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店裏坐著許多人,老栓也忙了,提著大銅壺,壹趟壹趟的給客人沖茶;兩個眼眶,都圍著壹圈黑線。 “老栓,妳有些不舒服麽?——妳生病麽?”壹個花白胡子的人說。 “沒有。” “沒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話。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兒子……”駝背五少爺話還未完,突然闖進了壹個滿臉橫肉的人,披壹件玄色布衫,散著紐扣,用很寬的玄色腰帶,胡亂捆在腰間。剛進門,便對老栓嚷道: “吃了麽?好了麽?老栓,就是運氣了妳!妳運氣,要不是我信息靈……。” 老栓壹手提了茶壺,壹手恭恭敬敬的垂著;笑嘻嘻的聽。滿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聽。華大媽也黑著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葉來,加上壹個橄欖,老栓便去沖了水。 “這是包好!這是與眾不同的。妳想,趁熱的拿來,趁熱的吃下。”橫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沒有康大叔照顧,怎麽會這樣……”華大媽也很感激的謝他。 “包好,包好!這樣的趁熱吃下。這樣的人血饅頭,什麽癆病都包好!” 華大媽聽到“癆病”這兩個字,變了壹點臉色,似乎有些不高興;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訕著走開了。這康大叔卻沒有覺察,仍然提高了喉嚨只是嚷,嚷得裏面睡著的小栓也合夥咳嗽起來。 “原來妳家小栓碰到了這樣的好運氣了。這病自然壹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著呢。”花白胡子壹面說,壹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聲下氣的問道,“康大叔——聽說今天結果的壹個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誰的孩子?究竟是什麽事?” “誰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兒子麽?那個小家夥!”康大叔見眾人都聳起耳朵聽他,便格外高興,橫肉塊塊飽綻,越發大聲說,“這小東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這壹回壹點沒有得到好處;連剝下來的衣服,都給管牢的紅眼睛阿義拿去了。——第壹要算我們權叔運氣;第二是夏三爺賞了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獨自落腰包,壹文不花。” 小栓慢慢的從小屋子裏走出,兩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竈下,盛出壹碗冷飯,泡上熱水,坐下便吃。華大媽跟著他走,輕輕的問道,“小栓,妳好些麽?——妳仍舊只是肚餓?……”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壹眼,仍然回過臉,對眾人說,“夏三爺真是乖角兒,要是他不先告官,連他滿門抄斬。現在怎樣?銀子!——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關在勞裏,還要勸牢頭造反。“ “阿呀,那還了得。”坐在後排的壹個二十多歲的人,很現出氣憤模樣。 “妳要曉得紅眼睛阿義是去盤盤底細的,他卻和他攀談了。他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妳想:這是人話麽?紅眼睛原知道他家裏只有壹個老娘,可是沒有料到他竟會這麽窮,榨不出壹點油水,已經氣破肚皮了。他還要老虎頭上搔癢,便給他兩個嘴巴!” “義哥是壹手好拳棒,這兩下,壹定夠他受用了。”壁角的駝背忽然高興起來。 “他這賤骨頭打不怕,還要說可憐可憐哩。” 花白胡子的人說,“打了這種東西,有什麽可憐呢?” 康大叔顯出看他不上的樣子,冷笑著說,“妳沒有聽清我的話;看他神氣,是說阿義可憐哩!” 聽著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滯;話也停頓了。小栓已經吃完飯,吃得滿頭流汗,頭上都冒出蒸氣來。 “阿義可憐——瘋話,簡直是發了瘋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說。 “發了瘋了。”二十多歲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說。 店裏的坐客,便又現出活氣,談笑起來。小栓也趁著熱鬧,拚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說: “包好!小栓——妳不要這麽咳。包好!” “瘋了。”駝背五少爺點著頭說。 四 西關外靠著城根的地面,本是壹塊官地;中間歪歪斜斜壹條細路,是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卻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邊,都埋著死刑和瘐斃的人,右邊是窮人的叢冢。兩面都以埋到層層疊疊,宛然闊人家裏祝壽時候的饅頭。 這壹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楊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華大媽已在右邊的壹坐新墳前面,排出四碟菜,壹碗飯,哭了壹場。化過紙⑸,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麽。微風起來,吹動他短發,確乎比去年白的多了。 小路上又來了壹個女人,也是半白頭發,襤褸的衣裙;提壹個破舊的朱漆圓籃,外掛壹串紙錠,三步壹歇的走。忽然見華大媽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躊躇,慘白的臉上,現出些羞愧的顏色;但終於硬著頭皮,走到左邊的壹坐墳前,放下了籃子。 那墳與小栓的墳,壹字兒排著,中間只隔壹條小路。華大媽看他排好四碟菜,壹碗飯,立著哭了壹通,化過紙錠;心裏暗暗地想,“這墳裏的也是兒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觀望了壹回,忽然手腳有些發抖,蹌蹌踉踉退下幾步,瞪著眼只是發怔。 華大媽見這樣子,生怕他傷心到快要發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過小路,低聲對他說,“妳這位老奶奶不要傷心了,——我們還是回去罷。” 那人點壹點頭,眼睛仍然向上瞪著;也低聲吃吃的說道,“妳看,——看這是什麽呢?” 華大媽跟了他指頭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墳,這墳上草根還沒有全合,露出壹塊壹塊的黃土,煞是難看。再往上仔細看時,卻不覺也吃壹驚;——分明有壹圈紅白的花,圍著那尖圓的墳頂。 他們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這紅白的花,卻還能明白看見。花也不很多,圓圓的排成壹個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齊。華大媽忙看他兒子和別人的墳,卻只有不怕冷的幾點青白小花,零星開著;便覺得心裏忽然感到壹種不足和空虛,不願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進幾步,細看了壹便,自言自語的說,“這沒有根,不像自己開的。——這地方有誰來呢?孩子不會來玩;——親戚本家早不來了。——這是怎麽壹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然流下眼淚,大聲說道: “瑜兒,他們都冤枉了妳,妳還是忘不了,傷心不過,今天特意顯點靈,要我知道麽?”他四面壹看,只見壹只烏鴉,站在壹株沒有葉的樹上,便接著說,“我知道了。——瑜兒,可憐他們坑了妳,他們將來總有報應,天都知道;妳閉了眼睛就是了。——妳如果真的在這裏,聽到我的話,——便教這烏鴉飛上妳的墳頂,給我看罷。” 微風早經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壹絲發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細到沒有,周圍便都是死壹般靜。兩人站在枯草叢裏,仰面看那烏鴉;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壹般站著。 許多的工夫過去了;上墳的人漸漸增多,幾個老的小的,在土墳間出沒。 華大媽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壹挑重擔,便想到要走;壹面勸著說,“我們還是回去罷。” 那老女人嘆壹口氣,無精打采的收起飯菜;又遲疑了壹刻,終於慢慢地走了。嘴裏自言自語的說,“這是怎麽壹回事呢?……” 他們走不上二三十步遠,忽聽得背後“啞——”的壹聲大叫;兩個人都悚然的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壹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