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在頓河上遊,戰後的第壹個春天顯得持別爽朗,特別蓬勃。3月底,從亞速海壹帶吹來暖洋洋的春風,吹了兩天兩夜,就把頓河左岸的砂灘清清楚楚地顯露出來,草原上的谷地和山洞由於積雪,似乎顯得比過去更寬闊了,小河鑿開冰面,洶湧奔流,這樣壹來,道路就簡直無法通行了。
在這交通阻塞的倒黴的日子裏,我正巧要到布康諾夫鎮去壹下。距離不能算遠,總***才60公裏光景,但要走完這段路,可並不太簡單。我跟壹個同誌在日出以前出發。兩匹餵得飽飽的馬,緊緊地拉著挽索,很費勁地拖著壹輛沈重的馬車。車輪陷在混和著冰雪的濕漉漉的砂地裏,壹直陷到輪轂。壹小時以後,在馬的腰部和大腿上,在後轍的細皮帶下,已經密密地出現了壹圈圈白色的汗花。由於馬具上塗過厚厚的柏油,在早晨新鮮的空氣裏.就強烈而醉人地散發著馬汗和暖烘烘的柏油的味兒。
碰到馬特別難走的地方,我們就下車步行。浸水的雪在鞍了底下發出吱咕吱咕的聲音,走起來很吃力;道路的兩旁還結著薄冰,被陽光照得像水晶壹樣閃閃發亮,那裏就更加難走。走了六小時光景,才走了30公裏,來到葉藍卡河的渡口。
這條河並不大,在莫霍夫斯基村前面,夏天有幾處常常幹涸,如今在那赤楊叢生的河濱的沼地上,河水泛濫了整整有壹公裏寬。要渡河就得乘壹種不穩的平底小船,這種船載重不能超過三人。我們把馬打發回去。在對岸集體農莊的板棚子裏,有壹輛飽經風霜的老爺吉普車在等著我們,這還是冬天留在那邊的。我跟司機兩人提心吊膽地跳上破舊的小船。那位同誌和行李就留在岸上。船壹解纜,在腐朽的船底裏,水就像噴泉壹樣從好幾個地方噴出來。我們用手頭的壹些東西堵上漏洞,壹路上舀著船底的水。壹小時以後,我們已經來到葉藍卡河的對岸。
司機從村莊裏放出車子,又走到船旁,拿起槳說:“這個該死的木盆要是在水裏不沈掉,大約再過兩個鐘頭可以回來,不會再早啦。”
村莊遠在壹邊,埠頭附近壹片寂靜。這種冷清的光景,只有在深秋和初春人煙稀少的地方才有。河裏飄來潮濕的水氣,還送來腐爛的赤楊樹的苦濕味兒,而從那迷失在紫色霧靄中的遙遠的霍皮奧爾河草原那邊.微風送來了剛從積雪底下解放出來的土地的永遠新鮮而又難以捉摸的香氣。
附近的河灘上,橫著壹片倒下的籬笆。我在籬笆上坐下來,很想抽支煙,可是,伸手到棉襖的右邊口袋裏壹模,才發現那包白海牌紙煙已經濕透,真是懊惱極了。在渡河的時候,波浪打低沈的船舷上潑進來,混濁的河水壹直潑到我的腰部。那時我可沒工夫想到紙煙,我得拋下槳,盡快地把水舀出去,使小船不至於沈沒。現在卻深深地後悔自己的疏忽。我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包泡過水的煙,蹲下身去,把潮濕變黃的煙卷壹支支攤在籬笆上。
已經是中午了。太陽照得像5月裏壹樣熱。我希望紙煙快些曬幹。太陽照得那麽熱,我簡直後悔不該穿士兵的棉襖褲出來。這是開春以來真正暖和的第壹天。就這樣獨個兒坐在籬笆上,完全置身於寂靜和孤獨中,並且摘下頭上那頂舊的軍用暖帽,讓微風吹幹因為用力劃船而被汗濕透的頭發。茫然地凝視著那飄翔在淺藍色天空中的朵朵白雲,真是愜意極了。
第二章
壹會兒,我看見有個男人,從村莊盡頭的房子後面走來。他手裏拉著壹個很小的男孩子。照身材看來大概五六歲,不會再多。
他們吃力地朝碼頭蹣跚走著。到汽車旁邊,轉身向我走來。這是壹個背有點駝的高個子,走到我面前,嗓子低沈地說:“妳好,老兄!”
“妳好!”我握了握那只向我伸來的又大又硬的手。
他向孩子彎下身去說:“向伯伯問好,乖兒子。妳瞧,他跟妳爸爸壹樣,是個司機。不過咱們開的是大卡車,他開的可是這種小車子。”
那孩子用壹雙天空壹樣清澈的藍眼睛朝我望望,露出壹絲笑意,大膽地伸給我壹只嫩紅的冰涼小手。
我輕輕地握了握它,問:“妳這個老頭兒,手怎麽這樣冷啊?天氣這麽暖和,可妳卻凍壞了?”
小家夥顯出天真動人的信任神氣,靠在我的膝蓋上,驚奇地揚起兩條淡白的眉毛。
“伯伯,我怎麽是老頭兒呢?我完全是個孩子,我完全沒有凍壞;手冷,那是因為拋過雪球了。”
那父親除下幹癟的背囊,懶洋洋地在我身旁坐下來說:“帶著這種客人真倒黴:他簡直把我累壞啦。妳的步子邁得大壹點,他就得跑步了。嘿,要遷就這種步兵真傷腦筋。壹步路得分三步走,可這樣他還是跟不上我,就像烏龜跟不上馬壹樣。可妳又得隨時留意他。妳壹轉身,他不是溜到大水窪去玩,就是在什麽地方折下壹條冰棍兒,像吃糖壹樣吃起來。不,帶著這種客人旅行,真不是男人幹的事,何況還得步行呢!”
他沈默了壹下又說:“老兄,是在等妳的首長嗎?”
我覺得不便向他說明我不是司機,就回答說:“得等壹會啦。”
“他們是從對岸來嗎?”
“是的。”
“妳知道船快到了嗎?”
“怕要過兩個鐘頭吧。”
“那麽得等壹陣了。嗯,那咱們就來歇壹會兒吧,反正我也不忙著上哪兒去。剛才我走過來壹看:有個咱們的司機弟兄的車拋錨了,就想,讓我去跟他壹塊兒抽陣煙吧。抽煙也罷,死也罷,壹個人總很難受。妳的日子倒過得不錯呀:抽紙煙。看樣子,妳把紙煙弄濕了,是不是?嘿,老兄,泡過水的煙,就好比害過病的馬,說什麽也不中用啦。還是來抽抽我的辣煙草吧。”
他從草綠色單褲的插袋裏,掏出壹只卷得像管子的、紅綢做的破舊煙荷包來。他解開煙荷包,我看到它角上繡著壹行字:“送給親愛的戰友,列別江中學六年級女學生贈。”
我們吸著很辣的土煙草,沈默了好壹陣。
我正想問,他帶著孩子上哪兒去,有什麽事逼他在這種泥濘的日子趕路,但他搶在我的前面問:“妳怎麽,戰爭時期壹直在開車嗎?”
“差不多壹直在開。”
“在前線嗎?”
“是的。”
“咳,老兄,我在那邊可吃夠苦頭啦。”
他把壹雙籠黑的大手擱在膝蓋上,拱起了背。我從側面望了望他,不知怎的忽然感到很難受……妳們可曾看到過那種仿佛沈浸在極度悲痛中、充滿了絕望的憂郁、叫人不忍多看的眼睛嗎?在這位偶然碰到的對談者的臉上,我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壹雙眼睛。
他從籬笆上折下壹條彎曲的枯枝,默默地拿它在砂土上劃了壹陣,劃出壹些莫名其妙的圖形,這才開了口:
“有時候夜裏睡不著覺.在黑暗中睜大壹雙眼睛想想:唉,生活,生活,妳究竟為什麽要那樣折磨我?為什麽要那樣懲罰我?不論黑夜,不論白天,我都得不到解答……不,永遠得不到!”他忽然醒悟過來,親熱地推推兒子說:“去吧,寶貝,到河邊玩去,在大河旁邊孩子們總可以找著點什麽的。可得留神,別把腳弄濕了!”
剛才當我們默默地吸煙的時候,我偷眼瞧瞧這父子倆,就奇怪地發現壹個我覺得很古怪的情況。
孩子穿得很簡單,但衣服的料子很堅固:壹件舊的薄羊皮統子的上裝,前襟長了些,不過很合身;壹雙玲瓏的小皮靴,稍微寬大些,裏面可以穿壹雙羊毛襪;上裝的壹只袖子曾經撕破過,但已很精細地縫上了,——這種種都表明壹個女人的照顧,壹雙能幹的母親的手。
父親的樣子可不同了:棉襖上有好幾個地方燒了洞,只是粗枝大葉地補上,破舊的草綠色褲子上的補丁,不是好好地縫上去,而是用稀稀落落的男人的針腳釘上去的;腳上穿著壹雙差不多全新的軍用皮鞋,可是壹雙很厚的羊毛襪卻被蟲蛀破了,它們顯然沒有得到女人的照顧……
當時我心裏想:“要不是個鰥夫,就是跟妻子的關系沒搞好。”
他用眼睛送走兒子,低沈地咳了幾聲,重又開口。我全神貫註地聽著。
第三章
“開頭我的生活過得平平常常。我是沃羅涅日省人,1900年生的。國內戰爭中參加過紅軍,是在基克維澤師裏。在饑荒的1922年,上庫班給富農當牛馬,總算沒有餓死。可是父親、母親和妹妹都在家裏餓死了。只剩下我壹個人,無親無故、孤苦伶仔。嗯,壹年後從庫班回家,賣掉小房子,來到沃羅涅日城裏。開頭在木工合作社幹活,後來進了工廠,當上了鉗工。不久結了婚。老婆是在兒童保育院長大的。是個孤女。可真是個好姑娘!又快活,又溫柔,又聰明.又體貼,我可實在配不上她。她從小就知道生活的苦難,也許因此養成了這樣的性格。旁人看來,她也不見得怎麽樣出色,但是要知道,我可不是旁人,我看得清清楚楚。對我來說,天下沒有比她更漂亮更稱心的人了。過去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我下工回家,筋疲力盡,有時候就兇得像個惡鬼。妳粗聲粗氣對待地,她決不會用粗言粗語回答妳。不,從來不會:她又嫻靜,又親熱,不知道怎麽樣服侍妳才好。我們的收入雖少,她還是努力讓妳吃得又香甜。妳向她瞧瞧,氣也消了。過壹會兒就會去擁抱她,還會說:‘對不起,親愛的伊琳娜,我對妳大粗暴了。妳要知道,今天我幹活很不順利。’於是我們又太太平平。我自己也覺得心安理得。嘿、老兄,妳知道這對工作有什麽樣的意義嗎?第二天早晨,我壹骨碌爬起來,走到廠裏,不論什麽活到了手裏,都順順當當,頭頭是道!瞧吧,家裏有個賢慧的老婆,有著什麽樣的意義。
“有時我領到工錢,偶爾跟同誌們去喝壹杯。有時喝了灑回家,壹路上踉踉蹌蹌鮑,那副樣子旁人看來壹定很可怕吧。妳會覺得大街太狹窄,當然更不用說小巷子了。那時候我是個強壯的小夥子,身體結實得像魔鬼,極能喝酒,就是醉了,也還能自己走回家去。不過,有時候最後壹程路只好掛了壹檔,那就是說,爬了回去,但還是爬得到的。可她對妳既不責備,也不叫嚷,更不吵鬧。我的伊琳娜只是笑笑,連笑也笑得很小心,伯我喝醉了酒動氣。她壹面給我脫鞋,壹面細聲細氣地說:‘安德留沙,妳靠墻睡吧。要不睡著了會從床上滾下來的。’嗯,我就像壹袋麥子壹樣倒下了,什麽東西都在眼睛前面晃動。只在睡意朦朧中,聽到她用壹只手輕輕地撫摩著我的頭,嘴裏喃喃地說些親熱的話,這是說,她在疼我……
“早晨她在上工前兩小時把我叫起來,讓我好活動活動身子。她知道,酒沒有醒,我是什麽東西也吃不下的。嗯,她就拿出壹條酸黃瓜,或者還有什麽清淡的東西,又倒了壹小杯伏特加,說:‘喝壹點兒解解酒吧,安德留沙,只是以後別再喝了,我的好人兒。’難道還可以辜負這樣的信任嗎?我喝幹酒,用壹雙眼睛默默地謝了謝她,又吻了吻她,乖乖地上工去了。如果我在喝醉的時候,她粗聲粗氣,吵吵鬧鬧,那麽,老天爺在上,我到第二天還會去喝個夠的。有些家庭就是這樣幹的,做老婆的傻得很。這種傻婆娘我可見得多了,我知道的。
“不久我們有了孩子。先是生了個兒子.過了幾年又生了兩個姑娘……從此我跟同誌們不再來往了。全部工錢都拿回家去,家裏人口也多了,根本顧不上喝酒。碰到休息日喝壹杯啤酒,而且只要壹杯,決不多喝。
“1929那年,汽車吸引了我。我學會了開車,就開起卡車來。後來著了迷,不想再回工廠了。我覺得開車有趣多了。就這麽過了10年,也沒留神時光是怎麽過去的。過得就像做了壹場夢。嘿,10年算得了什麽:妳可以隨便問問哪壹個上了年紀的人,他可曾發覺日子是怎麽過去的?壹點也不會發覺的!往事就像那迷失在遠遠的霧中的草原。早晨我出來的時候,四下裏什麽都是清清楚楚的;可是走了20公裏,草原就給煙霧籠罩了,從這邊望過去,已經分不清哪兒是樹林,哪兒是草原,也分不清哪兒是耕地,哪兒是草地了
“這10年間我白天黑夜地幹著活。我的收入很好,我們的日子過得不比人家差。孩子們也叫人高興:三個人的學習成績都是‘優’,兒子阿納托利對數學持別有才能,連中央的報紙都提到過他。他對這門科學哪來那麽大的才能,嘿,老兄,可連我都不知道。不過這使我覺得臉上很光彩,我為他驕傲,是的,真為他驕傲!
“10年中間,我們稍微積蓄了壹些錢,在戰前蓋了壹座小房子,有兩個房間,還有貯藏室和走廊。伊琳娜又買了兩只山羊。人生在世,還需要什麽呢?孩子們吃的是牛奶糊。有房子住,有衣服穿,有鞋穿,可以說心滿意足了。只是我的房子蓋得不是地方。劃給我的那塊地皮,面積有600平方米,離開飛機廠不遠。要是我的小房子蓋在別的地方,生活也許會換個樣子了……
“這時候戰爭爆發了。第二天軍委來了通知書,第三天就得上軍車。我那壹家四口都來送我:伊琳娜、阿納托利和兩個女兒——娜斯金卡和奧柳施卡。三個孩子都很堅強。嗯,兩個女兒難免眼淚汪汪。阿納托利只是抽動肩膀,好像怕冷壹樣,他那時已經16歲了。可是我的伊琳挪……我們***同生活17年來,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她那種樣子。那天夜裏,我那件襯衣的肩膀和胸口這兒都給她的眼淚濕透了,第二天早晨也是同樣的情形……走到火車站,我真不忍瞧她:嘴唇哭腫了,頭發從圍巾裏散露出來,眼睛渾濁而沒有表情,好像壹個精神失常的人。指揮員宣布上車,她卻撲在我的胸上,雙手緊緊地勾住我的脖子,渾身哆嗦,好比壹株剛砍倒的樹……孩子們也勸她,我也勸她,——毫無用處!別人家的女人跟丈夫、跟兒子談著話,我那個卻貼在我的身上,好比壹張葉子貼在樹枝上,還渾身哆嗦,連壹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對她說:‘堅強些,我親愛的伊琳娜!妳就對我說壹句告別的話吧。’她這才壹面哭.壹面說,每說壹個字,抽壹口氣:‘我的……親人……安德留沙……咱們……今世……再也……見不著……見不著面啦!……
“人家看著她本來已經心碎了,可她還要說出這樣的話來。其實她應該知道,我跟他們分手也很難受,又不是到丈母娘家裏去吃薄餅。這當兒我可火了!我用力拉開她的手輕輕地往她的肩膀上壹推。仿佛是輕輕地壹推.但那時我的力氣大得厲害,她站不住腳跟,壹連後退三步,接著又伸出雙手,壹步步向我走來,我就對她嚷道:‘難道人家是這樣離別的嗎?我還好好兒的,妳幹什麽急於把我給活活地埋掉哇?!’嗯,我又抱了抱她,我看見她簡直瘋了……”
他講到壹半忽然中斷了,在壹片寂靜中,我聽到他的喉嚨裏有樣東西在翻騰,在咕嚕咕嚕地發響。別人的激動也感染了我。我斜眼瞧瞧這個講述的人,但在他那死氣沈沈的眼睛裏,卻看不到壹滴眼淚。他坐著,頹喪地低下頭,只有那兩只不由自主地垂下的大手在微微哆嗦,還有下巴和剛毅的嘴唇在哆嗦……
“不用了,朋友,別說了!”我低聲說,但他大概沒有聽見我的話。接著他竭力克制住激動.用壹種變得異樣的嘶啞的聲音說:“為了當時推了地壹下,我就是到死,就是到生命的最後壹刻,也不能原諒自己呀!”
他重又沈默了好壹陣。他試著卷壹支煙,可是報紙破了,煙草都撒在膝蓋上。最後,他勉強卷成了壹支,狠命吸了幾口,這才壹面咳嗽,壹面繼續說:
“我擺脫伊琳挪,捧住她的臉吻了吻,她的嘴唇卻冷得像冰。我跟孩子們告了別,向車廂跑去,在火車開動時跳上踏板。火車慢慢地離了站,在我老婆和孩子們的旁邊經過。我看見我那幾個孤苦伶訂的孩子擠在壹塊,向我揮著手,他們想笑,可是沒有笑成。伊琳娜兩手狠抱住胸部,嘴唇白得像紙,還在喃喃地說著些什麽,眼睛—眨不眨地望著我,整個身子向前俯沖著,仿佛要頂著狂風開步走來……她就這樣壹輩子留在我的記憶裏:壹雙緊緊抱住胸部的手,兩片蒼白的嘴唇.壹對充滿淚水的睜得老大的眼睛……我在夢裏看見她,多半也是這個樣子……當時我幹什麽要推她呀?直到現在壹想起來,心還像被壹把鈍刀割著似的……
第四章
“我們在烏克蘭的白采爾科維附近編了隊。發給我壹輛‘吉斯—5’,我坐著它開到前線。嗯,關於戰爭用不著跟妳講了,妳親眼看見過,知道開頭是怎麽個情況。我常常收到家裏的來信,但自己卻偶爾才奇壹封信回去。有時候妳在信裏寫道,壹切平安,有些小接觸,現在雖然退卻,但不久可以集合力量,到那時就要讓德國佬嘗嘗滋味了。別的還有什麽可寫的呢?日子那麽沈悶,根本沒心思寫信。再說,我這個人也不喜歡婆婆媽媽,喊怨叫苦,最看不慣那種愛哭鼻子的家夥,他們不論有事沒事,天天給老婆情人寫信,眼淚鼻涕把信紙弄得壹場糊塗。說什麽他的日子很難過,很痛苦,又擔心被敵人打死。這種穿褲子的畜生,流著眼淚鼻涕訴苦,找求同情,可就是不想壹想,那些倒黴的女人孩子,在後方也並不比我們舒服。整個國家都得依靠她們!我們的女人孩子要有怎樣的肩膀才不至於被這種重擔壓垮呢?可是她們沒有被壓垮,終究支持下來了!而那些流眼淚拖鼻涕的膿包,還要寫那種信訴苦,真好比拿壹根木棍敲著勤勞的婦女的腿。她們收到這種信,可憐的人,就會垂下雙手,再也沒心思幹活了。不行!妳既然是個男人,既然是個軍人,就得忍受壹切,應付壹切,如果需要這麽做的話。但如果在妳身上女人的味兒比男人的還要多些,那妳幹脆去穿上打擺的裙子,好把妳那幹癟的屁股裝得豐滿些,至少從後面望過去也多少像個婆娘,妳去給甜菜除除草,去擠擠牛奶好了,前線可不用妳去,那邊設有妳,臭味兒也已經叫人夠受的啦!
“不過,我連壹次仗都沒有打滿……在這個時期裏,受過兩次傷,但兩次都很輕:壹次傷了胳膊上的肌肉,另壹次傷了壹條腿。第壹次是中了飛機上打下來的子彈,第二次是被彈片擊傷的。德國人從上頭和旁邊把我的汽車打了好多個窟窿。可是我呀,老兄,開頭總算走運。不過,走運,走運,最後可走到絕路上來了……1942年5月,我在洛佐文基城下,在壹種極其狼狽的情況下被俘虜了:德國人當時攻勢很猛,而我們的壹個122毫米榴彈炮炮位上差不多沒有炮彈了;我的車子給裝上炮彈,裝得車頂都碰到了;我自己幹裝運活兒,幹得軍服的肩膀都讓汗濕透了。我得鼓足勁兒趕,因為仗打到我們的跟前了:左邊不知誰的坦克在隆隆地響,右邊在射擊,前面也在射擊,而且已經聞到焦味了……
“我們汽車連的指揮員問我說:‘沖得過去嗎,索科洛夫?’其實還問這個幹什麽呢。同誌們也許正在那邊流血犧牲,難道我能呆在這兒不理不睬嗎?我就回答他說:‘什麽話!我應該沖過去,這就是了!’‘好吧,’他說,‘那就快去!開足馬力!’
“我就開足馬力進去。我生平沒有開過那樣的快車!我知道運的不是土豆,運這種貨得非常小心,可是弟兄們在那邊空著壹雙手作戰,壹路上又是炮火連天,這種時候哪兒還談得到什麽小心呢!跑了約莫六公裏的樣子,眼看著就可以拐到村道、開到炮兵連所在的深溝裏了。但這時候我擡頭壹看——謔,聖母娘娘——我們的步兵在大路兩邊的原野上跑著,而迫擊炮彈已經在他們中間炸響。叫我怎麽辦呢?總不能向後轉吧?我就拼命開足馬力!離炮位還有壹公裏的樣子,車子已經拐到村道上,可是,老兄,我卻沒有能開到自己弟兄那兒……大概是遠射炮的壹顆重磅炮彈落在我的車旁了。我沒有聽到爆炸,什麽也沒有聽到,只覺得頭腦裏好原有壹樣東西破裂了。別的就什麽也記不得了。當時怎麽能保住性命,我不明白;在那離開排水溝八米的地方躺了多久,我也沒法知道。等到清醒過來,可怎麽也站不起來:我的腦袋抽動,渾身哆嗦、好像發寒熱壹樣,眼睛裏壹片漆黑,左肩膀格格地發響,周身疼得要命,仿佛被人家狠狠地打了兩天兩夜。我在地面上爬了好壹陣,才勉強站了起來。不過,還是壹點也不明白,我這是在什麽地方,出了什麽事。我的記性丟得幹幹凈凈。可又怕再倒下去。我怕——倒下,就再也起不來了,就完蛋了。我站著,搖搖擺擺,好保暴風雨中的楊柳。
“等到恢復知覺,冷靜下來,往四下裏壹望,我的心仿佛讓什麽人用老虎鉗給夾住了:周圍橫七豎八地散著我運來的炮彈,我那輛車子翻倒在不遠的地方,車輪朝天,車身給打得稀爛,可是戰鬥已經轉移到我的後頭去了……叫我怎麽辦哪?
“不瞞妳說,這時候我的兩腿發軟,身子就像壹束割下的草那樣倒下來,因為心裏明白,我已經落在包圍中了,說的更恰當些,給法西斯俘虜了。是的,在戰爭中就有這樣的事……
第五章
“唉,老兄,當妳明白,妳已經無可奈何成了俘虜的時候,那真是不好受吶。淮沒有親身經歷過,誰就無法壹下子體會這玩意兒是怎麽個滋味。
“嗯,這樣我就躺在地上,還聽見坦克隆隆地響著。四輛德國中型坦克,開足馬力在我旁邊經過,往我剛才運炮彈來的方向駛去……這叫人感到是個什麽滋味?後來,牽引車拉著大炮開過,炊車開過,最後步兵也過去了,人數並不多,大概不會超過壹個作過戰的連吧。我望了望,用眼角向他們望了望,又把臉貼住地面,閉上眼睛:我不想看見他們,打從心底裏感到厭惡……
“我以為他們都過去了,就拾起頭來,只見六個沖鋒槍手,在離開我100米光景的地方大踏步走來。我壹看,他們從大道上拐個彎,壹直向我走來。壹聲不響地走來。我想:‘嚇,我的末日到啦。’我坐了起來,不願躺著死去,就又站了起來,他們之中的壹個,在離開我幾步遠的地方動了動肩膀,卸下沖鋒槍來。嗬,人這個東西真有意思:在這壹剎那間我既不慌張,也不膽怯。只是眼睛瞧著他,壹面心裏在想:‘他馬上要向我來上壹梭子了,可是會打在哪兒呢?打在腦袋上.還是胸膛上?’仿佛他射穿我身體的哪壹部分,在我倒不是壹碼事似的。
“這是個年輕的小夥子,模樣兒長得倒不錯,頭發黑黑的,嘴唇很薄,抿成壹條縫,瞇著眼睛。‘這家夥會不加考慮地打死我,’我心裏想。果然不錯:他舉起槍來了,——我盯住他的眼睛,壹聲不響;而另外壹個,大概是個上等兵吧,歲數大壹些,可以說是上了年紀了,不知嚷了壹聲什麽,把他推到壹旁,走到我的前面,嘰哩咕嚕地說了壹通德國話,彎起我的右胳膊,摸摸肌肉。摸了摸之後,說;‘喔——哊——哊!’接著指指道路,指指太陽落下的地方,意思是說:‘走吧,給我們帝國當牛馬去吧。’呸,擺出主人的架子來了,畜生!
“那個頭發黑黑的家夥,仔細看看我的靴子,——我那雙靴子看上去很不錯,——用手指了指,意思是說:‘脫下。’我在地上坐下來,脫了靴子,交給他。他就不客氣地從我的手裏壹把搶了過去。我又解下包腳布遞給他,並且從腳到頭地打量他。他可嚷起來了,用他們的話罵著,同時又抓住了沖鋒槍。其余的幾個都哈哈大笑起來,接著他們就平靜地走開了。只有那個頭發黑黑的家夥,在走到大路上以前,回頭看了我三次.像壹頭小狼似的閃亮眼睛,生著氣,可是為什麽呢?仿佛是我脫了他的靴子,不是他脫了我的靴子似的。
“唉,老兄,我可實在沒地方躲避。只得走到大路上,惡聲惡氣他用花巧的沃羅涅日土話罵了壹陣,開步向西方走去,去當俘虜!……當時叫我走路可實在不行,壹個鐘頭只走了壹公裏,決不會更多。妳心裏想往前走,身子卻東倒西歪,壹步拖壹步,好侮喝醉酒的人。走不多遠,壹隊我們的俘虜趕了上來,都是跟我同壹師的。約莫有10個德國沖鋒槍手押著他們。那個領隊的趕上了我,壹句話不說,就舉起沖鋒槍,拿槍柄用力朝我頭上打了壹下。我要是倒下的話,他準會壹梭子把我結果在地上,但是我們的弟兄壹把抱住了我,把我推到隊伍中間,扶著我走了半小時的樣子。等到我清醒過來,其中壹個弟兄悄悄地對我說:‘上帝保佑妳,幹萬別倒下!拼著所有的力氣走吧,要不,他們會把妳打死的。’我就拼著所有的力氣走去。
“太陽壹落山,德國人就加強了押送隊,卡車又運來了大約20個沖鋒槍手,加快速度趕著我們往前走。我們中間那些重傷的,跟不上大夥兒,就在路上被槍斃了。有兩個人想逃跑,可是沒考慮到,夜裏在有月亮的原野上,人家他媽的看得妳清清楚楚。嗯,當然啰,這兩個也被打死了。半夜裏,我們來到了壹個燒剩了壹半的村莊。我們被趕進壹座屋頂打壞的教堂裏去過夜。石頭地上沒有壹根麥稈,我們大家又都沒有大衣,只穿著壹身單軍衣,因此可鋪的東西壹層也沒有。有幾個人連上裝都沒有穿,只穿著粗布襯衣。這些多半是下級指揮員。他們都把軍官制服脫掉了,使人家無法認出他們是軍官還是戰士。還有那些炮手也沒有穿軍服。他們原來光著身子在大炮旁邊操作,因此就這麽光著身子給俘虜了。
“夜裏下了好大壹場雨,弄得我們個個渾身濕透。教堂中央的圓頂不是被重炮就是被飛機炸毀了,旁邊的屋頂也給彈片打得全是窟窿,連祭壇上都找不到壹塊幹燥的地方。這樣,我們就只好通夜在教堂裏逛來逛去,好像壹群羊關在黑暗的羊圈裏。半夜裏我聽到有人推推我的胳膊問:‘同誌,妳沒有受傷嗎?’我回答他說:‘妳要什麽呀,老兄?’他又說:‘我是個軍醫,也許我能幫妳些什麽忙嗎?’我就向他訴苦說,我的左肩在格格地發響,腫了,痛得厲害。他斷然地說:‘把裝和襯衣脫下。’我就把這些都脫下了,他動手用細細的手指在我肩膀上摸著,痛得我眼前發黑。我把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對他說:‘妳準是個獸醫,不是給人看病的醫生。妳這沒心肝的,幹什麽在人家痛的地方按得那麽重啊?’他卻依舊摸著,還惡狠狠地回答說:‘妳給我閉嘴!也想來跟我啰嗦。等著吧,還要痛得更厲害些呢。’說著就那麽重重地拉動我的胳膊,痛得我眼睛裏直冒火星。
“我清醒過來,問道:‘妳這是在幹什麽呀,該死的法西斯分子?我這只胳膊讓人給打碎了,可妳還要那麽扯它。’我聽到他輕輕地笑了起來,說:‘我還以為妳會用右手打我,沒想到倒是個挺老實的小夥子。妳那只胳膊並沒有打壞,只是脫臼了,可我已經給妳搖上了。嗯,現在怎麽樣,好壹些嗎?’真的,不知怎的我覺得痛慢慢地消失了。我衷心地向他道了謝,他卻繼續在黑暗中埃著走過去,悄悄地問:‘有受傷的嗎?’瞧吧,這才是真正的醫生!他就是當了俘虜,就是在黑暗中,還是幹著自己偉大的事業。
第六章
“這是壹個安靜的夜晚。德國人不讓我們出去大小便。這壹層,當我們成雙行地被趕進教堂的時候,押送隊的長官就警?
《壹個人的遭遇》肖洛霍夫著。草 嬰譯。
第三個巧合!《靜靜的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