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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聽清風傾訴·奧內蒂》原文

作品提要

梅地納在其情人弗雷依達和朋友金德羅斯的“幫助”之下,從事了幾項臨時性的工作。首先,他在夜間看護垂死的病人。梅地納仔細地觀察著病危老人的壹舉壹動和神情姿態,通過壹些不為常人所察覺的蛛絲馬跡來推測老人的心理活動,進而臆想出老人的人生經歷。在這項工作結束之後,他的工作是替壹個女孩畫裸體畫像。在作畫的過程中,他遇見了自己的兒子塞瓦納,可是父子不願相認,塞瓦納的母親弗雷依達也態度曖昧,刻意回避。而梅地納、弗雷依達和裸體模特之間也呈現出剪不斷理還亂的微妙關系。

梅地納重新回到聖塔馬利亞擔任警察局長。這段時間裏,作為局長,他試圖挽救衰敗不堪的警察局,但以失敗而告終;作為父親,他試圖拯救沈溺於毒品的塞瓦納,最後也沒有成功。

小說以情人弗雷依達的死亡和梅地納人生的徹底失敗而告終。最後,聖塔馬利亞這座港口城市,被壹陣大風吹襲,壹切都化為烏有。

作品選錄

第二章 訪  貧

許多年以前,當我們大家都是20歲或20歲剛出頭的那陣,我躍躍欲試地想成為上帝,這是個在我力所能及範圍之內的念頭,既荒謬又冒險。那是在聖塔馬利亞壹個潮濕和炎熱的3月份。鋪天蓋地的急風暴雨剛剛出現壹點苗頭,似乎是氣候也接受了位於河另壹邊拉萬達居民的方式。

當這個念頭尚處於幼稚時期時,它就會驅使人去看望窮人、潦倒的人、沒有跌入富貴命陷阱中的人。

壹切都像做壹年級的算術題那樣方便和容易做錯: 用我省下來的東西就可以使別人幸福。

結果是壹位17歲或18歲的塞瓦納,壹個聖塔馬利亞的合法移民,以及他的母親。塞瓦納是這位姑娘、女人的姓,我永遠也沒有弄清楚,這個孩子、這個年輕人是不是我的兒子。她總是欲言而止,煙罩霧籠,開壹個並不好笑的玩笑。他們現在住在拉萬達。每個月的月圓時,我的下垂的手指頭上吊著壹盒糖果去看望他們。我認為,我這樣做是合適的。

我既願意又痛苦地回憶起在房間裏的小塞瓦納,在陰沈沈和臭哄哄的房間裏小塞瓦納來來去去的身影,以及頭上用許多塑料管發卡卷成許多發卷的胖女人,還有從我們身上、從家具上,像汗液壹樣彌散開來的赤貧形象。

應該是這樣的,開始用甜言蜜語來說這類事情是可悲的: 老年、貧困、已死去的人,繼續不斷地說這些事。

但是,瑪麗婭·塞瓦納從未對我說過。在我每次去看望他們的時候,從來不忘記帶點廉價的禮物,她則有禮貌地幾乎是帶著嘲笑的口吻表示感謝,並隨手把它們丟到骯臟混亂的房間裏去。不過,唯壹可能的話題,總是有壹句無壹句地提到已經過去了的不可挽回的錯誤。她,那個令人難以容忍的女人比我更明白這壹點,因為在長時間的談話中,她喝著茶,能把壹切都歸結為壹聲嘆息:

“唉,不會重新開始了。”

對於我們,對於所有久別重逢的戀人來說,對於所有的人來說,此話千真萬確。我不完全同意瑪麗婭的刻薄,我的對策只能是努力去理解它,聯想到幾乎永遠不在場的小塞瓦納那顆不可置否的腦袋,他可能是我的兒子,也可能正巧是那個時候紮營在那兒的不可避免的吉蔔賽部落從搖籃中換來的壹個真正平庸的呆子,故弄玄虛地裝模作樣。

在壹次令我羞愧的看望之後,我給瑪麗婭帶去了糖果,給塞瓦納帶去了壹根絲領帶和壹張藍色的銀行支票。同瑪麗婭·塞瓦納打過招呼後,我就呆在那間炎熱悶氣的房間裏,茫然地看著壹派極端貧困的慘相,壹塊已經斑禿的紅色絨布,上面留有夜晚和酒瓶搖晃的印記,有狗的印記,壹只遙遠和煩躁的狗。我拘謹地呆在這個悶氣和陰沈沈的小世界裏。房間裏有瓷的或者是石膏做成的,或者是方形雜誌封面上的高卓人和荷蘭農民。

瑪麗婭只想找點不愉快的事來打擾我。用她和她的男朋友。瑪麗婭相信其他的事情,更直接可靠的事。

二十年前,在她到拉萬達來之前,她也不是故意搞成像是經常失意的下層中產階級的樣子,頭腦裏擁有壹些不認識的人已經嘗試過的 *** 念頭,這些念頭慢慢地都變成了貼在墻上的東西,今天,我用手指甲就可能把它們逐壹剝落下來。

當然糊墻紙壹次又壹次地在改變著,希望也在壹個又壹個地改變著。但是下層中產階級的樣子卻每況愈下。特別是巨大的門框,幾經油漆,先是灰色、後是象牙色、奶油色,接著又是灰色,已經分辨不出是什麽顏色了,它們都成了星期天意大利午餐、醫療互濟會收據、養老金手續的永恒和悲天愴地的見證人。

我不知道,在那個記不清是什麽節日的日子裏,16歲的塞瓦納是否會露面、會不會平心靜氣地同我談談話;也不知道我能否見到他;也不知道,我重復壹下,他是否是我的兒子。

瑪麗婭把我壹個人單獨晾在那裏,讓我隨意地用眼睛觀看、用鼻子嗅聞和用頭腦想象,她自己則去脫下那件原先體面現在已磨損的衣服,又慢慢地走回來,臉上掛著壹絲微笑,這種微笑是報復性質的,或者是短暫補償性質的。這並不使我驚奇,因為女人的這種微笑,我見得多了,我認為這是可以想象到的,許多許多年以來,她們就像是剛走紅的季節性模特壹樣地露出這種沒有先例、也沒有回憶危險的笑容。

我重復壹下,我並不驚奇。我懂得什麽是仁慈、犧牲和例外。但是,她像任何女人壹樣地走回來了,用她精明的手法,令人厭煩地表明18歲的瑪麗婭·塞瓦納是個怎麽樣的人,而我每次同她見面時,總是盯著她那雙躲躲閃閃的眼睛,並且相信在她身上聞到了另壹個剛離去的男人的氣味。她的笑容要向我表明我把她變成了壹個什麽樣的人,我則是她天生愚蠢的不自覺的同盟者。

現在,她穿著壹件臟兮兮的襤褸浴衣走過來了;她變得老成了,同我之間有距離了。

“以防萬壹。”——她用粗俗和嘶啞的嗓音說道,壹面把鐵百葉窗上端的玻璃窗關上。她慢吞吞地在壹張長沙發上躺下來,可能是我兒子的塞瓦納就是在這張沙發上睡覺的;她以諳熟的懶洋洋的動作半裸出壹條大腿,並向我要香煙,我把壹包香煙和壹盒火柴拋給她。

遺憾,我想;壹個比我稍為年輕壹些的女人卻在笨手笨腳地扮演著二十年前的角色。有壹會兒時間,她被炎熱和困倦壓得喘不過氣來,就不懷惡意和笨拙地拍打著雙手。要傷害我是很容易的;困難的是要找到新鮮玩意兒,恰如其分地表現出仇恨和可憎的禮貌。

她挺起高大的胸脯,深深地吸了壹口氣後,就開口講話了,好像是在無風的大雨中又壹次無依無靠壹樣。但是她的聲音不再是那種煙酒的嗓音了;嘶啞和沈悶,有的時候由於失音而沒有聲響,有的時候又莫名其妙地尖利起來。她明白的或者是猜測到的,卻又善於用打嗝、用佯裝遺忘、用咳嗽和短促的笑聲來加以掩飾。她的聲音在我的耳朵裏有壹種陌生和乏味的神秘性。

“我想,如果妳是來看小家夥的話,那我認為妳是在浪費時間。他總是避開妳,肯定是本能。但是,有的時候,當他單獨壹個人的時候,他又喊妳想妳。我是從畫上知道的。當然啦,他是假裝的,因為我是他的母親。”

第二十八章 壹個兒子

梅地納想,“在我和他之間的什麽謊言,迫使我繼續喜歡他,要強加給他壹種不同於他現在享用的我堅持稱之為不幸的幸福,我又為什麽要這樣做呢?有個謊言、有壹種偽造出來的感情;我肯定,這不是友誼,我不僅想把他從酗酒和吸毒中解救出來,這酒和毒品正是弗雷依達送給他的或者是賣給他的。我還想把他從受侮辱和受損害中解救出來。實際上,我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任何人。我不會也不可能做得比在人群中的每個人所必須做的事情更高尚壹些。有另外壹種東西,它是比親熱、友誼以及任何形式的愛更加強烈更加純潔的東西;我不知道這東西是什麽,不過它應該是像尊嚴或驕傲之類的東西。”

但是,梅地納沒有去卡薩諾沃,沒有見到弗雷依達。“為什麽?——他想,——我並不愛他,多少年來,我任何人都不愛。當看到他愈來愈不需要那個女人時,我對他的興趣也相應減少了,我愈來愈感到他很普通,是完全可以由別人替代的。把他從那種不幸中拯救出來,是壹種怪癖,是壹種同我對我自己的了解完全不同的念頭。不管怎樣,是由於他想改正才改正的,並不是由於我的幫助,因為他神秘地消除了對愛和需要她的幻想。下星期,我們到河的上遊去,當我能說服他永遠離開聖塔馬利亞的時候,我就不用管他了。我不在乎他這個人,而是在乎他的不幸和他的受奴役。”

第三十四章 為塞瓦納設計的壹種童年

梅地納不知道塞瓦納是什麽時候出生的。但是,在以前某個孤獨的夜晚,他耳朵聽著滴瀝答啦下個不停的沙沙雨聲,身邊放著壹瓶總統牌蔗酒和壹包黑煙絲香煙、治支氣管炎的藥,他心煩意亂百無聊賴、孤零零地壹個人躺在前帕拉薩的房間裏,此時,他想出了壹個絕妙的主意: 把塞瓦納的出生日期定在科洛尼亞區裏壹個寒冷的淩晨: 7月16日。他見過他,見他滿頭是金黃色的頭發,就終於相信那孩子不是自己的兒子。還是叫他胡利安,瑪麗婭·塞瓦納是孩子母親的名字;但是孩子的父親是瑞士人。送給塞瓦納壹個童年,倒是件不錯的禮物。

這樣,在20年前的壹個7月,塞瓦納出生在科洛尼亞區,那是壹個晚上(神秘的),周圍是居住著人(神秘的)的環境(神秘的)。事實上也不可能知道得更多了。後來,向他轉述——母親,以故事編造者溫情脈脈的神情和出類拔萃的技巧——各種輕描淡寫的緊張和敬畏的事,這些轉述涉及到禱告、祈求、逆來順受和淡泊寧靜、大丈夫和仍是不分性別的愛憐之心。他們和居住在那個環境中的人,都是吝嗇和掠奪成性的移民、先驅者、殖民者;同時,女人們會生孩子和給他們餵奶,此外,他們再也沒有任何其他更重要的特點了。同他們無關的歲月,他們沒有真正經歷過的歲月,像是用於建築的磚頭壹樣,逐漸堆積在壹起。神話籠罩著恐懼和已經學會的耐心,籠罩著輕便雙輪馬車的轔轔車輪聲,這輛馬車的駕馭者是壹位上了年紀的醫生,很容易確切地想象到壹輪明月的皎潔光亮,相似的光亮,但是已經消逝了,幾乎不能再見到它了。20年前,另壹輪明月,在那個事故多發的環境中,機械和笨拙地生活著不可理喻和憑空想象的人們,悠悠歲月和人類盲目可笑的活動,永遠地凍結和毀滅了那種環境。

所以,有的時候,在房間的三堵墻支撐著的閣樓裏,只要有壹張血汙斑斑的大床、壹盞煤油燈和畫片前的蠟燭就夠了;而他則順利地從他母親的體內生出來了。有的時候,那位上了年紀的醫生雙手顫抖著幫忙,有的時候,他則駕著馬車在慘淡的月光下緩慢地行駛,永遠也不會準時到達目的地。

然後,父親用馬鞭手柄敲打著聖塔馬利亞戶籍登記處的寫字臺,信心十足地堅持他沒有采用暴力,堅信他是在為真理而戰,至少是在為壹個孤立的和不可戰勝的真理而戰,當他把那張承認他有權給他來申請的小孩起名為胡利烏斯而不是胡利安的紙片疊成四折時,他並沒有表現出激動來。

然後,又是空白,是幸福、熱情和可以相信的假設,幾年後,終於發現了規矩和法律,發現了壹位年老和沈默寡言的父親,瘦削和挺直的身材,行為端正,留著壹小撮已經灰白的胡子;發現了壹位肥胖的母親,生活的失敗者,她現在則變得脾氣溫和,身上散發著廉價的香水味。

然後,是本能地同那個女人組成的永恒的聯盟;這個聯盟不是攻擊性的,而是防禦性的;是用來對付或者面對世界、人或動物;冷和熱,悲傷,說不準在什麽時候會來臨的威脅;不是用來對付那個高尚的和感情內向的大胡子,以及每天下午從地裏回來時,悄然設下的各種非幹不可的活兒;身材高大,但是跨著滑稽的小步子,這倒是符合腳上穿的那雙小靴子的;白色的燈籠褲幾乎遮住了酒瓶,到了第二天又穿上雪白的燈籠褲。外國式的背心,繡花的折領。

然後,更加輕浮的合謀,微笑的女人掩飾或者暗示的不服從;美食、午睡、在雞籠和兔子籠邊消磨時光,只在社交場合偶爾穿壹下的私下裏做的平絨服裝和刺繡的花邊。女人的笑聲和令人窒息的親吻,受壓抑的和受保護的美貌: 他的同盟者、他的幸福。

然後,——雖然可能他永遠也不知道——,在他們二十年生涯中消耗第六個年頭時候所開始的爭鬥。明鬥和暗鬥是為了避免胡子花白的沈默男人有壹天會用兩輪馬車或剛買來的卡馬——帶上生死離別時必須帶的雜物: 壹只嶄新的箱子、壹只裝水果子的籃子、兩只捆住腳的母雞——毫不匆忙地遷移到聖塔馬利亞去,會不停步地和不朝四處張望地穿過那個在當時每天都會誕生壹個新家庭的小鎮,在經過了四個或者六個小時的跋涉之後,到黃昏時分,把壹切都交給科洛區耶穌教會學校的校長。借口、別有用心的哭泣、戲劇性的和有節制的氣惱,在這種時候,使她顯得更年輕的粗黑辮子不再盤在頭上,而故意使它們散披下來。每天早晨,不知所措和健康的小孩被安置在床上,女人則心神不定地呆在房間裏,臉上帶著熱情的微笑,隨時準備著在任何需要的時候,嚎淘大哭起來。

直到有壹天晚上吃過晚飯以後,留著壹小撮白胡子的人說:“明天”;女人給壹位雇工塞了點錢,讓他把老醫生請來,她自己則設法在從家門口到泥土或汙泥大路之間剛種上的彎曲小楊樹的邊上去迎著醫生。她也行賄了老醫生。根據不確切記憶隨心所欲的說法,這位醫生可以是或者也可以不是那位接生的醫生。就在那天晚上,她爬上閣樓,冷靜地在壹片寂靜聲中,在每只塞滿傷心事和短暫歷史的箱子裏翻尋著。最後,她終於找到了壹份泛了黃的歐洲文件,文件泛泛地授權她有撫養孩子的權利。

“不過,它不是卡斯提亞語的。”天亮後不久,在吃早飯時,瘦高個男人說。這個男人就是曾經把孩子喚作胡利烏斯、並據此認為他有權得到孩子的那個男人。

她笑了笑。白胡子男人沒有把那張紙丟進爐子裏的火中去。她取來咖啡,把雙手交叉放在仍是堅挺的胸脯上。

“孩子、東西,所有的壹切都是壹樣的,在任何地方都是這樣。”

她送走那個可以作她父親的男人,在他騎上馬起步前又回過頭來時,她又朝他笑了笑。

然後,是每天準時的勾當,那些回憶僅僅限於冬天的黃昏: 壹盞有半透明瓷燈罩的燈,照在寫有很大的S和金色三葉草的紅色絲絨面的卷宗上,瑪麗婭緩慢和動人的聲音——有的時候閉著眼睛說話,就像是在似信非信地敘述著夢境壹樣——,衣領上散發著熏衣草的味道。隨著對勾當的熟悉,勾當也很快成事,很平靜,很像是真的壹樣。麻雀發瘋似地在天空中和菜園子裏鳴叫著,尋找樹林,好像黑夜是第壹次來臨,它們都很害怕似的。遊戲、假裝和敘述已經結束了。她並未經受痛苦就成熟了,隨著她的 *** 、年輕姑娘的腳踝緩緩地向窗口移動,她也慢慢地成了世界上唯壹的女性。她把額頭、可能也把短鼻子尖都靠在玻璃上,有壹陣子,她忘記了小孩,陷入了沒有回憶、沒有預感的純潔狀態之中去了。

然後,她放下窗簾,把又壹天短暫和迷渾的霞光,阻擋在窗外;她開了燈,在猩紅色的卷宗上攤開練習本。書和她那雙戴著戒指的手。隨著告別聲和馬蹄聲,表明留著花白小胡子男人的到來。他不看那些東西就想走過去,他看到了女人的笑容,他進臥室裏去換衣服了。

然後,在沒有說明的結局不同於以往的下午,在可能存在的月光下老醫生坐在馬車上不大可能行駛的第十個年頭的下午,在動作僵硬的瘦高個男人在習慣的時間準時到達的下午,這次是乘著雙輪車來的,帶來了壹個不是很胖也不是很令人信服的神甫。

晚飯是在神甫匆匆祝福之後進行的,神甫講的故事和笑話使他們三人感到晚飯的氣氛過於活躍了,因為他並不傷感地習慣於靜悄悄地進餐。在把桌布取走拿來咖啡的時候,神甫想了解,自從那天女人拿出那個荒謬的用哥特體書寫擡頭的文件以來,孩子學到了些什麽。留著花白小胡子的男人耐心地抽著粗制的煙鬥,決心不把自己的偏見說出來。女人紅著臉,眼淚汪汪地聽著,好像這是對孩子的羞辱。本來想要報復的欲望又升起來了,對於突然出現的叛變,她感到氣憤,因為在那些年代裏,那個老男人是寵愛孩子的;他毫不在意和悄悄地在欺騙她,說是在教育他,說是在教給他她不能教給他的知識;也許她曾經擁有過那些知識,又在世事滄桑面前很快和愉快地忘記了。比她年長的男人在把神甫送回到神學院和在中午時分回來後,沒有作任何評論,這不是出於謹慎,而他對局部的勝利並不在意。他同她壹起睡下,不聽任何精神狡猾的辯解,在她的前額上吻過以後,就進入了夢鄉,發出了他特有的響亮呼嚕聲。

“星期壹我帶他去神學院。”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男人說。在窗戶上、在傳來狗不安穩動靜的半開半掩的門上,也許就在這間陰暗、充斥著煙火味和腐爛的長毛絨味的房間裏,秋天已經按照節氣的輪回悄悄地來臨了。“要為他準備點衣服。”

他吃完瘦肉,安靜地喝著馬黛茶,表現出不在聽她說話的樣子,雖然她只是來回走動,並沒有開口說話。從門口,小狗圍住了他長長的白色身軀,他側過頭來;他已經吻過她了,他要到中午或者晚上才回來同她見面,而現在他有急事要辦,他說:

“神學院,那是為了討妳喜歡,因為要是我的話,明天我就帶他下地去。他只要會寫字和算賬就行了。”

他,那個小孩,雖然嘴上不說,卻也是喜歡神學院的,因為那兒有朋友、新鮮事和錯誤。但是她卻不說她喜歡那兒。只是在那天下午,她把孩子抱在膝頭上,強忍著眼睛裏流下來的淚水,對他肯定地說,對嗎,他不想永遠離開媽媽。然後把他帶到閣樓上,那裏全是灰塵和蜘蛛網,還有在許多年以前就變成了家具而不再移動的箱子和櫃子。

他站在門口看著女人,門幾乎挨著要倒塌下來的天花板,是濕氣和類似老鼠臭的味道支撐著它。他看見女人彎下腰去,在有著沈重的凸形箱蓋和包著已經生銹的棕色鐵箍的箱子邊上,她變得年輕和光彩奪目。他看見她把箱子打開,迅速和無意識地回過頭來看了他壹會兒,她的臉上淚珠閃閃,帶著小孩或那個老人都沒有見過的笑容。透過唯壹的壹扇窗戶上的臟玻璃,金色的陽光正好照射在她紮起來的辮子上、白色的背部和踩在地上的漆皮鞋。

“像我那樣。”她說。聲音漠然、謹慎和狡猾,好像是要靠近壹只小鳥壹樣。但是她沒有離開箱子,箱蓋困難地打開了,發出壹陣尖厲的聲音。她拿起壹件飾著飄帶和窄花邊的玫瑰色的女孩子衣服:“就像我還是小姑娘時去參加節日壹樣。”

他讓她給自己穿上衣服,雖然他感到羞恥,卻也不反對,甚至還穿上過時的高跟鞋,在女人面前轉了半個圓圈裝著跳舞的樣子。女人坐在箱子上,不再哭泣了。她唱著他聽不懂的歌,用手打著拍子,壹副陶醉的樣子。

然後,那個淩晨來到了,他被從床上拖起來,當他穿上農民的靴子和衣服時,他感到很來勁。大房間裏,除了父親那種沒有什麽意義的冷靜外,又加上了他的沈默無言。女人給他們端上了壹樣的飯菜。她來回忙碌著,承認自己已經老了、失敗了,對將來也沒有什麽指望了。

(徐鶴林 譯)

賞析

請聽清風傾訴,本是壹個富有詩意的浪漫句子。但初讀奧內蒂的這篇小說,卻有壹種淪陷在深沈的黑夜裏壓抑憋悶得透不過氣來的感覺。然而潛下心來細細品讀,卻於壹片漆黑暗淡中感受到那“黑夜的柔情”,發現了陰暗怪異的表象下沈重的價值。

小說通篇都在講“逃避”,講述了主人公梅地納如何通過各種形式實現自己“逃避”的目的。空間上,他時常穿梭於拉萬達和聖塔馬利亞這兩座城市之間;時間上,他又不斷地經歷壹次又壹次的“短暫的生命”——從事各種千奇百怪的臨時職業;即使在壹定的時期內,他固守在壹個地方做壹個工作,他也不斷地通過回憶和想象跨越時空,來實現對現實的逃避和否定。

小說中,梅地納其實對塞瓦納的童年壹無所知,但卻創造性地臆想出了與真實狀況相距甚遠的詳細情境。他企圖通過幻想的方式,來填補自己對兒子童年生活記憶的空白,從而擺脫作為壹個父親“缺席”的尷尬。在現實生活中,他無法通過自身的力量將塞瓦納從墮落中拯救出來,因而只能通過“做白日夢”來緩解內心對於兒子的愧疚之情,進而得到壹種特殊的心理補償。可以說,胡思亂想和白日做夢,是梅地納面對壓力和挫折時慣用的抵禦方式。因為只有通過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他才能逃離沈重的現實,轉向另壹個理想的世界。

作者奧內蒂後來透露,之所以寫壹系列以虛構的城市“聖塔馬利亞”為背景的小說,實際上是因為在他自己生活的城市裏,他感到不幸福。所以,他采用這樣壹種“逃避”的立場,實現壹種希望,企求在另壹種世界裏可以自由呼吸和不再擔驚受怕。

看來,之所以要逃避,都是因為被沈重的現實壓迫得喘不過氣來。正如作者自己所形容,那種感覺就“如同下雨天有人給我送來壹件濕漉漉的大衣讓我穿上”壹般。

梅地納是個現實人生的徹底失敗者。面對沈重的現實,他不僅處處逃避,而且早已喪失信仰。從冒牌的庸醫到替人畫裸體像謀生,再到沈湎酒色之中的警察局長,不停更換著職業身份的梅地納壹直都在逃避周圍的環境。信仰在他看來,可以“在隨時所愛的女人身上,在壹只狗身上,在壹個足球隊上,在輪盤賭的號碼上,在壹生所致力的生活上”充分表現出來。

在他的眼中,人生就像壹個 *** 講述的故事,充滿了喧嘩與騷動,卻是毫無意義的。因此他不僅沒有信仰,還懷疑信仰,甚至無比仇恨信仰。他總是感到自身存在的荒謬和無意義。他意識到現實總是處處限制著人們的生存,永遠是不可信的;他總是輾轉於許多地方,立刻到達,再隨即離開,永遠處於嶄新的孤獨之中。雖然從事了許多的職業,但是卻從來不知道自己有什麽重要的價值,在這個國家還能做些什麽。事業如此,愛情亦是如此。他認為,在所謂的愛情中,即使妳還喜歡著某個人,不忠和欺騙卻總在蠢蠢欲動。愛情是美妙的,也是荒唐的,它會令人不解地去拜訪任何壹個心靈。但是壹個人所謂的荒唐和美妙僅能維持很短很短的壹個時期,而在青春期過後則不可避免地走向接受和迷失……

我們可以在選文中發現,梅地納對於父子親情也充滿了深刻的懷疑。由於種種不明的原因,他在與兒子塞瓦納相見之後,壹直不願與他相認,而塞瓦納似乎也刻意回避這個陌生的父親,就連作為父子之間的唯壹的紐帶——塞瓦納的母親弗雷依達也不願主動澄清這個事實。所以,到最後究竟塞瓦納是不是梅地納的兒子,我們依舊不得而知。另外,關於梅地納、弗雷依達和塞瓦納三者的關系,在整篇小說中都呈現出怪異微妙的特征。塞瓦納對於父母極為疏離和冷漠,梅地納父愛萌生欲拯救兒子卻始終不得要領,作為母親的弗雷依達卻向親生兒子提供和販賣毒品,最後竟然被其所殺!梅地納認為,在他和兒子之間存在著某種謊言。而他想將其從受侮辱和受損害的境地中拯救出來,並不是出於父愛,而是出於某種比愛和親情更高貴的尊嚴之類的東西。當他發現兒子越來越不需要他的母親時,他對他的興趣就大大地減少了,他愈來愈覺得,其實塞瓦納也就是普通的男孩,與其他的男孩並無實質的區別,甚至可以被取代的。進而,他開始懷疑他們的父子情,甚至開始懷疑他這種想拯救兒子的行為本身是否有意義。

總之,作者奧內蒂筆下的人物,總是在空蕩的地方痛苦地遊走,沒有過去,亦沒有未來。他們總是孤獨的、迷茫的、沈淪的,是對待現實沒有信心、面對問題感到無助的壹代人。對他們大多數人來說,死亡並不是可怕的事情,因為活著比死去更加不幸。

小說中,主人公梅地納疲於奔命,輾轉壹圈,最終避無可避,只好無奈地接受似乎早已命定的厄運,坦然承受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多年來,我壹直想這樣的結局,我回來也是為了這樣的結局。只有那些接受現實並與之同流合汙的人才是最明智的。”

也許,每個靈魂飽受煎熬的人,起初總想趨利避苦,竭力逃避這沈重的現實,然而最終發現哪裏都不是理想的桃花源,縱然是作者苦心營造的聖塔馬利亞也不是,最終只好依然回到那汙濁的現實洪流中。

(孫 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