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思想軌跡以及文學修養對他的小說的影響卻是讓人費解的。閱讀他的履歷,可知:他從小愛好文學,中學時就大量閱讀易蔔生、尼采、斯賓諾莎、達爾文、柏格森等人的作品。大學時結識了終身好友、作家馬克斯·勃洛德,並同他參加壹些布拉格文學界的活動,這時期他最喜歡法國作家福樓拜和德國戲劇家赫勃爾。工作以後,卡夫卡對丹麥哲學家克爾凱戈爾的思想產生了強烈***鳴,同時對中國老莊哲學產生了很大興趣。但是,我們窮盡卡夫卡小說的全部篇章,也無法詳細找出上述作家的準確思想痕跡。除了達爾文的進化論被在《致某科學院的報告》稍稍調侃、克爾凱戈爾的思想在某些小說的人際關系描述方面有體現之外,卡夫卡幾乎是全新地建立了自己的思想體系。學習但不繼承,***鳴但不響合,這又是卡夫卡理性和非理性的矛盾所在。
在上述的回顧中,我們無疑發現了壹個現象:卡夫卡所處的時代背景、社會背景和文化背景,是最適合培育出現實主義作家、現實主義作品的土壤,而卡夫卡,確實也像壹個典型的現實主義作家壹樣認識世界、思考社會、以描摹社會關系為作品主旨。但是這種種思考、種種觀察,竟因了作家自身的獨立價值觀以及和讀者的復雜關系,使用了全新的現代主義的表現手法。
也正因此,卡夫卡的小說才更值得人去探詢,去發掘。
三、卡夫卡小說的文本分析——理性和非理性
卡夫卡小說是理性和非理性的矛盾結合體。
卡夫卡小說的寫作目的是明確的,而且反映的是現實的本質,使用的是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純客現敘述方式,筆下描寫的多是生活在下層的小人物。更重要的是,他所有的作品各自都勾勒出壹個單獨的主題,盡管這個主題有可能是不明確的,但卻作為壹個個零件,構成了卡夫卡眼中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又是充滿矛盾、扭曲變形的世界,生活在其中的人物,惶恐,不安,孤獨,迷惘,“異化”,行為怪誕,遭受壓迫而不敢反抗,也無力反抗,向往明天又看不到出路。而這個世界實際上就是抹去了色彩的底片,我們生活的世界實際上就是沖洗加工出來的彩色照片。看卡夫卡的小說,就有如看到這張底片,壹陣陣震驚和恐懼由心底湧起,因為他仿佛在為人類的明天敲起陣陣急促的警鐘。
讓我們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文本分析,考察卡夫卡小說的理性和非理性:
(壹)對諸文學要素的隨意擺弄、丟棄。
傳統小說的文學要素,人物、時間、地點、敘事、前因、後果是為六根柱子,按照力學作用,支撐著壹座座宏偉的或低矮的小說殿堂。當然也有例外的,抽空壹兩項,不妨礙小說的美感。但要把六根柱子全部顛倒打亂或全部拆去,卻仍然保持房子的站立姿勢,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實。但卡夫卡的小說卻以獨特的方式做到了。
卡夫卡小說從來不出現任何時間、地點的描述,甚至連暗示都沒有,看起來更象寓言。這種把敘事背景抽空的“無時空寫作”,竟然就那麽“堂而皇之”地鋪陳開來。倒不是因為作者有意聳人,實是依照卡夫卡的文學理解,文學要素實在是多余的,只有文學內在的寓意才是真正的生命力。《在流放地》壹文,按理解,應該是某個國家某個特殊時代的流放地,但是讀完全文,沒有人再會去追索流放地的彼時彼地,無論是圍觀刑具的人數熱鬧還是稀疏,都使人驚栗於人性深處的嗜血和恐怖,而無意於特定的時空指向。《鄉村醫生》、《鄉村教師》、《鄉村婚禮的籌備》豈是單指壹個“鄉村”?《法的門前》通篇故事發生在壹個不名所以的“門”前,《亞洲胡狼與阿拉伯人》在壹個古怪的抽幹了時間的“綠洲”旁進行著他們所謂的互相仇恨。《修建中國長城的時候》應該是有大致的時空針對的吧,在中國某地,在某個封建王朝,可是裏面連具體的敘事、人物都喪失了,保留時間、空間還有何意義?
喪失敘事的還不只《修建中國長城的時候》,包括《壹只狗的研究》、《女歌手約瑟菲妮或耗子民族》、《鄉村教師》、《十壹個兒子》、《視察礦井的先生們》等等,這些小說***同的特點是敘事沒有脈絡,沒有前因,沒有後果,大段的文字在論談和獨白、獨思的過程中流淌,有些幹脆更近乎於“雜文”的特點。而其他壹些小說,盡管敘事是有進展的,但卻是矛盾的、徘徊的、重復的、跳躍的,帶給讀者失重的感覺,以及無窮的閱讀障礙。矛盾如《與醉漢的對話》、徘徊如《老光棍布魯姆·費德》、重復如《鄉村婚禮的籌備》、跳躍如《判決》,等等。
卡夫卡小說對傳統小說最大的迥異或者叛逆,就是對小說敘事方式的顛覆。但是,我們驚奇地發現,卡夫卡深入人心的作品,卻恰恰是那些敘事相對較為完整的小說,盡管這些小說比例不大,例如《審判》、《變形記》等等。
卡夫卡小說大都以單主人公的敘述方式展開,小說人物,無論是主人公,還是出現的敘事對象很多是古怪的,有時是站在非人類的角度上觀察的,例如《變形記》裏的大甲蟲、《地洞》裏的莫名其妙的小動物,《致某科學院的報告》裏的猿猴,又例如有篇《新來了壹位律師》,內中的主人公布采法盧斯博士,誰也說不清楚此物是人,或是馬?而《鄉村醫生》圍繞著大鼴鼠的話題展開,《老光棍布魯姆·費德》中寫了兩個被賦予了生命的氣球。我認為,正是這些非人的擬人化,以及常人的非人化,豐富了小說的藝術表現力,把非理性的特征張揚得怪異、扭曲。
(二)趨輕的主題、趨重的內涵
大凡批判現實主義作品,重視主題的選擇,圍繞特定主題鋪設背景、進行敘事。然而,卡夫卡的小說已經是敘事背景抽空的“無時空寫作”,主題已經不再重要,甚至很多他的小說已經訣別了任何主題,是壹種純客現的敘述,是壹種畫面、現象的積累。
但同時,卡夫卡小說的內涵卻反主題之道而逆行,趨於沈重。在反映時代帶給人類困惑的方面,卡夫卡甚至超越同代的所有作家,正如美國作家W·H·奧登所說:“就作家與其所處時代的關系而論,當代能與但丁、莎士比亞和歌德相提並論的第壹人是卡夫卡……。卡夫卡對我們至關重要,因為他的困境就是現代人的困境。”
卡夫卡的小說是無聲的吶喊,盡管是他本人忍無可忍的囈語,盡管那吶喊在逝後多少年後才經由他人之口響徹天籟。
因為輕的主題,他的小說在生前未被重視;
因為重的內涵,他的小說在身後風行天下。
為了解開卡夫卡小說的主題和內涵之結,讓我們選擇看壹篇短篇小說:《往事壹頁》。
《往事壹頁》寫的是壹個小故事,因為“保衛祖國的時候許多事情被忽視了”,壹夥野蠻的遊牧人突然出現在某個國家的首都,出現在皇宮前的廣場上,事實上“占領”了這個國家,可是奇怪的是誰也不知道他們怎麽來的?為什麽來?來幹什麽?
根據主人公的觀察:這些遊牧人不住房屋,把廣場弄成了馬廄。而且這些遊牧人拒絕語言,拒絕交流。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們的馬也吃肉,經常看到騎士躺在馬的旁邊,與馬同食壹塊肉,各啃壹頭。”“遊牧民從四面八方撲到牛身上,搶著用牙齒從它溫暖的身上撕下壹塊肉吃。”然而國王和他的衛兵盡管看到了這壹幕,卻蝸居在皇宮內,鐵窗裏。於是“我們這些工匠和商人就肩負了拯救祖國的使命,”語言剛剛落下,主人公卻又惶恐起來,“然而這樣的使命我們卻擔負不起。我們也從來沒有誇過口,說自己有這般能力。這是壹場誤會,而我們卻要毀於這場誤會。”
小說寫成這樣,按理是壹個民眾反抗入侵者的故事,然而這種種荒誕的畫面,種種誤會,種種敘事的“漏洞”,完全使人惶惑於小說的主題。弄不清楚小說是鞭笞野蠻的入侵者?是諷刺統治者的無能?還是寓意民眾的懦弱和麻木?由於敘事是自相矛盾的,各方面表現出的行為特征以及彼此的關系是荒誕、無法解釋的,因此小說的主題已經無法被歸納了,已經退位了。這是典型的卡夫卡小說主題的“趨輕”表現。
而同時,我們卻隱隱感到文中巨大的震撼力,隱隱感到小說是有喻指的。這個喻指就是小說沈重的內涵。我們甚至迷信地認為遊牧人指的是二十年後在英法縱容下入侵捷克的法西斯德國,因為壹切情景是那麽的符合。如果執迷於這種認識,我們會說,卡夫卡已經提前預見到壹個沙文大國將因某種莫名的理由來臨布拉格,他憎惡地把他們比成野獸壹樣的不通語言的肉食者,而布拉格的統治者只能懼怕地躲在院子裏,任憑自己的人民被侵略者奴役而無法反抗。
卡夫卡,神耶?非也。其實,卡夫卡只是在其中表現了對當代世界壹些現實狀況的憂慮,對國家關系之間的戰爭趨向的擔心,並且以他特有的非理性的表達方式表達了他理性的思考。
然而,歷史進展竟和卡夫卡的小說如此地巧合,並且把卡夫卡的故鄉布拉格作為了第壹個實踐的地點。這是卡夫卡的幸運,還是不幸?不得而知,但卡夫卡在結尾的壹句平淡的話:“這是壹場誤會,而我們卻要毀於這場誤會。”讓所有人震撼。
(三)獨特的語言,新奇的結構
對任何文學文本進行分析,語言和結構都是不能回避的。作為現代主義文學大師,卡夫卡的小說語言不僅不同於所有現實主義文學作品,而且和其他的現代主義作家的作品也有很大區別。而他新奇的小說結構,直可以讓後來的結構主義小說家也驚訝不已。
有評論認為,“卡夫卡小說的語言思路不連貫,跳躍性很大,象征意義很強。”我倒認為,卡夫卡小說的語言單從局部來看,是極為細致和準確的,尤其是有些描寫人物動作的部分,簡直象素描壹樣的生動。至於給讀者帶來的閱讀障礙,我想主要是這些語言所承載的扭曲的內容所帶來的。
看看這篇小短文:《心不在焉的眺望》。因為很短,可以全文引用:
“在即將到來的這個春節裏,我們幹什麽呢?今天早上,天空是灰色的。現在我走到窗前,感到驚奇,將臉頰貼著窗戶的手柄。
下面我看到夕陽照在小姑娘臉上的光輝,她走著並且左顧右盼,同時人們在小姑娘身上看到壹個男人的影子,這個男人在影子的後面走著。他走得比小姑娘快,然後這男人走過去了,小孩的臉又完全明亮起來了。”
這樣的文字,不能不說是極其巧妙和精致的,對光和影的描寫、參照物的變化,簡直具有美術家明銳的觀察力,也具有詩人生動、恰倒好處的語言感。再想起《判決》中主人公生動的心理描寫,《司爐》中形象的人物動作描寫,讓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卡夫卡是壹位真正的語言大師。特別值得壹提的是,請註意卡夫卡小說的第壹句或最後壹句,那往往是全篇的眼睛,起著“定標”的作用。例如《變形記》的第壹句:“當格裏高·薩姆莎從煩躁不安的夢中醒來時,發現他在床上變成了壹個巨大的甲蟲。”,又如《忽然散步》的最後壹句:“要是妳在深夜去尋找壹個朋友,去探視和問候他,還會加強壹切。”
說到卡夫卡小說的結構,是非常值得研究的。卡夫卡具有高超的文字組合技巧,具有高超的駕馭文字結構的能力,他的壹些小說的敘事結構,恰到好處地起到了承載小說內涵的作用。然而遺憾的是,在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模擬西方寫作的過程中,有些作家把卡夫卡的小說結構當成了現代派小說的精髓,而挖空心思進行模擬,反而失去了本義和深度,成了徒勞的文字遊戲。
我們探尋卡夫卡小說結構的新奇,千萬不可以脫離了其本身的內涵,否則必然會陷入重形式不重內容的怪圈。
《老光棍布魯姆·費德》是對應式結構的典型,小說前後基本分為對稱的兩部分結構。前面寫的是老光棍布魯姆·費德在寂寞難耐中,發現家裏出現兩個奇怪的有生命特征的氣球,而且這兩個氣球調皮,給老光棍不停地逗樂。老光棍很快由喜歡轉為厭惡,想法設法擺脫了這兩個氣球,來到上班的制衣廠,然而卻有壹大堆煩心事等這他,包括兩個實習生,和氣球壹樣地麻煩不斷,和他開著煩心的玩笑。兩個實習生,和兩個氣球,作為文學描寫對象對稱地出現,幾乎構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形容了人在這個世界無時不在的孤獨和壓抑。
另壹篇小說《鄉村婚禮的籌備》則要費解的多,描寫了主人公愛德華·拉班前往鄉村看望未婚妻的旅途。然而,他不停地在路上耽擱,不停地在觀察路人中流連,不停地懷疑自己,變換著交通工具,住宿、出店……在枯燥的敘述令人昏昏欲睡之時,突然驚醒,小說實際上把讀者帶入了文字迷宮,後面的場景、人物甚至主人公的行為其實是在重復前面的敘述,而且是壹模壹樣的。至此,讀者已經了然,這位主人公的此行是荒誕的,永遠不可能到達他的目的。就像生活中經常遇到的壹樣,人們有時為了壹個目的出發,卻發現自己總在原地徘徊。這種徘徊,這種無奈,被卡夫卡用這種小說結構表現出來,更加震撼人心。
對諸文學要素的重建,對主題和內涵關系的重建,對小說語言和結構的重建,這壹切構成了卡夫卡小說的獨特魅力,構成了卡夫卡小說現代性的主要特征——理性和非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