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年七月十四,正是我們鄉間的“鬼節”。按當地習俗,已婚嫁女子要在這壹天準備好紙衣、冥幣、牲禽花果供品,回娘家祭拜祖先,而娘家的這些活動,夫家壹般不便參與,因為夫家自有祖先要祭拜,所以女子只得獨自壹人早早出門,再在太陽沒落山之前回來。
伯婆早已為前幾年去世的父母準備好了漂亮的紙衣鞋襪和大把花花綠綠的冥幣,怕父母在陰間會冷著,她又特別囑托鄉裏的折紙匠專門打造了壹個高大的灰紙暖爐,再帶上牲禽壹二,花果壹籃,便早早到了大哥家壹起祭祖。想起昔日父母尚在世,當伯婆每次回門,父母無論多忙,定要放下手頭活兒,與兒女們壹起在院子裏熱熱鬧鬧地殺雞宰鵝。母親慈愛,搬凳嗑嘮家常,父親雖然嚴肅,卻總會因為在廚房裏白切肥鵝偷吃了鵝掌,被小外孫抓個現行而忸怩尷尬,再而金牙憨笑,這時的娘家是何等溫馨幸福!想不到轉眼間,自己竟成了沒爹沒娘的孩子,娘家沒了父母,自己也就失去了人生的第壹個也是最寶貴的壹個故鄉!伯婆想到這,總要在父母的墳前傷感好壹陣。
等祭祖完畢,從山裏出來,已是晌午時分。再在大哥家手忙腳亂地幫忙弄了滿桌子的飯菜,全家人喝了些甜酒,問了各自近況然後散去,已將近傍晚了。伯婆怕黑,只得快快拿了壹雙來時裝供品用的竹籃子,沿著山間小草徑往夫家走了。
這時人們都已經祭祖完畢,山間沒有了來時祭祖隊伍的人來人往,顯得異常冷清安靜。山道兩旁偶爾會有壹些撒落的冥幣或供品,這是人們怕那些沒人供奉的野鬼會來搶奪祖先的供品而隨手撒落的“買路財”。伯婆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怕鞋底會粘上壹兩片這樣的冥幣,被野鬼跟著回了家。再轉過壹個小山坳就可以看到村子了,不知家裏那幾個要追著來餵飯的“二世祖”(壹鄉對淘氣小孩的昵稱)吃飯了沒有……伯婆想著,便轉入了兩山交界樹木叢生的山坳。太陽雖未落山,但這樣溫和的夕陽已經難以照進這葉蔽天日、幽昧險隘的兩山縫隙了。
就在伯婆急匆匆地將要走出山坳之時,背後忽然傳來了壹聲陰側側的呼喚:“等等我……”
伯婆腳步壹個停頓,下意識地正要回頭,忽而想起鄉間壹個禁忌:“七月十四山裏走,不見日頭不回頭。”雖說這可能是迷信說法,但此時此境,祖上的傳言還是寧信其有吧。伯婆想著,正要驚慌地繼續趕路,背後聲音卻又響起:“小妹,等等,哥找妳還有事情咧,我這也是追了妳許久才追上。”伯婆壹聽,這分明是大哥的聲音,原來是大哥!定是大哥還有事情沒交待……伯婆想著,欣喜地回過頭來……
哪裏有大哥的影子?只見近處壹棵虬枝幹枯的大樹下,定定地站著壹個蓬頭垢面的瘦小老婦人,全身用腐爛發黃的粗麻布包裹著,眼眶、脖子上都流下黑臭的濃漿,就這樣赤著腳站在樹下窪地水漬處……伯婆驚恐地睜眼看著,全身壹陣寒冷,雙腳已挪不開來,老婦人張開空洞黑暗的嘴巴,也不見有舌頭,卻發出嘶啞的聲音:“這山裏好冷啊,跟我做個伴壹起走吧……”說著,向伯婆招了招手,轉身向另壹個山窩深處裏走去。
伯婆呆呆地邁開步子在後面跟著,全身不聽使喚,卻還保留了幾分意識,她想:“這壹定是夢,壹定是夢……”閉了眼睛,感覺腳步卻不停地向前走動著,她又怕又急,睜眼看了看四周,這山路,這山景如此真切……
越向前,伯婆的意識也越模糊了,沿著山路不知走了多久多遠,只感覺那晚的月光又圓又低,照得路面蒼白,那老婦人壹路上只絮絮叨叨地怨說著兒孫不孝,已多年不上墳,老木棺材被水漬泡,屍骨腐爛,只能做個陰冷的孤魂野鬼了……不知何時,前面那個蒼白佝僂的身影回過頭來,骯臟疆硬的臉面怪異地壹笑,坐在路邊的野草堆上,拍拍身邊的位置,讓伯婆坐下,說:“餓了吧?這年節也沒什麽好招待的,將就著吃兩碗米面再趕路吧。”只見她拿出兩片大樹葉,彎折成了壹個小碗,碗裏不知何時竟盛滿了白花花的面條,端到伯婆面前……
吃完那白花花的壹碗面,兩人又走了許久,將要經過壹個又長又窄的山溝,感覺月亮就掛在那山溝之上。伯婆正要跟著轉進那山溝,這時陰暗處卻閃出壹個衣著華麗的白發老人,那老人壹手擋住進口處的伯婆,厲聲吼道:“別走了!回去吧!再過去妳就真的回不來了!”渾渾噩噩的伯婆這時壹驚,熱汗湧上,頓時清醒了壹半,擡頭看看四周,圓月正在中天,山間壹片蒼白,自已站在壹個大山口前,四野無人,蟲聲偶發,哪裏還有那老婦人和白發老人的影子……
伯婆大驚,惘然無措,只沿著蒼白的山路,往回撒腿便跑。才跑出壹小段路,頓覺頭暈目眩,肚子鼓漲,胃裏翻江倒海,如錐心般疼痛。伯婆捂緊肚子蹲坐下來,口中黑臭的涎液如粗線般掛落嘴邊,她只得躺在草叢裏小憩,依然喘氣不已,不壹會,伯婆便暈睡過去……
話說這邊夫家眼見天色已晚,伯婆遲遲未歸,幾個孩子啼哭著要娘,全家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丈夫不再望眼等待,叫上幾個本家漢子,拿著手電、火把便沿著山路要到大舅家問訊。幾個大漢走到村外陰暗的小山坳處,前頭的丈夫火光壹照,便看到了山路中間那壹對散落的小竹籃。這個魁梧的男人撿起籃子壹看,正是妻子出門時所帶之物,心裏不免壹驚:“難道妻子回到這裏便出事了?”眾人用火光四周掃照著,四野除了密林和壹棵幹枯的大樹,卻什麽也沒看見。眾人急匆匆地沿著山路邊尋找邊故意發出大聲響,就是不敢在此時黑夜的山野裏呼喊伯婆的名字,怕山野邪祟記了伯婆的名字。直到眾人趕到大舅家,壹路上也再未見伯婆蹤跡。
從熟睡中起來的大舅壹家,聽聞妹子失蹤,俱是大驚,急急披了衣服,便叫動全村漢子上山找人。夫家這邊也派幾人回去叫響了全村人的門,兩個村莊幾十條漢子,舉著大火把,牽上家犬,浩浩蕩蕩地上了山。頓時兩村之間的大山野上人聲鼎沸,犬吠聲此起彼伏。眾人披草翻石,山野踏遍,忙了大半夜卻也沒能發現伯婆壹絲蹤影。
眾人無奈,只得擴大搜索範圍,火把隊伍沿路直入深山,走過幾個山外山來找人。第二天早上,火把早已燒盡,陽光普照,眾人睜著充滿血絲的大眼睛,口中幹苦,準備叫幾個大漢回去打些糧水上山,繼續尋人。此時,吠聲響起,走在西北山口方向的幾個大漢突然喊來壹聲:“鞋子!這裏壹個鞋子!” 聲音剛落,接連又喊來壹聲:“啊!人在這裏!”眾人驚喜萬分,沖向山口。只見距離山口不遠處的伯婆蜷縮著身體,躺在茂盛的草叢中,身上蓋了些帶葉小樹枝,衣服上沾著黑黃的泥漿,口中黑色涎液慢慢流出,光著壹只腳,全身汗漬粘稠,已暈迷不省人事。丈夫眼眶血紅,二話不說,抱起伯婆便往山下趕,眾人有的幫忙拾起伯婆的鞋,有的幫忙扶正伯婆的頭,有的在前面開路,壹行人翻山越嶺,急匆匆地到了山腳村子裏。村中赤腳醫生不敢接收這樣的病人,眾人只得借來壹輛自行車,馱著伯婆送到了鎮上衛生院。
衛生院化驗了伯婆口中黑色涎液後,只壹句話:“立刻洗胃!”醫生剛把藥液灌進伯婆肚中,伯婆便抽搐著吐了起來,開始是粘稠的黑水,接著便“哇”的大呼壹聲吐出壹堆紅白相雜的蟲子來!眾人壹驚,捂著鼻子靠近壹看,嫩紅的是不停觸爬著的蚯蚓,粉白的是相抱擾動的蛆蟲!病房裏頓時壹陣惡臭,有幾個戴著口罩的小護士走出門外吐了起來……
伯婆在衛生院裏躺了整整壹個星期,才勉強恢復精神。至於伯婆為什麽會吐出壹堆蚯蚓和蛆蟲,醫生的解釋是伯婆患有夜遊癥和輕度妄想癥,病發時有可能吃入壹些幻想中的食物……
在家休養壹個多月,伯婆的臉色終於由黃白變為平日裏的潤紅。伯婆始終記得那夜蓬頭垢面的老婦人和那個吼叫擋路的白發老人……兩夫婦找來鄉裏術士,挑出壹個日子,到事發的小山坳裏找到那棵枯樹下的水漬窪地。掘地數尺,便挖出了壹副被水漬泡的腐朽棺木,輕輕揭開棺蓋,裏面的屍身早已腐爛,亂骨中留著壹些發黃的粗麻布片,頭骨上長出黑黴來……在術士的指引下,兩夫婦找了塊風水寶地,撿齊老婦屍骨重新埋好,買來漂亮的紙衣紙褲鞋襪,再叫了鄉裏的折紙匠打造壹個灰紙暖爐,擺上眾多供品,虔誠地祭拜壹番……
說來也怪,那晚伯婆便夢見了那個老婦人穿上漂亮的冥衣鞋襪,站在遠處的山上對她慈笑著……而那個站在不遠處的嚴肅的白發老人,像極了自己日夜思念的老父親……伯婆醒來,已是熱淚盈眶,不知那是夢,還是來自對另壹個世界的願景……
那事之後,伯婆病痛極少,以至今日如此高齡,也還是白發流光,臉色紅潤……有人說,也許這就是以德抱怨所積的陰德吧。
腐爛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