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經歷過難事。
便自有了成長。
有過壹貧如洗眾叛親離。
方知燈彩佳話來之不易。
自那以後。
我壹步壹個腳印。
小心謹慎。
再也不復年少輕狂。
白日裏伺候師傅讀書飲茶。
到晚上戲園唱戲盡心盡力。
周而復始,年復壹年。
人雖不老,卻自有壹份沈穩心境。
老觀眾戲言,別看小玉樓年紀不大,但瞧這做派,卻活脫像是個年過花甲的老先生。
久而久之,我便落下個 小先生 的外號。
後來壹時傳開,倒是無人再知小玉樓,但聞冰城小先生。
(2)
時如逝水,白駒過隙。
德勝班的生意越做越大,我 ‘小先生’ 周航的名頭在壹座天下也越傳越響。
自古名利不分家。
聲名在外,自有各地邀約無數。
壹開始,為了照顧師傅,我能推則推,並無離開冰城的打算。
可後來師傅知道了此事,還特意把我叫到跟前,數落說:
大丈夫生六尺軀,豈可臥於彈丸之地?
梨園行,名利場是非圈,若不是出去見見世面,壹身技藝又豈能增長?
若不是師傅年歲大了,經不起路途遙遠千裏奔波,師傅也想出去瞧瞧四處看看,上那座天下唱戲人人都向往的北京城,看看師傅過去曾待過的戲園子……
壹番長談,師傅半是勸說半是教誨,總之,最後我是應承下來,離開冰城巡演天下。
如何打點安排演出不必細表。
只說臨行前夜,我到師傅家看望師傅師娘。
師娘做了幾個精致的小菜。
我與師傅推杯換盞。
聊了壹陣,師傅忽然倔強的表示,自己諾大年紀,明日便不去送我了。
師道尊嚴,他總得留些體面。
我笑著應承,也不回答。
轉日,果不其然,當我們壹行離開的隊伍走了很遠,我就遙遙望見壹個黑瘦的老頭兒在後面跟著,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直到被我發現,還演技頗好的撓了撓頭,裝作壹副偶遇的樣子。
我哭笑不得,想差人送我師傅回去。
誰知師傅只是擺了擺手,淡定的說:
沒事兒,昨夜吃飽了撐的,多走走,消消食。
師傅這壹消食,就走了十裏。
我壹直跟在後邊,與他說話。
大抵是自覺走了太遠。長亭以外,他站住了腳步。
師傅背著手,我以為他要囑咐我什麽,誰知憋了半天,竟是與我討要銀錢,說今天早上出門師娘囑咐他買菜,剛才溜達的時候不小心掉了,回去恐怕沒法交差。
我會心壹笑,掏出銀子送給了師傅。
師傅接過銀錢轉身便走。
我遙遙望著,直到很遠的地方,師傅才背身與我揮了揮手。
我知道,天底下最難的事情便是離別。
我從小與師傅生活在壹起。
感情就跟父子壹樣。
他不願意耽誤我的前程讓我離開冰城闖蕩闖蕩。
可我又何嘗願意離開他,為了所謂的前程呢?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
望著師傅漸漸消失的背影。
我淚眼模糊。
斜坡上。
我站了很久。
很久很久。
(3)
魚龍夜話,踏足江湖。
壹別家鄉,轉眼已是三年光景。
按國際歷法。
這壹年,正是公元1921年。
彼時的中國,封建帝制推倒方才不過十年歲月。
但期許之中的天下太平,卻是始終不曾到來。
真實狀況。
列國為刀俎,我中華為魚肉。
是以天下虎視眈眈,皆欲分我華夏而後快。
這其中,尤以大洋壹國最為卑劣。
昔日番邦,不過蕞爾。
然舊主衰落,便起悖逆叛亡之心。
出兵東北,步步蠶食,於1921年攻陷冰城,開始施其鐵腕統治。
那壹年,我正在北京三慶園演出,聽聞噩耗,幾乎便要暈厥過去。
倉促之間,惦念家鄉師傅師娘,便要趕回冰城照料二老。
正在我手忙腳亂歸鄉情切之時。
於北京結交不久的壹位軍方大佬便勸阻於我。
言說此刻冰城戰亂未平,我此番回去,恐怕會是兇多吉少。
可師傅師娘身處戰火,我又豈能安享太平?
於是,我再三堅持要回冰城。
大佬無奈,只得安排兩個得力人手,護送著我回到家鄉。
壹路饑餐渴飲曉行夜宿,半月時光,我便重回冰城舊地。
壹入城中,我馬不停蹄趕回家裏,所幸見師傅師娘二老還在,我壹顆懸著的心才終於落地。
我抱著師傅的大腿痛哭流涕。
可沒等我訴說些許離別之情,師傅卻是指著我鼻子大聲痛罵:
臭小子!外邊好好的安生日子妳不過!非要趕回來送死嗎?
我正欲辯解,師傅卻壹腳踢開了我,壹個人朝裏屋去了。
半晌時光,我都沒有緩過神來。
後來還是師娘好心,將我扶起。
我問師娘,師傅這是怎麽了?
師娘嘆了口氣,思量許久,才緩緩道來:
孩子,按說這話,師娘不應該跟妳說,畢竟有些事,知道的越多,麻煩就越大。
可事到如今……卻也不算什麽了。
孩子,妳知道妳師傅是做什麽的嗎?
我不假思索:
我知道,師傅是管賬先生。
師娘又問:
那妳知道妳師傅是給誰管賬嗎?
我遲疑了壹陣:
沒聽師傅提起過……但應該是啥大買賣吧。
師娘苦笑:
大買賣……孩子,的確是樁很大的買賣,可這買賣,它見不得光啊!
(4)
我不太理解師娘的意思。
在我心中。
師傅雖然不是個刻板嚴肅的老學究。
但為人做事,卻始終透著壹股子正氣。
我很難想象那樣壹個剛正不阿的小老頭兒,會去做什麽下三濫的勾當。
於是,我支支吾吾地道:
師娘……您是不是搞錯了,師傅他……
師娘搖了搖頭:
真要是搞錯也就好了,可惜……
我愈發疑惑,可沒等我出聲繼續詢問,裏屋的師傅便出聲了:
老婆子,讓這小兔崽子趕緊走,走晚了,小命丟這,咱對得起周瑜大都督嗎?
師娘聞言雙目含淚,她嚷嚷道:
都這個時候了,還有什麽要瞞著孩子的!老頭子,妳真想死了都沒人給妳收屍嗎?
師娘喊得聲嘶力竭,師傅也急眼了,兩步從裏屋走出來,壹把揪起我的衣領,就要把我往外扔。
情急之下,我拽住師傅的手,把定身型,將他摁在了椅子上。
我紅著眼大聲問:
到底發生了什麽?師傅!天大的禍,還有徒弟給您撐著呢!
似是沒有想到我會動手,師傅氣哼哼的坐在那兒,不說話了。
師娘滴滴答答的掉著眼淚,我憂心如焚,壹下子跪在二老的面前,我也哭了。
師傅,師娘,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也不管發生了什麽,我只希望您二老平平安安的。
師傅,師娘剛才說要我給您收屍。
師傅,到底怎麽了?
我聲音哽咽,說到最後,幾乎有些泣不成聲,許是見我真動了心,師傅嘆了口氣,算是默許師娘將事件的原委告知於我。
原來,師傅並不是個普通的管賬先生。
他的真實身份,是冰城地下組織的領導者。
而這個地下組織,其實還有壹個名字。
叫做: 精忠會 。
(5)
提起精忠會,最早不過是壹幫前明遺老組建的 ‘江湖勢力’ 。
以 ‘反清復明’ 為幫會口號。
覽天下群英以驅逐韃虜。
然願景雖好,可壹隅終難匹敵天下。
多年經營,也不過落個有名無實。
至康熙年間,由達官營人馬出面,於三月三亮鏢會上輸給勝英 (三支金鏢壓綠林,甩頭壹子震乾坤的那位) ,自此封鏢江湖,再也不曾出世作亂。
就這樣,百年滄桑,天下巨變。
1840年,英吉利因林則徐虎門銷煙惱羞成怒,興不義之師攻打大清,原以為天朝上邦攻無不克,哪成想壹擊即潰山河夢碎。
是時,簽訂了喪權辱國的《南京條約》。
百年近代屈辱史也由此漸漸拉開帷幕。
時任精忠會會首姓胡字羽名千鈞,有萬夫不當之勇,不堪華夏黎民淪於敵手,於是發起江湖令,號召天下群雄救國家於存亡之際,救百姓於水火之中。
於是,壹時間聞令者蜂擁而至,雲集於前明故都金陵之內。
誰曾想昏庸腐朽的清政府把這夥兒義軍當成了與洋人諂媚的談判籌碼,竟是深夜壹把大火,將天下無數英雄喪命其中。
當時,胡千鈞因為拜望朋友沒跟眾人待在壹起,這才僥幸逃過了壹劫。
可當他趕到案發現場,看見壹片火海聞無數哀嚎。
痛心疾首的胡千鈞只想拔劍自殺以謝天下。
正此。
壹旁人稱小諸葛的龐衍龐子明卻勸住了他。
言說今日將軍壹死百了,可天下英雄的仇誰又能報?
胡千鈞聞言放下寶劍,對天起誓,定要滿清狗官血債血償!
於是,在龐衍龐子明的授意下,陰差陽錯,胡千鈞壹行人來到廣東花縣,投奔了當時還不是上帝之子的洪秀全。
此後,太平天國壹把大火,幾乎傾覆了大清的江山。
就在胡千鈞以為大仇可以得報的時候。
卻發現這個自詡定要為天下百姓某壹仁愛平等的洪秀全,也不過是個假借仁愛之名行昏君之時的廢柴而已。
於是,在太平天國攻打南京勝利之後,胡千鈞便與龐子明幾人急流勇退,領著自己的隊伍輾轉南下。
嘴周,於周莊附近,安營落腳。
彼時,胡千鈞已然心灰意冷,偌大天下,似是沒有興復的景象。
唯有小諸葛龐子明洞察先機,直言與其投效軍武爭霸天下,倒不如將精忠會散落民間,做些真正為人民有益之事。
二人壹拍即合,於是在太平天國倒下的那壹年,精忠會便以自己的方式,遍布天下。
數年以來,精忠會壹直保護著各地的普羅大眾,是他們在黑暗之中難得尋見的壹縷光明。
而在極北之地那座遙遠的冰城。
他們的守護者,叫做高朗亭。
壹個黑黑瘦瘦的小老頭兒。
壹個京劇狂熱的愛好者。
壹個紅遍大江南北名角的師傅。
是的。
我的師傅。
(6)
我壹直不知道師傅真正的身份。
師傅也始終沒有把真正的身份告知於我。
二十年來,我們爺倆朝夕相處,我卻不識廬山真面目。
可……當我走出那座山,不畏浮雲遮望眼。
我終是知道了壹切。
沈默良久,我擡起頭,低聲問道:
所以……是被人發現了?
師傅沒有作聲,唯有師娘惱羞成怒:
還不是那個叫劉大牙的王八蛋!
聽到這個名字,我心裏‘咯噔’壹下。
劉大牙。
我知道這個人。
師傅的朋友。
平素仗著與我師傅的交情,總是帶人到園子免費聽戲。
其實私下裏,他是把這當作營生的手段,裏裏外外,總要從中要撈點兒銀錢。
給我跟包的王三與我說過兩回,看在師傅的面兒上,我也總是睜壹只眼閉壹只眼,不作計較。
可打心裏,我討厭這個劉大牙。
今天聽到他的名字,我心裏便生出壹股不祥的預感,我追問道:
他怎麽了?
師傅依舊沒有說話,只是平素拿著煙袋的手有些發抖。師娘則氣得咬牙切齒,她恨恨道:
還能怎麽樣?為了點子錢,他願給大洋國的人當奴才,把妳師傅給賣了!好在有幾個大生意人願意作保,說是給妳師傅三天時間,讓他好好琢磨琢磨把地下組織的名單交出來,否則……
師娘沒有說出後續的話,可下場如何,我們三人心中卻都清楚。
我小心翼翼地說:
師傅,為了活命,要不然……
‘啪!’
壹個大耳光重重扇在我的臉上,師傅顫顫巍巍站了起來,渾身發抖。
他怒聲道:
混賬東西!大丈夫生於天地,豈可為了自己的性命而把他人至於死地!
就妳這樣的貨色,也配得上那‘梨蕊’二字嗎?
妳滾,老子再也不想看到妳!
說完話,師傅頭也不回轉身離去。
師娘只是哭,壹個人哭得傷心,哭得難過,哭得肝腸寸斷。
許久之後,我站起了身,望著四周空空如也的屋子。
我從懷裏拿出那方刻有‘梨蕊’二字的木牌。
我呢喃道:
師傅,偷來梨蕊三分白,您可知道這對您來說,意味著什麽?
我的眼淚順流而下。
那壹夜。
有逆徒長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