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最新電影網 - 小說免費大全 - 放飛自我的寫作——讀毛姆《尋歡作樂》

放飛自我的寫作——讀毛姆《尋歡作樂》

毛姆寫了那麽多長篇,他自己最鐘愛《尋歡作樂》;我讀遍毛姆小說,最愛的不是這部,問了其他人,也極少有人說最喜歡毛姆的這部小說。面向外界的作品往往如此,作者既要兼顧自己的主張和展現,也要照顧讀者的心理和喜好。照顧大眾心理是對作者的約束,使他無法說出超出公眾理解和接受能力界限之外的話和事,只有當他們放開自我,不顧忌世人的道德論調和話語體系時,才實現了真正的自由,也應了那句話“文學總是預示生活,它不是模擬生活,而是按照自己的目的塑造生活。”他們在自己的文字裏展現叛逆、評判大眾的評判,然後壹笑置之,自尊替代了討好,也難怪他們喜歡自己這樣的書,說白了——作家都自戀。

去年有人讓我寫《刀鋒》的書評,因為他們受到那本書裏明晃晃的“正念”鼓舞,感覺自己就是大隱隱於市的拉裏,非拉上我去附和。我沒有答應,我對《刀鋒》沒有很深的感觸,像是毛姆為了完成壹份作家的社會責任壹樣,充滿樣板戲壹樣的“臉譜化”和“義正嚴辭”。我不喜歡“義正嚴辭”,不論人還是文字壹旦牽扯上這個詞,就索然無味。

我最喜歡的毛姆的長篇是《人生的枷鎖》,既非大眾追捧的《月亮與六便士》,也非作者本人最愛的《尋歡作樂》。人為什麽對文字喜好有如此大的不同?大概人們都喜歡討好自己的東西吧。我猜人壹生下來就不是白紙壹張了,就存在“好惡傾向”這個東西了,只是當自己還沒能力認清、確定的時候,需要壹點外在的提示才能撥開雲霧見青天,但我們總以為自己是被教化了。沒有莫名其妙的愛恨,只是歪打正著的契合罷了。

我從來不認為某種職業和某種地位的人有所謂道德優越,但地位和職業便於他們的自我“洗白”和“鍍金”,使他們看起來格外清高偉岸。當然,任何人只要有這個條件都不會拒絕這麽做。毛姆小肚雞腸、盧梭虛偽膽怯、王爾德孤傲自大……,但在他們的書裏這些道德上的“bug"都被消解,且為他們贏得真性情和智慧的美名。永遠不能把小說當“聖經”來讀,只能作為藝術品來欣賞它外在“架構”和“潤色”之美,而內在更重要的是“趣味”而非“道德”。當然,古典小說裏對人的“道德”和“品格”的宣揚是極其重要的,比如羅曼.羅蘭是最典型的傳教士派作家,勉強讀完《約翰.克裏斯朵夫》,這宏大敘事的大型交響樂,震的人耳朵“嗡嗡”作響,卻無法靜心去體會其中的韻律之美。氣勢還是巧妙?我越來越傾向於細節之巧了,也許隨著年齡漸長,不那麽容易被激起內心波瀾,喜歡靜靜體味,而不是隨之躁動。

《尋歡作樂》的故事沒有什麽震撼人心的地方,不像《月亮與六便士》那樣驚世駭俗,更像是根據名人八卦消息擴展開來的繪聲繪色的再現。但我不得不佩服毛姆的構造故事的功力,更不得不佩服他刻畫人物的功力。在他別的小說中人物是被情節帶著跑的,對故事的發展比對人的關註要多,但在這壹部中,他細細地刻畫了人物,壹切事物的發展都圍繞人物。他通過人物刻畫叛逆地表達了自己真實的愛恨喜惡——看似大眾喜愛、圈子裏人緣不錯的阿爾羅伊.基爾在作者筆下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是沒有才華手段湊的“投機主義者”;被世人詬病的風流成性的羅西.甘恩,在作者筆下卻是真實、活力,給人帶來歡樂的天使;遭受婚變的作家愛德華.德裏菲爾德在晚年雖被第二個妻子無微不至的照顧,但作者卻悲嘆壹個自由、高貴的靈魂被世俗和他人意誌羈押捆綁……

我們有沒有勇氣厭惡壹個世人都褒揚的人、有沒有勇氣喜歡壹個不被世俗道德所接納的人,這是壹個人心靈自由的重要標誌。本來,我們沒有義務去喜歡或者討厭壹個人。對於毛姆這種“任性”的立場,我是很欣賞的。但我更欣賞的是他表達這種好惡的方法——我稱之為“於無聲處聽驚雷”。以他描寫阿爾羅伊.基爾為例,表面上看似本著冷靜、客觀的立場,沒有用很多情感傾向明顯的語句,但就是在大片看似褒揚的話中把人貶低的臭氣熏天。我原來以為“諷刺”的最高境界就像錢鐘書或王爾德,用巧妙的修辭去誇大醜態,現在我知道更狠的“嘲諷”應該是在不動聲色中“置人於死地”。說到這裏,我立馬想到毛姆講過的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的壹件事:他剛剛出道時的第壹個短篇小說,被壹個批評家批評得非常狠,他當時非常生氣,過了幾年重新讀那小說,覺得自己小說真的寫得很差,那個批評家說的都是對的。然後又過了兩年,二戰期間,德軍轟炸倫敦,他拿著手電筒,往那個人家的屋頂打了壹束光。

至於羅西.甘恩,我從沒有在毛姆其他作品中看到如此大肆褒揚壹個女人,對她所有不為世俗所接受的“行為”進行洗白和辯護,甚至升華為本書的主旨——妳可以道德高尚,但不能阻擋別人尋歡作樂。《刀鋒》裏伊莎貝爾的世故、《面紗》裏凱蒂的愚昧、《人生的枷鎖》裏米爾德裏德的惡毒、《月亮與六便士》裏女人們的勢利和善變……這些女人們的道德和心智瑕疵被毛姆鞭笞得狠極了,而唯獨對本書的女主羅西.甘恩發自內心的贊美,美貌、誠實是壹方面,更重要的是她給人帶來歡樂。這也反映了西方近現代作家們的壹種對世俗道德的漠視傾向。他們欣賞獨特、天才、某種神性,認為只有庸碌之輩才被世俗的條框和人言所禁錮,瑣碎、世故。就像王爾德所言“把人分成好和壞的是荒謬的,人要麽是迷人,或者乏味。”在這種道德剝離的體系裏,人的好惡才顯得純粹且高級。

據說,張愛玲在晚年壹直沈迷讀三流小說。我最近也有類似趨勢:原來吃飯總吃沙拉、喝湯,現在愛吃醬肘子、小酥肉;原先追著看性冷淡的英劇,現在抱著電視看《畫江湖系列》;原先還喝點紅茶、黑咖,現在就喜歡抱著冰鎮可樂打飽嗝……這種松弛生活讓我挺開心的。我猜,當年毛姆也是在這種心境下體味到放飛自我的酸爽,然後寫出了《尋歡作樂》,他要是不寫,我就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