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布就起來了。
布給匠爐裝上炭,點火,然後拉動風箱,眼見火旺起來了,這才夾了塊鐵板放進去。做完這些,太陽已經升起來了。
洗臉刷牙,填飽肚子後,布夾出那塊紅通通的鐵板,放到匠墩上,拎起大鐵錘,飛快地錘打起來。旋即,壹張鋤頭的雛形出來了。布連忙將它放回炭火裏,再拉動風箱,那火苗就竄起來了,那鋤頭就通紅起來了。布再夾出來,這回,使用的是小錘。隨著布飛快地敲打聲,壹張鋤頭,就完全成型了。壹般的鐵匠,到了這道工序,將成型的鋤頭往涼水缸裏壹放,刺啦壹股白煙散去後,撈起鋤頭,就完事了。布不這樣,布將鋤頭再次放進炭火裏,拉動風箱,讓火苗竄起來壹尺多高,直到鋤頭渾身通紅透亮了,才夾出來,使用小錘輕聲敲打,細心雕琢,滿意後,才將它放進水缸裏,看著那刺啦冒出來的白煙,布臉上寫滿得意。每每這樣的時候,布就會點上壹支煙,吐著煙圈,看著自己的傑作。也就是這樣的時候,布的老婆,壹個胖嘟嘟的女人,就會走過來,說布妳傻呀,就這樣多出的壹道工序,不知要多燒多少炭呀,炭價又漲了妳知道不?布嘿嘿笑,仍抽著煙。胖女人繼續嘮叨,從今兒起,每張鋤頭加壹塊錢?布仍嘿嘿地笑,仍抽著煙。胖女人急了,伸手拔去了布嘴上的煙,摔到地上,還說,聽見沒有?布指指堆在墻角的鋤頭,說現在還有幾個人種地呀,妳看看村子裏,不是老人,就是小孩,就是加壹塊錢,又能賺多少呢,要不是幾天不生爐火,心裏就癢癢,早就不幹了我。布壹口氣說出這麽多,這是胖女人始料不及的。胖女人想了想,覺得男人說的是這個理,便也不吱聲了。
布又點上壹支煙,剛吐了口煙圈,劉奶奶手拿著鋤頭顛顛地進來了。劉奶奶將鋤頭舉到布面前,說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好好的玉米地裏,那草,有的比玉米秧子還高,想把草鋤了,找出這鋤頭,妳看這銹的,還能鋤地嗎,布,妳給過過火?布猛吸幾口,而後吐掉煙蒂,接過劉奶奶手裏的鋤頭,放進炭火裏,邊拉著風箱,邊與劉奶奶聊起來。
布說,現在這些年輕人,也不知怎麽想的,丟掉父母子女,到異鄉地打工,住工棚,睡大街,也不願種地,真是不可理喻?
劉奶奶說,世道變了,這些年輕人也變了,變得我這做奶奶的,越來越糊塗了。
布說,是呀,好好的地不種,我也是越來越糊塗了。
布這樣跟劉奶奶聊著,那放進炭火裏的鋤頭就渾身通紅了,布夾出來,用小錘敲掉上面的銹,給鋤口再加工,扔進水缸裏,等會,撈出來。
劉奶奶左手拎著鋤頭,右手伸褲兜裏摸錢。布按住劉奶奶的手,布說,只是過過火,要什麽錢啊!
劉奶奶走後,胖女人瞪著眼睛盯著布說,剛剛還跟妳說,現在炭價漲得很,妳今天不收劉奶奶錢,明天就會不收張奶奶錢,這樣下去,這日子還怎麽過呀!
布正準備解釋,壹位年輕人拎著提籃走了進來。年輕人壹說話,布就聽出是外地人。小村西邊的地,被臺灣來的壹位老板建廠征了,具體做什麽,布不清楚,只知道那裏面有很多外地人。年輕人顯然也是那裏的人。年輕人掃眼布,從提籃裏拿出壹塊銅,說讓布打制成銅碗寄回去。年輕人說他女兒過幾天就十二歲生日了,他們那地方講究這個。年輕人還說,價錢好說,只要……布斬斷年輕人的話,布說,看得出妳對女兒的那份情,只是……
布搖了搖頭。年輕人還想說些什麽。
布點了壹支煙,閉上眼睛,只管吐著煙圈。
年輕人走了。
胖女人忽的拔掉布嘴上的煙,兇:抽妳個頭?
還兇:好好的錢不知掙,混呀,妳?
布慢慢睜開眼,直視女人,吼:我看,妳才混呢?
還吼:他那銅來路不正,妳知不知道?
篾匠斯
壹覺醒來,天亮了。斯從床上起來,抓起衣服,邊走邊穿來到屋後的竹林。露水在竹葉上粘著,小鳥在竹枝上站著。斯走進去,有露水落下來,有小鳥突的聲飛走了。斯沒有睬。斯仍往竹林深處裏走。那裏的竹棍個大、挺直,斯砍了幾十棵,去枝,捆起,扛出竹林。
斯將竹棍放到院子裏,給腰上紮塊圍布,右手捉蔑刀,左手端小凳。斯將小凳放到竹棍旁邊,坐下,拽過壹根,放到圍布上,左手攥住,右手抄起蔑刀,只聽刺刺拉拉,那竹棍的皮與芯就分離了。斯丟下芯,留下皮(即留下竹棍的竹青部分)。這竹青部分,細分,還可以分成四層,即頭道青、二道青、三道青、四道青。壹般情況下,斯編涼席,這破出的四層竹青,會混合使用,這樣可以降低成本。可這壹次,斯將二道青三道青四道青都丟了,只留下壹道青。壹道青編出來的涼席,精致細密,手感細膩,光滑涼爽,是涼席中的上品。
斯開始編了。
斯幹了幾十年的篾匠活了,編出的涼席,自己也不知有多少床了。但這壹次,斯還是編織得小心翼翼。斯恐怕稍有偏差,出現了瑕疵,惹桂花生氣。斯這樣編著席,隊長就喊過來了。隊長說,斯妳上午怎麽沒有出工?斯擡起頭,看見太陽過午了,這才感覺到肚子也在叫喚著。斯連忙站起來,斯說,下午壹定出。斯這樣說過後,臉堆笑容,順過木凳,讓隊長坐。隊長沒坐。隊長雙手背在後面,走了。斯長舒口氣,進屋生火做飯。填飽肚子,斯就挑著糞挑出工了。每壹次,上糞的幾個女人,逗斯,給斯的糞挑上得滿滿的,斯也不做聲。斯低著頭,壹趟又壹趟。中間歇工的時候,隊長表揚了斯。可斯仍是低著頭,壹語不發。其實,斯心裏,是在想著他編的涼席呢,還有半天時間,就可以編成了。斯想象著桂花見到涼席後,燦爛如花的樣子,斯就覺得再苦再累,心裏也是甜的。斯這樣思想,就沒有理由理睬他人了。歇工後,斯仍挑著糞挑,上糞的幾個女人,仍給斯的糞挑上得滿滿的,斯仍是不做聲。直到太陽下山了,隊長說放工,斯也沒有做聲。
斯跑回家,扔掉糞挑,又開始編席了。
後來月亮出來了,掛在天上,院子裏像鋪了銀。斯編著席,唱了起來:
跑馬溜溜的山上 壹朵溜溜的雲喲
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喲
月亮彎彎 康定溜溜的城喲
斯正唱著,桂花過來了。
桂花說,什麽好事呀,恁高興?
斯打住唱,眼睛盯著桂花。斯說,妳說呢?
桂花目光迎上來。桂花說,我不說……
桂花這樣說著時,眼窩裏就飄出秋水來。那秋水,好像洇了斯的心,斯跳起來,抱起桂花,倒到涼席上。桂花說,斯妳不嫌我是寡婦?斯說,桂花妳嫌我是光棍嗎?桂花說,不嫌。斯說,不嫌。這樣說著,桂花開始脫衣裳了。斯猛地坐起來,斯說桂花別這樣,這樣我心裏會不好受的,我要風風光光地娶妳,那時……
斯又開始編席了。
桂花給斯做了飯。斯吃了飯,精氣神更足了。壹片片竹篾,在斯手中跳躍著,很快,席編成了。
月地裏,斯摟著席,送桂花回了家。
斯白天出工,夜晚編席。趕早市賣。壹年後,斯手裏聚了些錢。這天晚上,斯去了桂花家。斯說,桂花,我要風風光光娶妳了!桂花聽了,沒做聲。斯仍說,桂花,我要風風光光娶妳了!這下,桂花哭了,邊哭邊把斯往外推,還說,斯,我已經是隊長的人了,妳走吧……
斯聽了,猶五雷轟頂。
戴玉祥
發表短篇小說、青春美文700余篇;作品被多家選刊轉載。出版有小說集《不該送達的玫瑰》、《紅 *** 惑》,長篇小說《女生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