵懂間喚醒。
再看去,只見樹後的涼亭裏坐著二人,出聲的那人腹部微隆,神情怨恨地啃著壹顆杏子。
“兒女都壹樣,師姐妳惱什麽。”
樹蔭掩住了那人卻掩不住那聲,遲遲微微仰首,但看那澄瑩似水的鳳眸心頭又明白了幾分。
“惱什麽?惱沒有女兒啊!想當年生了小雅和小頌之後,師兄就跟我說事不過三下壹個肯定是女兒,可是呢?四五六全是小子!”
亭中似有異響,壹道弧線後,壹顆被啃幹凈的杏核滾到她的小腳邊。
舅母好像很生氣啊,遲遲無聲擡望。
“卿卿。”憤怒的聲音轉瞬壓低,帶點討好的味道,“等生完了這個,妳把妹夫給妳配的藥給我幾份。”
“師兄那……”
“妳別管他,都七個了,我沒找他退貨就算不錯了!還生?”頓了壹下,她再道,“倒是妳們,真打算只要遲遲壹個?”
“壹個就夠了。”
“也是,生遲遲那次妳可沒少給人驚嚇,那場雨憋了兩天兩夜幾乎都讓人絕望了。當時,妹夫他……”女聲欲言又止。
娃娃擡頭看向自家爹爹,未曾見過的憂慮自他的眼中輕輕流過。
“我知道他痛的並不比我少,所以他說不生便不生了,他說喝藥我便喝藥。我答應了他陪他到老,絕不早他壹步上那奈何橋。”
聞言,手上的勁兀地加重,感覺到自家爹爹的心情,遲遲輕輕回握。園中美好的氣氛還在流轉,就聽中氣十足的女聲復又響起。
“卿卿!妳吃這杏子了?”
“怎麽?”聲音有些無辜。
“妳、妳、妳不是怕酸麽!”
“哎?”
只眨眼的功夫,遲遲就被帶進了亭裏。
“妹夫妳快給她看看!”
舅母慌也就算了,連爹也壹臉緊張。遲遲不明所以地走到娘親身邊,拿起杏子就嘗:“好酸!”小臉皺在壹起。
“酸麽?”月下舔了舔唇,忽地楞住,“難道是……”
收起搭脈的指,夜景闌含憂對望。
“那啥,卿卿妳那個藥就不要給我了。”捧著酸杏,小鳥嘆了聲,“哎,這年頭男人都靠不住,靠不住啊。”
亭中三個大人神色各異,看得她好生不解。
酸杏的威力竟這般大?
幾個月後,她才知道這酸杏的威力真是大的驚人,大到壹下子吹鼓了娘的肚子。
“妹妹就在這裏麽?”鳳眼亮晶晶,她好奇地摸著。
“遲遲,是弟弟。”小鳥笑著提醒。
“可爹爹說是妹妹啊。”
“是弟弟,酸兒辣女,舅母我經驗豐富絕不會錯!”
“不對呀。”遲遲爬上竹榻,眼睛忽閃忽閃地望著娘親,“笑哥哥說小娃娃都是爹爹親手放進娘肚子裏的,所以爹說是妹妹就是妹妹。”
“那小子!”某人的娘恨恨磨牙,“遲遲妳以後離他遠點,舅母實在不願自己的命運重復在妳身上啊”
“娘……”不明白舅母為何激動,遲遲縮進娘親的懷抱。
“那遲遲是想要弟弟還是妹妹?”
纖指穿過她的發,摸得她好舒服:“遲遲只要娘。”小臉貼在圓圓的肚子上,“只要是娘生的,就算是顆酸果兒也好。”
“傻孩子。”娘親笑得輕輕柔柔,她枕在又香又軟的懷抱中舒服得好想睡。
昨天她學了個字,壹點壹豎壹橫折,房子下面養小豬(豕)。
娘說,這是個家字娘還說,爹爹出海賣藥材是為了養家,是為了給娘、遲遲還有妹妹蓋房子養小豬。
幾個月前她還不太明白,爹爹為何要放棄那麽華美的大房子而獨獨只愛這所靜園呢。而今她懂了,因為這是家啊,因為這裏有她、有妹妹,最重要的還有娘啊。
“娘…”她貓咪似的咕噥著,“遲遲好想爹爹啊。”
“嗯,娘也想著他。”這聲音溫暖得可口,如軟軟的綿糖壹般,回味在心裏真是說不出的甜蜜。
“娘…”
“嗯。”
“明天爹爹、舅舅、笑哥哥、宋爺爺、宋大叔、宋二叔還有雲遊的太爺爺就都回來了吧,遲遲壹直數著日子呢……過年了…可是壹個都不能少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已近乎夢囈。
“等遲遲醒來,他們就都回來了,壹個都不會少的。”
嗯,不僅不會少,而且還會多兩個呢。舅母的小七,還有遲遲的妹妹,真好,真好啊。好到她都不想睡,只想時時醒著……
小手掩了個哈氣,看來周公爺爺又要找她下棋了。反正她的棋藝不好,壹會會就會輸掉了。
待醒來,待醒來……
待醒來,她依舊在娘親的懷裏。揉揉眼卻發現不是她眼花,周圍的景物的確在倒移。
“娘?”四周黑黢黢的,她看不見娘的臉。
“遲遲不怕,很快就到了。”
娘聲音裏的異樣她聽得出來,也因此她沒再問下去,只安靜地窩在娘的懷裏默默地數著數字。
壹、二、三……
她從未覺得數到壹百是那麽的漫長,從未覺得海風是這麽的寒冷,也從未覺得娘的懷抱如此溫暖。
“遲遲,到了。”
原來在她胡思亂想的功夫,她們已經到了山頂,不知道娘走的是那條路。
她怯怯地跟在娘的身後,警惕地看向山下。只見黑夜裏燃起壹叢叢火花,高大的水寨門在火星中轟然倒下,到處都是熟悉的哭喊聲。
“娘……”她好害怕。
“姑姑!”
“姑姑!”
來的是二哥哥和三哥哥,舅母呢?
“小雅,小頌,妳娘呢?”娘代她問出了這句話。
“娘在樹林裏怕是要生了。”
二哥哥的臉上滿是煙塵,三哥哥的手上還沾著血跡。
“在上山的路上碰到幾個海匪,娘和他們打了起來結果就……”
“小雅,妳快去山下找個接生婆來。小頌,妳帶著遲遲退到林子裏,照顧好弟弟妹妹還有妳娘。”
“那姑姑呢?”
“娘!”她拽緊娘親的衣袖。
“遲遲乖,聽娘的話先進林子,待會娘就過去。”
她抓緊撫在臉上的柔荑難得耍起了脾氣:“不,遲遲要和娘壹起。”
“原來躲在這兒啊!”粗魯的笑聲帶著歹意,轉眼山路就被火把照的通亮,“喲,都是女人和孩子,哥兒幾個要走運了!”
說著,十幾個海匪便圍了過來。
“小頌,小雅。”娘壓低了聲音,語中有著讓人信服的力量。
“明白了,姑姑。”
被三哥哥抱了去,這壹次她沒有掙紮,因為她知道娘已下定了決心。
“這大肚子女人長得真俊啊。”海匪們舉著火把向娘照去,“待會壹個個來,可不能那麽快玩兒死了啊。”
淫笑聲伴著血腥惡臭,讓她好想作嘔。
“美人兒只要妳聽話,哥哥們可以放這幾個孩子壹條生路。”毛絨絨的臟手見勢就向娘的胸口襲去,她正要怒叫就見壹道銀光自娘的袖口劃出。
“走!”
寒光照亮了她的眼,而她眼中的絕不是壹個隨遇而安的平凡婦人。流暢的劍氣似雪如練,銷魂的劍音清亮入雲,看得她目不轉睛。
“好厲害!”
不知何時她已被抱進樹林,身邊三哥和四哥皆是夠首看著,稚氣的臉上滿是崇拜。
“以往沒見過姑姑用劍,卻不知是這般厲害。”
“妳們不知道的還多著呢。”舅母蒼白著臉倚坐在樹下,“她啊,壹身的秘密。”
秘密?
望著那劍氣如虹處,純真的瞳眸微漾。
這就是,她的娘啊。
……
若是知道不平凡的後果,她倒是希望娘還是平凡些好。
小手撩開布簾,遲遲悄聲走進。
頎長的身影守在床邊,爹爹已經不要命地為娘輸了壹夜真氣。
“娘。”她輕手輕腳地爬到床上,伏在枕頭邊耳語,“醒醒吧娘,爹爹都回來了。”
事後她才知道,那些人是有名的海匪,因被驅逐出神鯤所以才跑到了東海來,趁著島上男人出海的機會想要洗劫他們這個島。
那壹夜,山下的女人和孩子們多數被擄。而他們壹家非但壹個沒少,反倒多了壹個新生命,雖然病弱可早產的小七終究還是活了下來。
只是,娘卻睡著了。
“娘,別睡了。”她雙目含霧卻始終不讓淚落下,輕輕地,小臉靠在隆起的肚子上,“妹妹,妳叫娘別睡了好不好。”
“遲遲,別吵著妳娘。”
“可是……”她望向暗影處,下巴上青須已生,爹爹的雙唇白的可怕。
“妳娘只是太累了。”細長的鳳眸裏含著幾分期許,仿佛下壹刻娘便會睜開眼似的,“妳娘既答應爹爹便不會食言。”
“嗯,娘說了壹個都不能少。”
三個月後……
“家,壹點壹豎壹橫折,房子下面養小豬(豕)。”遲遲擡起眼,滿目爛漫春色,“娘,妳看可對。”
“嗯,寫得真好。”
她望著臉上已有粉暈的娘,眼角像吃了酸果般。
真好,娘醒了真好。
“娘,娘。”她膩在香軟的懷裏壹聲聲叫著,“娘教我寫弟弟的名字吧。”
是了,半個月前她有了壹個親弟弟,和她壹樣的姍姍來遲,痛了娘兩天兩夜。
“天水攏聚謂之雲,青嵐直上謂之起。”
支手托腮,遲遲看著沙盤上的兩個字忽問道:“慢慢呢,怎麽寫?”
“慢慢?”月下不解。
“爹說弟弟來得比遲遲還要慢,所以小名叫慢慢。”
“哦?”月下壹臉興味。
“舅舅說,女兒也就算了,小子的話可要好好教養。”
“那是怎麽個好法呢?”
“爹爹不告訴我,舅舅不告訴我,連笑哥哥和其他哥哥也不告訴我。”戳了戳搖籃裏熟睡的小臉,遲遲壹臉擔憂,“娘妳沒見著,說這話時他們的臉上有多猙獰呢。”
“男人們的怪趣味,對了遲遲,妳爹呢?”
“啊,爹啊……”鳳眼忽閃忽閃,左右逃避著,“那個時候差不多了,我和四哥還有五弟去拾貝了!娘您先躺著,待會太爺爺就來給您輸氣了!”
“哎,慢點跑!”望著遠去的小人兒,月下微微斂眉,“家裏只有師傅在坐鎮麽?他們都到哪裏去了……”
夜幕沈沈,小人坐在海邊,抱膝望著清輝如水的月下。半晌,壹艘木船悄聲舶來,十幾個人影自船上跳下。
站起身,她飛似的向岸邊跑去。
宋大叔、宋二叔、舅舅、笑哥哥……
就著月色她壹個個點著,染血的男人們自海中走來。
還有爹爹!
她心安地垂下肩。
還好,壹個都沒有少。
“遲遲?”走在前面的笑兒率先看見她,“妳怎麽來了?”
“接妳們來了。”她彎起眼眉,“宋二叔妳別藏了,我都看見了。”
“小小姐……”宋老二有些尷尬地將大刀從衣服裏取出,“滿月之日海中練刀,功力可大漲三成啊!”
“二叔您別扯了,遲遲知道妳們是去殺海賊了。”
咚地壹聲,大刀落水,大人們不可置信地看著半人高的女娃娃,巴掌大的小臉上有著超乎年齡的成熟。
“叔叔伯伯們快些回去吧,再晚阿嬸們可要懷疑了。”
“哦。”男人們紛紛照做。
上前牽住女兒,夜景闌這才發現遲遲的小手有些冰涼有些顫抖,可她臉上卻依舊帶著笑。
“爹,我跟娘說妳和舅舅下棋去了。”
“遲遲做的很好。”俯身將她抱起,夜景闌向著山中走去。
“爹,今天娘吃了好幾碗飯,精神好了很多呢。”
“妳娘的身子會越來越好。”
“嗯,嗯。”
頸項滑下壹串熱液,夜景闌抱著嗚咽的女兒,不知不覺已走到靜園。
“遲遲不想總躲在娘的身後。”從他身上滑下,遲遲擡手仰望,紅腫的鳳眼滿是堅定,“請爹教遲遲武功。”
眼含欣慰,夜景闌微微頷首。
“謝謝爹!”情不自禁地她叫大了聲,不想卻驚動了耳力頗好的某人……。
“哇!”
震天動地的啼哭將月亮嚇進了雲裏,夜景闌皺著眉向主屋走去。
“修遠,妳回來了。”
微弱的燭光點亮。
“對不起,和梧雨兄下棋到現在,我回來晚了。”
窗上,長身微曲將小奶娃抱起。
“把孩子給我吧。”床上的人伸出手。
“睡吧卿卿,今晚我來看他。”修長的人影來回走著,不住地抖著懷中啼哭的嬰孩。
女子低頭輕笑:“慢慢他餓了。”
長影微滯,而後走到床邊。窗內,女子悉悉索索地解衣,嬰孩的啼哭聲戛然而止。
“卿卿,妳辛苦了。”
“嗯,壹點也不苦。”
窗上兩道剪影倚偎在壹起,如那意蘊悠悠的畫卷,鐫刻在遲遲的心底。
家,壹點壹豎壹橫折,房子下面養小豬。
養了小豬給誰吃?
給爹給娘給弟弟。
她微笑著,將靜園的門輕輕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