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子本來艱辛,父親壹去,剩下孤兒寡母,那日月就更艱難了。母親是拼命做活的。白天下地,夜晚做針線,沒見她片刻停閑過。白天還好,夜晚壹拿起針線來,就嚶嚶地哭泣,漸漸,那嚶嚶哭聲就變成了壹支哀怨的曲兒,傾訴自己悲涼身世的壹支曲兒。她早年父母雙亡,如今又失去了丈夫,她的命運是夠悲涼的。她沒有壹晚不做針線,也沒有壹晚上不哭泣。自己的針線做完了,就幫大娘嬸嬸們做,然後就做鞋賣。那鞋叫“淺鞋”,就是前臉上有壹個翹勾勾的那種鞋子。如今已見不到了,那時我們家鄉下苦力的男人,都穿那種鞋。做好三五雙,就可以拿劍集上賣。母親年輕時很漂亮,手功又好,那鞋往往壹放下,就壹搶而光了。也遇上個把圖謀不軌的壞男人,但是母親眼裏只有鞋和錢,從不擡壹下眼皮和多說半句話。父親去世後,那鞋母親大約做了三五年光景。母親是在扯不完的針線哼不完的曲兒流不完的淚水中,苦熬著壹個個寂寞的夜晚,企盼著我壹天天長大
白天母親卻變成了另壹個人。在人面前她壹直挺胸昂首男人樣操勞著地裏的農活。雇人也罷,自己耕作也罷,從不表現出壹點兒女人的軟弱。男人又怎樣?――她經常這樣說。我家的地,有幾年種得真比壹些有男人的人家都好。對我也壹樣。我就不信壹個寡婦教導不出好孩子來!――她也經常這樣說。的確,父親壹去世,她就用她特有的方式管教我了。她自己不停地做活,也絕不允許我有壹刻安閑。我數不清挎爛了多少個柴筐子和背爛了多少把糞籃子就是力所不能及的活,她也厲聲攆我去幹。剛剛扛動鋤頭的時候,就叫我去鋤地了;擔筲挑起來剛剛離開地皮的時候,就叫我去澆莊稼了稍壹怠慢,會挨罵的。母親的嗓門很好,她罵我的聲音壹條街的人都能聽到。至今我都不明白,她為什麽總是用那麽高的嗓門罵我,讓壹街人都聽到。
母親幹活又當男又當女,我也不例外。很小的時候,我就會燒火做飯了。已經九十七歲的我伯母,還經常說起我小時候燒火做飯的事情。伯母說妳光著腚上下無根線,壹頓火燒下來,渾身抹得像小鬼,小雞雞都是黑的誰見了誰笑。我當然記得,我還記得有壹次母親要去雇短工,她把我叫醒後,怕我再睡過去,就把我拉起來,用枕頭、被子栽住我,壹遍壹遍囑咐我燒壹鍋湯,等短工幹活回來喝。母親走了後,我還是壹歪身子睡了過去。小孩子本來覺多,又日復壹日沒完沒了地幹活,我實在是太疲勞、太困了。直到母親領著短工,在地裏幹了壹大早晨活了,我還在睡夢中。母親回來,壹摸那鍋是涼的,頓時雷霆大發!這回是壹頓好打!如果不是三嬸過來把她拉住,還不知道把我打成什麽樣子呢。母親的妯娌中,數三嬸最善良也最疼我,父親臨終時就跟母親說過,妳若嫁人,就把孩子交給他三嬸,孩子就掉不了地下。想不到母親妯娌四個,數她走得早。她是壹九七八年去世的。三嬸每次見母親罵我或打我,總是把母親數落壹頓的,無非是說才幾歲的孩子,人家這麽大的孩子都到處跑著玩呢妳把他逼出毛病來,看誰管妳!這回三嬸見她打我厲害,著實生氣了,她紅著眼圈指著母親罵起來――妳這個女人比後娘還歹毒!就是後娘,也沒有這樣待孩子的。如果孩子礙妳什麽,把孩子交給我,妳走好了這是三嬸氣極的話,也是觸動母親心尖的話。三嬸自如言語有失了,可是話己收不回了。母親聽了這話,馬匕就楞住了,接著就冷笑壹聲說:好,我走!這話可是妳說的,我這就走!說完,瘋了似的跑了出去。等我和三嬸回過神來,已不見她的人影了。
母親的出走,驚動了四鄰。雖然已經解放了,壹個旺族的寡婦改嫁,仍被視為恥辱的。再說,我雖小,但畢竟代表著這個家族的壹支血脈,鄉親們是很看重的。如果母親有個閃失,是不好向耿家的祖宗交代的。結果,人們的擔心是多余的,人們很快在父親墳上找到,她。她在父親墳前拼命哭訴她的艱難、哭訴她的委屈最後是長輩們出面,三嬸在眾人面前向母親賠了不是,地裏的活兒大家壹齊出力幫著做了,母親才平靜蔔.來。
這件事發生以後,母親並沒有改變對我的嚴厲管教(很難說不是暴虐)。相反,我在她面前,比以往更加謹小慎微了。在我的童年生活中,我沒有無憂無慮地玩耍過的記憶。我沒有歡樂的童年,沒有!我也曾反抗過,比如拾柴時把楂子頭撐在筐底下;鋤地時光鋤地頭;給莊稼澆水只澆地皮(壹筲水就澆壹大片)為的是能跟小夥伴們玩壹會兒。掏鳥蛋呀、捉蛐蛐呀、摸老鴰呀實在太誘人了。可是,這些怎能瞞得過母親,那後果是可想而知的
晚上母親的眼淚,白天不堪負重的農活,加上母親的怪戾暴虐和不近人情有壹段時間我真不想再忍受下去了。我感到我生活在苦難之中――心靈的苦難!特別是當我高小畢業再沒有上學的機會以後,這種苦難感在成倍地增加著
在我的記憶裏,母親並不是壹開始就這樣的。她的壞脾氣是同那年的饑荒相伴而來的。我說的饑荒不是眾所周知的六零年,而是新中國成立初期的那次“統購統銷”工作之後的那壹年。記得母親沒完沒了地開會,開會回來就稱糧;再開會再稱糧稱‘次糧,母親的脾氣就壞壹次;稱壹次糧,母親的脾氣就壞壹次這時我如果讓她稍不順心,她就會歇斯底裏地發作,發作過後平靜下來,就說:我不跟妳發脾氣跟誰發?人家都是男人去開會,我卻連個商量的人兒也沒有。人家整我,逼我交糧,說咱人口少,得多交
咱攢下這點糧容易?
母親吃虧就吃在她的犟脾氣上。她竟然壹氣之蔔.當著幹部的面,把所有存糧全交上了。盛糧的家什都見底了,母親不再開會了,我們的日子也就沒法過下去了。這以後,母親的脾氣更大了,到了壹觸即發的地步。
最讓我不能忍受的是,她竟然嫌我吃得多!怎麽又吃?妳長了幾個肚子?――母親經常這樣責怪我。吃什麽呀?不過是揉碎了的樹葉子捂成的窩窩頭,或者是壹鍋菜糊糊!連這些也沒得下鍋的時候,母親挎起籃子,拖上棍子,打算領蔔我去討飯!卻幾次拿起來,又放不下不了決心!最後還是咬咬牙,說:人家能過得去,咱也能過得去!最終沒有外出去討飯。
母親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