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暌隔7年,村上春樹的長篇新作《殺死騎士團長》在他的祖國日本出版。壹年以後,簡體中文版由上海譯文出版社推出,了卻了我對這部作品長達數月的好奇:村上春樹,這位在中國擁有最多粉絲的日本作家,到底是怎麽描述南京大屠殺的。然而,造勢時被反復提及的村上春樹對南京大屠殺的反思,在整部小說中卻只有匆匆數筆,不過,這不能減損我對村長春樹這部新作的喜歡,理由之壹是他將資深古典音樂樂迷的感悟,放進了《殺死騎士團長》。
我不是村上春樹的忠實粉絲,他的早年作品像《挪威的森林》《且聽風吟》《尋羊冒險記》,等等,我都錯過了。直到他的散文集《無比蕪雜的心緒》、《碎片,令人懷念的1980年代》、《大蘿蔔和難挑的鱷梨》等開始在中國出版,我壹壹拜讀過後,覺得村上春樹的散文壹點兒也不遜色於他的小說,尤其是那本《與小澤征爾***度的音樂下午時光》,村上春樹將積數十年摯愛古典音樂的心得,與大師小澤征爾訴說時,關於古典音樂的妙處兩位大師在同壹平臺上環佩和鳴了。
因為喜歡《與小澤征爾***度的音樂下午時光》,這本書我翻來覆去地讀了好幾遍,所以我敢肯定,德國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勞斯不是村上春樹最喜歡的作曲家。那麽,在壹部用了7年時間醞釀、構思、寫作完成的長篇小說裏,村上春樹又為什麽要讓理查德·施特勞斯出沒其間呢?
其實,村上春樹也提到了貝多芬、舒伯特、肖邦和德彪西,小說的樞紐、壹幅由歌劇《唐璜》觸發創作靈感而完成的畫作“殺死騎士團長”,曲作者更是莫紮特,可是,他們誰也沒有理查德·施特勞斯在《殺死騎士團長》出場的次數多,上半部的第111頁,下半部的第49頁,第82頁,第183頁、第249頁……為什麽是理查德·施特勞斯而不是巴赫、貝多芬、勃拉姆斯等在古典音樂史中地位無可撼動的作曲家,抑或是作品的價值越來越被當代人認同的作曲家,比如瓦格納、布魯克納、馬勒?
得大致描述壹下村上春樹的新作《殺死騎士團長》講述的是壹個什麽樣的故事。
“我”在36歲那壹年突遇婚姻破裂,此時,“我”正準備從求基本生存轉型到實現職業夢想,亦即從壹個替人畫肖像的所謂畫家成為壹個能創作出畫裏有靈魂的真正畫家。無法呆在已失去愛情的家庭後,“我”住進了同學的父親、著名的日本畫畫家雨田具彥獨居的山中老宅,後者已經老年失智到分不清唱片和鍋蓋了。山中的老宅,並不能給靈感淤塞的“我”帶來運氣,就在“我”囚徒困境般地聽著老畫家留下的黑膠唱片在宅子裏轉來轉去之時,閣樓上壹幅從未公開發布過的題為“殺死騎士團長”的日本畫,讓“我”茅塞頓開……劇透就到這裏吧,我想說的是,雨田具彥的這幅從未示人的畫作,取材於莫紮特作曲的歌劇《唐璜》的壹個決鬥場景。既然如此,村上春樹何不讓莫紮特成為“我”在故事推進的過程中反復聆聽其作品的作曲家,而要換成理查德·施特勞斯?
村上春樹讓“我”反復聆聽的理查德·施特勞斯的作品,是歌劇《玫瑰騎士》。
那麽,試試從《玫瑰騎士》曲作者的身上尋找答案吧。
第壹次世界大戰,不僅讓理查德·施特勞斯習以為常的美好生活消失殆盡,更讓他少年成名以後用大量的音樂作品贏得的巨額財產,四處飄散。所以,我喜歡他為大提琴譜寫的交響詩《堂吉訶德》,雖然,這部作品比《玫瑰騎士》完成得更早——1898年,但是,藝術家的敏感總是強於常人,這部以塞萬提斯的同名小說為藍本的作品,末樂章堂吉訶德就要死去時的那壹段旋律,真是把壯誌未酬的悲苦,渲染得感人至深。我無法忘記第壹次聽到此曲時的情境,那時,因著壹部電影《她比煙花寂寞》,我喜歡上了英國大提琴演奏家杜普雷的琴聲,幾乎收齊了她生前錄制的全部唱片,壹有時間就壹張張地往下聽,聽到《堂吉訶德》時正是上海初夏的午後,窗外大雨如註,我躺在床上聽《堂吉訶德》,心想:如果入夢夢裏會不會成為桑丘·潘沙的同伴?可是,杜普雷壹揚弓是任誰都無法入眠的,天賦給她的悲劇情懷讓她演繹的理查德·施特勞斯,比窗外的大雨還要潮濕,等到最後幾個樂句,我竟不能自已得擁被而泣。
言為心聲,嬌俏的《玫瑰騎士》和悲愴的《堂吉訶德》,固然是理查德·施特勞斯性格外化的兩個點,可因此概述理查德·施特勞斯是容易受傷的男人,又怎麽理解根據尼采的名著《查拉圖斯拉如是說》譜寫的同名交響詩,也是理查德·施特勞斯的作品?首樂章第壹個樂句噴薄而出的堅定,就算對古典音樂毫無感覺的人,都會過耳不忘!所以,我以為村上春樹在為《殺死騎士團長》選擇理查德·施特勞斯的《玫瑰騎士》和雙簧管協奏曲時,壹定是因著這位作曲家的生平故事。
第壹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後,似乎已經將上天賦予的作曲才華用盡了的理查德·施特勞斯,大多數時間以指揮家的身份活躍於歐洲樂壇,但,他想要寫出新作品的願望從來沒有熄滅過。他找到了好友、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兩個人決定壹個寫劇本壹個譜曲來完成歌劇《沈默的女人》。1933年1月,《沈默的女人》第壹幕的鋼琴總譜完成,壹個月後,希特勒上臺,沒過多久,希特勒政權宣布,德國舞臺上不能上演非雅利安人創作的作品,像《沈默的女人》,雖然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勞斯是純正的雅利安人,但茨威格是猶太人,這部作品即便完成也不可能登上德國的舞臺。
《沈默的女人》因此胎死腹中了嗎?1933年11月15日,納粹在宣傳部下面設置了壹個官方機構帝國音樂局,根據希特勒的指示,戈培爾親自任命理查德·施特勞斯為音樂局總監。答應接受納粹的這個職務以後,理查德·施特勞斯開始為《沈默的女人》能在德國上演與權貴們周旋。壹年多裏,理查德·施特勞斯借用與希特勒、戈林、戈培爾晤面的壹切機會為《沈默的女人》爭取走上舞臺的機會。1935年6月,《沈默的女人》終於獲準在德累斯頓首演。演出前,理查德·施特勞斯突然想要看看演出海報,他赫然發現,茨威格的名字被刪除了。理查德·施特勞斯在海報上添加上茨威格的名字後,憤慨地表示,假如海報上沒有茨威格的名字,他將不參加《沈默的女人》的公演。蓋世太保將此事匯報給希特勒後,當局算是給了理查德·施特勞斯壹個面子,允許在海報上加上茨威格的名字,但希特勒和戈林參加首演的計劃,也取消了。與納粹的壹個回合的較量,看似理查德·施特勞斯贏了,事實是,首演以後《沈默的女人》被禁止在德國境內上演。義憤填膺的理查德·施特勞斯辭去了帝國音樂局總監的職務,卻決意留在了納粹德國,1936年8月甚至為第三帝國創作了《奧林匹克頌歌》,此舉深得希特勒的贊賞,卻也為他戰後被慕尼黑特別法庭審訊,留下了證據。
村上春樹之所以將理查德·施特勞斯引入他的新作《殺死騎士團長》,是不是用理查德·施特勞斯的這壹汙點來暗示讀者,該怎麽找到理解小說的靈魂主角——著名日本畫畫家雨田具彥的途徑?
書名《刺殺騎士團長》,也是雨田具彥早年完成、從未示人的壹幅畫作的名字。畫作看似描摹了莫紮特歌劇《唐璜》的壹個場景,可“我”反復端詳後還是從中找到了以古鑒今的痕跡。二戰期間,在維也納學習西洋油畫的雨田具彥,因隨女友參加了反納粹的進步組織而被捕,若不是日本政府與納粹德國同屬軸心國,雨田具彥的家庭又是世代富豪,飽受殘酷拷打的雨田具彥怕是要客死他鄉了。簽署了壹份對自己在維也納的遭遇秘而不宣的協議後回國的雨田具彥,本已經郁悶難平,最愛的弟弟、音樂學院的高材生從中國南京退伍回家後,實在難以從參與南京大屠殺的夢魘中擺脫出來,割腕自殺。這壹重大打擊,刺激得雨田具彥完成了《刺殺騎士團長》。那是壹幅什麽樣的畫作呢?“雨田具彥畫的兩個男人賭以生死的劇烈決鬥場景,有壹種從深處搖撼觀者心魂的東西。獲勝的男人和落敗的男人。刺殺的男人和被刺殺的男人。那種類似落差的東西讓我心動。這幅畫有某種特殊的東西!”這種特殊的東西,看得見的,是畫面上洶湧的鮮血,看不見的,是雨田具彥對自己的維也納遭遇和弟弟自決的痛悔、以及無以睚眥必報的痛恨。如果只是為了壹時的宣泄,雨田具彥完全可以在“刺殺其實團長”完成以後撕碎撕毀,然而,他卻選擇束之高閣,想必,他也相信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吧。
所以,半個多世紀以後,看似無心插柳,其實是命中註定,“我”在雨田具彥老年失智以後住進了他獨居的山中老宅,面對畫面上滿地的鮮血,“我”的壹番爬梳解開了因畫而生的諸多謎團,“我”久尋不著的通往職業理想的通途,也打開了。村上春樹是不是在暗示,行過的善做過的惡都不會壹筆勾銷,往事總會在今世適當的時間裏發酵出藕斷絲連的因與果,說它是蝴蝶效應,也是時間和空間的雙重關聯。
妳看,理查德·施特勞斯在大起大落後也參透了這壹道理。被慕尼黑特別法庭責令自省良心和道德罪責後,他攜妻子蟄居在自己的家鄉,痛苦和黑暗的心境再壹次喚醒了理查德·施特勞斯的靈感,他完成了自己的最後壹部作品——聲樂套曲《最後四首歌》。在這部作品裏,作曲家選用了德國作家黑塞的三首詩和艾興多夫的壹首詩譜寫成藝術歌曲,標題分別是《春天》《九月》《入睡》和《暮光》。歌曲總比純粹的音樂容易理解,且讓我們來讀壹讀《暮光》都唱了些什麽:
從前,我們甘願牽手同行,齊感歡欣;現在讓我們歇息吧——因為我們壹直在寂靜之境徘徊。
山谷越靠越近;
天色已漸沈;
只剩壹對翺翔的百靈鳥,
黃昏時分,沈醉於夢中。
靠過來呀,讓百靈鳥到處飛;
就寢的時候快到了;
別讓我們迷路
迷失在這荒涼之地。
廣闊寧靜的和平啊!
日暮之時,多深刻的和平。
我們徘徘徊徊的,多累——
可能這就是死亡?
輝煌以後的寂寥。劫後余生悚然看見,死亡就在不遠處的前方。這種荒涼,密布在《最後四首歌》裏,讓我們面對這個名字的時候深感為難:該怎樣評述理查德·施特勞斯,這位在二戰時期失過足的傑出的古典音樂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