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從三個層面來解讀這部作品。最為外在並最為宏大的,當然是反納粹的層面。作者在這個層面上有不少重要突破:他寫出了猶太人在集中營裏那種生死由之、壹切不為所動的麻木狀態,也寫出了法西斯軍人在大批殺人時絲毫不投入感情的“工作狀態”,這兩種狀態都是要將人性從人的身上抽離後才可能實現的,當事人越冷漠,我們今天讀來就越感到震撼與可怖。小說還寫出了歷史評判對於不同的個人往往會“見林不見木”的缺憾,也寫出了下壹代人對於前壹代的罪行那種承擔與厭惡相交織的尷尬。這都是獨到而深刻的。
第二個層面是關於漢娜的選擇,我以為它在小說中的分量壹點也不低於對納粹的反思。漢娜是個極有個性的人,美麗而又勤奮,努力工作並充滿生氣,她還是個真正的文學愛好者,有極高的審美感悟力。然而,為了掩飾自己不識字,她壹再以命運作抵押。當她寧可被判重罪時,“我”想要救她,差壹點就向審判長說了真相。但在此前他與研究哲學的父親有過壹段對話:
“妳還記得嗎?妳小時候,每當媽媽給妳講些其實是為妳好的話,妳是如何大發脾氣的?……但是對大人來說,我絕對看不出有任何理由,可以代替別人做決定,而推翻那人自己覺得比較好的做法。”
“即使他們自己後來也覺得,那樣做原來更幸福,也不該強加麽?”
他搖搖頭:“我們現在不談幸福,我們是在討論尊嚴和自由。”
“我”終於沒有代她說出實情,雖然他明知這麽做的代價。其實單是漢娜的選擇,就足以寫成壹部長篇,她的悲劇正是自我選擇與時勢所迫***同造成的。在本質上她是善良的,但她的選擇讓她成了另壹種人。人的各種選擇,其原因本來就不會相同,有些就是離奇的甚或微不足道的,人生和歷史的偶然性與復雜性,往往即由此而來。存在主義哲學有壹句名言:“存在先於本質”,就是說的由選擇造成了存在,而不是由本質造成了存在;相反,存在又反過來規定了人的“本質”。漢娜正是這樣的典型。
第三個層面,便是“我”與漢娜的愛情關系,或推而廣之,泛指壹切人與人的關系。這是書中分量最重的層面。為能單刀直入,我借用存在主義的另壹句名言:“他人是地獄。”小說寫了“我”與漢娜的相愛,但他們最融洽的時候,恰恰是相互並不了解的初始階段。當越來越了解對方時,就都開始回避親密的交往了。當然,他們也希望對方能向自己坦陳壹切,而自己的秘密卻不願交出去。漢娜識字以後,設法找來各種關於集中營的書,她在反思,但她不願和“我”多說。她告訴他:“我壹直有壹種感覺,就是人家不了解我……妳明白嗎,如果沒人理解妳,那麽,也就沒人能要求妳講清楚,就是法庭也不可以要求我。不過,死掉的人卻可以,因為他們理解我。”她每天晚上都在和死掉的人,當然也和書中的人對話。對於活人她已經不抱希望。在她識字後的壹兩年裏,也曾那樣天真地渴望過他的回信,因為她終於克服了壹生的最大障礙,而從文學中她也早已體驗過文字表達人心的力量了,可回信終於沒有來。這使她由失望而絕望,此後,她不再鍛煉,不再愛清潔,開始暴飲暴食,人也迅速衰老了。她在他去接她出獄的當日自殺,可以看作她對所愛的人的壹種報復,也可以說是她對於未來的親密交往的恐懼和絕望。存在主義是壹種對外部世界感到絕望後轉而從壹己的選擇中尋找心靈出路的哲學,它對他者間的交往未免看得過於黯淡,但在揭示人性的弱點上卻又異常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