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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未曾在羊角燈胡同居住,但我與它確實有不淺的緣分|劉心武-

本文作者在恭王府天香庭院匾前

北京恭王府現在是壹個熱門 旅遊 打卡地。恭王府所在的那條東西向的小街現在叫做前海西街,海指的是什剎海,這條街南邊,有條胡同,叫做羊角燈胡同,羊角燈胡同與前海西街並不完全平行,它呈西南往東北延伸的態勢。也許是被恭王府 旅遊 熱的帶動,近來羊角燈也成了壹個 旅遊 打卡地。其實這條胡同,長度不足二百米,寬度大體在兩米多,胡同兩邊的院落,也至多不過是些尋常的小四合院,影壁後也就壹進,沒什麽兩進或更寬闊的院落,其中有的早成了混居的雜院,實在是無足觀。那為什麽有越來越多的人對其感興趣?我想,首先是胡同的名字吸引人眼球吧。

既叫這名字,那是否與壹種特殊的燈具——羊角燈——有關呢?答案是肯定的。北京胡同的名字,千萬不要壹律望文生義,比如也在什剎海附近的兩條胡同:大翔鳳胡同、小翔鳳胡同,我初到那裏時,就以為壹定有過彩鳳飛翔的美麗傳說,或至少是以前生產鳳凰頭飾的作坊集中地,後來知道,其實是大墻縫、小墻縫的諧音轉化,因為那兩條小胡同,是依附在大王府高墻之間的隙地形成的,諧音將俗義轉為雅稱,是北京許許多多胡同命名的不二法門,比如大格巷原來是打狗巷,奮章胡同原來是糞場胡同,高義伯胡同原來是狗尾巴胡同(北京話尾巴發音為“以巴”)……但難能可貴的是,羊角燈胡同並非俚語俗音雅化而來,它確確實實是跟羊角燈這種獨特的古燈具相關。

熟悉《紅樓夢》的人士,肯定能想起,書中出現過羊角燈。第十三回寫王熙鳳從榮國府出發,出至廳前,上了車,前面打了壹對明角燈,大書“榮國府”三個大字,款款來至寧國府。明角燈就是羊角燈,燈上可以寫上大字,等於是榮國府的告示牌,可見燈體很大,透明度很強,體面而威嚴。第五十三回,寫祭完宗祠,榮國府那晚各處佛堂竈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內設著天地紙馬香供,大觀園正門上也挑著大明角燈,兩溜高照,各處皆有路燈。大觀園的園門,據第十七回交代,是正門五間,雖比不上榮國府府門宏偉,也應該相當闊朗,門上所挑的大明角燈,也就是大個兒的羊角燈,想象中或許比十三回為鳳姐開路的角燈體積還大。第五十四回寫榮國府元宵開夜宴,廊檐內外及兩邊遊廊罩棚,將各色羊角燈、玻璃、戳紗、料絲,或繡或畫,或堆或摳,或絹或紙,諸燈掛滿。在各色燈具中,羊角燈居首位,可見羊角燈已成為貴族府第奢侈級別的壹種標識。

現在網上可以查閱關於羊角燈胡同的資料,其中壹條是這樣寫的:“位於什剎海 歷史 文化保護區,在三座橋胡同與龍頭井街之間……羊角燈胡同這個名字從乾隆時期開始叫到現在,據說當初這裏有許多制作羊角燈的作坊。也有民間傳說這裏是負責和珅府安全的警衛人員駐紮地。夜間士兵提著羊角燈巡邏,故名羊角燈胡同。21號院曾是劉心武先生住過的地方。23號院內北屋姓張,其主人的先輩是著名的大鼓表演藝術家張寶和,俗稱‘大鼓張’,相聲大師侯寶林曾向他學藝。侯寶林先生小時候也曾在此住過。”還有壹些別的條文,大同小異。

羊角燈胡同北邊的恭王府,其稱呼是因為1850年道光皇帝駕崩,鹹豐皇帝繼位,將原慶王府賜給其六弟恭親王奕欣,鹹豐二年四月二十二日,恭親王奕欣遷居此府,始稱恭王府。現在不少人士參觀了恭王府以後,都有壹種感覺,就是《紅樓夢》中所描寫的榮國府——幾進院落呀,垂花門呀,抄手遊廊呀,東西夾道呀,穿堂門呀,後樓呀,都能在小說中找到影子,而叫做萃錦園的恭王府花園,裏面更有諸多景觀,令人聯想到書中的大觀園。但是《紅樓夢》成書於乾隆朝中期,作者不可能超前到晚清去從恭王府及其花園擷取素材,因此,有壹種說法,就是恭王府的前身,壹度是乾隆寵臣和珅的宅邸,和珅當時有可能看到過《紅樓夢》抄本,他是參考書中的大觀園,來營造他的花園的,晚清恭親王對其照單全收,才形成這麽個格局。此說可供參考。

周汝昌先生曾出版壹書,考據《紅樓夢》大觀園的園林原型,首印時,出版社可能是考慮到書名最好能簡捷明快,就叫做《恭王府考》,有的人不仔細去看書裏內容,只憑這個書名,就嚴重質疑:恭王府是《紅樓夢》成書很久以後才有的,就算從和珅府說起,其造成也在《紅樓夢》手抄本流布於世之後,妳這考據意義何在?其實,周先生此書自定的書名,本是《芳園築向帝城西》,再出此書時堅持以此為書名,蓋是取《紅樓夢》中元妃省親,薛寶釵奉命題詩的第壹句。

這壹句大有考據的必要,意思是大觀園的位置,在京城的西部,再參考書中其他的描寫,更可知具體位置是在西北。雖然書中的大觀園是作者把關於中國古典園林的識見加以融會貫通後形成的浪漫想象,但追蹤躡跡,探討作者這想象的最主要的原型依據,還是很有意義的。周先生書中考據了和珅府建造前,那處空間的沿革,可知最早可追溯到明朝,那處地方,原有明代成化、弘治年間,擅權的大太監李廣私建的園林,我1961年到那處空間工作、居住時,地名還叫做李廣橋斜街,聽老居民說,直到1950年,那裏的水道以及以李廣命名的拱橋還在,大約1952年,河道才被改造成暗河,橋才拆毀,李廣橋斜街的地名壹直保留到1965年,才改名為柳蔭街。那壹地域,不僅有什剎海前海、後海的大片湖泊,還有許多的網狀水系,李廣當年在那裏建造別墅,就是利用了那裏的水資源,形成壹處美麗的園林。

清朝取代明朝,明朝的紫禁城成了清宮,明朝遺留下的壹些豪宅園林,也多被清朝統治者接收,逐步分配給清朝的貴族達官建府建園享受,李廣遺留下的那處園林,後來歸了誰呢?應該是被清朝內務府收管,在康熙帝分封他的眾多阿哥時,修葺為某阿哥的府邸,但因康熙晚期,有九子奪嫡的鬧劇,最後四阿哥胤禛即雍正勝出,而兩立兩廢的二阿哥太子胤礽,以及大阿哥胤禔、三阿哥胤祉、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誐、十四阿哥胤禵(後來雍正把這些兄弟名字中的胤字全改成了允字,而且八、九阿哥還被革出宗室,取了侮辱性的稱謂“阿其那”“塞思黑”),都被不同程度打擊,他們當中是否有的倒臺前的府邸,就在李廣橋那邊?和珅後來所獲得的地盤,應該就是那地方的壹處廢府,而這樣的廢府,照例應該由內務府處置。在成為廢府的時期,官繪京城全圖,當然只能畫成壹片卑陋之地,而將廢府改建成新權貴的宅邸,應該由相應的工部官員負責,其下面應該有具體實施工程的營繕郎。

曹雪芹的父輩曹頫在雍正朝的江寧織造任上遭到查抄,但未被斬盡殺絕,逮京問罪後,還給他家在北京蒜市口壹個十七間半的院落居住。雍正駕崩乾隆登基初期,乾隆實施緩解前朝緊張形勢的懷柔政策,起用了雍正朝被治罪的內務府官員,其中就有曹頫,曹頫很可能就參與了廢府改造為新府的過程,那過程絕非短時可竣,負責施工時可能就會常到現場,而他的兒子曹雪芹(若非兒子應是堂兄曹颙的遺腹子),那時雖然只有十幾歲,也可能就會趁機跟過去打打下手,當然也就對那園林有了細致的觀察深刻的感受。乾隆四年發生了“弘皙逆案”,曹頫被牽連,才終於“忽喇喇如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以至於“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凈”,曹頫不知所終,曹雪芹潦倒淪落,貧居西山,舉家食粥。但這倒成了曹雪芹後來撰寫《紅樓夢》大悲劇的動力,他真事隱,假語存,壹個有原型的大觀園,在其豐富的想象力和高超筆力下,也就呈現出來了。1962年,周恩來總理在當時北京市副市長、著名紅學家王昆侖等人陪同下到恭王府視察,關於恭王府花園前身是《紅樓夢》大觀園原型的說法,他指示說:“不要輕率地肯定它是,但也不要輕率地否定它就不是。要將恭王府保護好,將來有條件時向 社會 開放。”

至於位於恭王府南邊的羊角燈胡同——羊角燈是壹種奢侈品,而且應該首先是供應宮廷,由皇帝來享用的。恭王府居然連其巡府的兵丁也大搖大擺各執壹盞,可見府裏擺設懸掛提用的更不計其數,這是很驚人的。明朝的李廣在此建造別墅園林,後來李廣倒臺,大臣們彈劾李廣八大罪狀,其中的第四條就是“盜引玉泉,經繞私第”,玉泉山的水本來只能皇帝引用,李廣卻通過月牙兒河把那泉水引到了自家的花園裏,這就是僭越。和珅被嘉慶治罪,開列罪狀多達二十條,其中第十三條:“所蓋楠木房屋,僭侈逾制,其多寶閣,及隔段式樣,皆仿照寧壽宮制度,其園寓點綴,與圓明園蓬島瑤臺無異,不知是何肺腸。”僭侈逾制,其實是各朝各代貪官的通病,《紅樓夢》裏寫到的榮寧二府,地位其實在王爺之下,其吃穿使用,如玉田胭脂米、鳧靨裘、大玻璃穿衣鏡、大明角燈等等,不僅直追王府,甚至簡直就是皇宮水平。羊角燈胡同滿布的羊角燈作坊,其生產的羊角燈,主要應該是供應宮廷,其次才是其它貴族府第,但和珅府卻獨占鰲頭,幾乎壟斷了羊角燈產量的大半,這當然是嚴重的僭侈逾制。

那麽,羊角燈究竟是怎麽生產的呢?有三種說法。

壹種是說,將山羊角煮爛成糊狀,然後置於淺碟中冷卻,最後形成類似玻璃的薄片,然後把這些薄片鑲嵌在事先制作好的燈框上。但這樣形成的燈具,不能呈渾然壹體的圓筒形或棗核形,與留存至今的實物不符。

另壹種說法,則是有壹種模具,類似兩個大小不壹卻也相差不多的圓形,把煮爛的山羊角形成的糊狀物灌進兩個圓形的縫隙中,待冷卻幹燥後,拆去模具,就形成了長圓或渾圓的燈體,上下再附加鐵絲等制成的燭臺提手,就形成了羊角燈。鄧雲鄉先生持此說法,可供參考。

但我相信第三種說法,這是我在李廣橋斜街工作居住期間,在羊角燈胡同裏,聽壹位老爺爺告訴我的。我結識他的時候,不到三十歲,他卻已經八十開外,左近的人們都稱呼他冰爺,我也跟著那麽叫。

剛開始的時候,我以為寫出來是“兵爺”,想必他當過兵丁,後來才知道,所謂“冰爺”,就是在冬季什剎海的冰凍期,參與采冰的爺們,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每到冬季,什剎海還都有采集天然冰,運往冰窖保存,在夏季加以使用的做法,但我結識冰爺時,他早幹不動采冰,聽左近有的知根底的人說,其實也可以叫他杠爺,就是在解放前,他壹度當過給人擡棺材的杠夫,這個稱呼比冰爺難聽,有人那麽叫喚他,他不應聲。

但他跟我熟了以後,我問起羊角燈的事情,他就說自己在光緒三十年,十二歲的時候,到這羊角燈胡同的作坊裏,當學徒制作過羊角燈,他說那時候這胡同裏原來的羊角燈作坊已經倒閉過半,但也還有繼續堅持那營生的,來訂貨的主顧,達官貴人多過了皇家貴族。他跟我細說羊角燈的制作過程:

把大山羊角截去尖端,放在大鍋裏,放滿水,用大量的白蘿蔔絲壹起燜煮,掌握住火候,壹定要在山羊角沒有煮爛卻又軟化的情況下停火,然後把煮得膨脹的羊角撈出來晾起,也要掌握住火候,在撈出的山羊角仍溫熱的時候,用壹組木頭制成的楦子,塞進羊角裏面,將其撐大,開頭使用的楦子類似紡錘形,然後逐步換成中部鼓起更多的楦子,這期間,有的羊角就會破裂,那就只能放棄,沒破的,再小心翼翼地換更鼓的楦子撐開,最後,才形成或圓筒狀或大體渾圓的燈膜,燈膜形成後還要再細心打磨,使其各方位厚薄大體壹致,最後再附加上下的提框燭座,成為壹盞可供使用的羊角明燈。

聽他這麽說,羊角燈制作過程中的損耗率是相當高的,他說煮壹大鍋羊角,最後成型的,也就三兩個,大型的成品,往往壹季也就幾盞,而且羊角燈使用期也短,冬寒夏暑,容易開裂,不經磕碰,即使外殼完整,也往往會變得失去透明度,不再美觀。我很感謝他給我提供的這些寶貴信息,就跟他說,我管您叫燈爺吧,他擺手,說還是叫冰爺好,原來他是從國營采冰隊退休的,他以那個正經職業為榮。冰爺已經謝世四十余年,羊角燈胡同作坊的制燈工藝,隨他那代工匠湮滅無傳了。

如今存世的羊角燈,非常罕見。整個故宮博物院,也僅存1889年光緒大婚時坤寧宮洞房使用過的兩盞碩大的喜字羊角燈(上圖)。從網上得知,浙江在諸暨大唐箭路村,至今還有壹位羊角燈制作傳人——張方權。他家祖上四代做燈。他的制作方法,與我從冰爺那裏聽來的類似,不同處是他將兩瓣熬煮過的羊角撐大後,再合攏加以焊接,焊接後使用工具仔細打磨,使人看不出接縫。如果北京羊角燈胡同要進壹步開拓 旅遊 事業,或許可以請張方權先生到胡同中開壹爿羊角燈店,展示其特殊工藝,並將制成的燈具作為 旅遊 紀念品發售。若再將大鼓書藝人張寶和以及侯寶林故居布置成曲藝博物館,再將胡同裏現有的小餐館改造為可聽大鼓書與相聲的茶寮酒肆,或許人氣可更旺。

但我與羊角燈胡同確實有不淺的緣分。我在青春期,追求過居住在那胡同裏的壹位女郎。那期間我傍晚常從龍頭井那邊往胡同西口裏去,但往往就有壹位大體同齡的小夥子,偏在那時候在胡同口舞劍,他身手矯健,劍法專業,似乎也並不是故意要阻攔、威脅我,但我望見那陣勢,總覺得還是退避三舍的好,於是轉身從前海西街,繞到羊角燈胡同的那壹頭,叫做三座橋的地方,試圖從東口進入,但也就有好多次,我到了東口,他卻又出現在東口那裏,依然默默舞劍,令我大囧。我們從未過話,但都心照不宣:互為情敵。我知道他那時所屬的單位遠比我任教的學校高級,而且他的母親也通過強有力的中介人士,向那女郎的父母表達了迎娶其女的願望。後來他不再出現在胡同口舞劍,因為那女郎最後選擇了我這舞筆的,成為我的妻子,我們生下了兒子,兒子幼時就放在妻子父母、也就是我嶽父嶽母那裏撫養,我雖然常常會去嶽父嶽母居住的院裏,卻從未在那裏過夜,我和妻子另住在柳蔭街,因此那個院落不可說成我壹度的居所,更何況那時候那是個居住了五六家的小雜院,即使從我嶽父嶽母的角度來說,也不能算成是壹家的宅院。

不行了,流年碎影蕩漾心頭,都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憶,不能再往下寫了。愛妻去世馬上就滿十三年了。羊角燈胡同雖非我曾居之地,卻是我生命中難以忘懷之空間。

2022年2月8日綠葉居

作者:劉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