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靜農
(1903~1990)
現代小說家。字伯簡,安徽霍丘人。曾在漢口上中學,未畢業即到北京大學國文系旁聽,後轉該校文科研究所國學門勤工儉學。1925年夏,魯迅發起成立未名社,臺靜農為社員。創作以短篇小說為主,兼寫詩歌、散文,多載《莽原》半月刊、《未名》半月刊等刊物。後集為短篇小說集《地之子》、《建塔者》,分別於1928年、1930年由未名社出版,均為《未名新集》之壹。另外編有《關於魯迅及其著作》壹冊,內收有關《吶喊》的評論和魯迅訪問記等文章***14篇,1926年 7月由北京未名社出版,為最早的魯迅研究資料專集。《地之子》***收小說14篇,顯示了作者善於從民間取材,通過日常生活和平凡事件揭露社會黑暗的特點。筆調簡練、樸實而略帶粗獷。格局不大,但有濃厚的地方色彩。魯迅認為,“在爭寫著戀愛的悲歡,都會的明暗的那時候,能將鄉間的死生,泥土的氣息,移在紙上的,也沒有更多,更勤於這作者的了”(《〈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他是20年代鄉土文學的代表作家之壹。《建塔者》***收小說10篇,揭露新軍閥的血腥統治,歌頌在白色恐怖下堅持鬥爭的革命誌士,是作者思想更趨激進的產物。但由於生活積累不足,人物形象不夠豐滿。臺靜農曾先後在輔仁大學、齊魯大學、山東大學、廈門大學等校任教。抗日戰爭開始,赴四川,在白沙女子師範學院任中文系主任。抗日戰爭勝利後,應當時任臺灣省編譯館館長的許壽裳的邀請,到該館任職。後又隨許壽裳轉至臺灣大學中文系任教。他是臺灣出版的《中文大學典》編纂人之壹。 春夜的幽靈
魂來楓林青
魂返關塞黑
我們在什麽地方相晤了,在夢境中我不能認出;但是未曾忘記的,不是人海的馬路
上,不是華貴的房屋裏,卻是骯臟的窄促的茅棚下,這茅棚已經是破裂的傾斜了。這時候,
妳仍舊是披著短發。仍舊是同平常壹樣的樂觀的微笑。同時表示著,“我並沒有
死?”我呢,是感覺了壹種意外的歡欣,這歡欣是多年所未有的;因為在我的心中,僅僅剩
有的是壹次慘痛的回憶,這回憶便是妳的毀滅!
在妳的毀滅兩周以前,我們知道時代變得更恐怖了。他們將這大的城中,布滿了鐵
騎和鷹犬;他們預備了殘暴的刑具和殺人機。在二十四小時的白晝和昏夜裏,時時有人在殘
暴的刑具下忍受著痛苦,時時有人在殺人機下交給了毀滅。少男少女漸漸地絕跡了,這大的
城中也充滿了鮮血、幽靈。他們將這時期劃成了壹個血的時代,這時代將給後來的少男少女
以永久的追思與努力!
“俞也許會離開這個時期的!”我有時這樣地想,在我的心中,總是設想著妳能夠從
鷹犬的手中避開了他們的殺人機;其實,這是僥幸,這是懦怯,妳是將妳的生命和肉體,整
個地獻給人間了!就是在毀滅的壹秒鐘內,還不能算完成了妳,因為那時候妳的心正在跳動,
妳的血還在瘋狂地奔流!
在妳毀滅了以後的幾日,從壹個新聞記者口中輾轉傳到了我,那時並不知道妳便是
在第壹次裏完結了;因為這輾轉傳出的僅是壹個簡單的消息。但這簡單的消息,是偉大的、
悲壯的。據說那是在壹個北風怒嘯的夜裏,從堅冰凍結的馬路上,將妳們拖送到某處的大牧
場裏,殺人機冷然放在壹旁,他們於是將妳們壹個個交給了。然而妳們慷慨地高歌歡呼,直
到妳們最後的壹人,這聲音才孤獨地消逝了!自我知道這消息以後,我時常在清夜不能成寐
的時候,淒然地描畫著,荒寒的夜裏,無邊的牧場上,壹些好男兒的身軀,偉健地臥在凍結
的血泊上。雖然我不知道妳在其間。
壹天清晨,我同秋談到這種消息,他說也有所聞,不過地址不在某處的牧場,其余
的情形都是壹樣的,但是他也不知道其間有妳。忽然接到外面送來的某報,打開看時,上面
森然列著被難者的名字,我們立刻變了顏色。這新聞是追報兩周以前的事,於是證實了我們
的消息,並且使我們知道被難的日了。
這壹天的夜裏,也許我還在熒燈前無聊的苦思,也許早已入夢了,反正是漠然地無
所預感。然而我所忘不了的仍是兩周後的壹個清晨,報上所登的名字有妳的好友甫。回憶那
三年前的春夜,妳大醉了,曾將甫擬作妳的愛人,妳握著他,眼淚滴濕他的衣;雖然這尚不
免少年的狂放,但是那真純的熱烈的友情,使我永遠不能忘記。妳們壹起將妳們自己獻給了
人間,妳們又壹起將妳們的血奠了人類的塔的基礎。啊,妳們永遠同在!
三年前,我同漱住在壹塊,妳是天天到我們那裏去的。我們將愛情和時事作我們談
笑的材料,隨時表現著我們少年的豪放。有時我同漱故意虛造些愛情的事體來揶揄妳,妳每
次總是搖動著短發微微地笑了。這時候我們的生活,表面雖近於壹千六百年前魏晉人的麈尾
清淡,其實我是疏慵,漱是悲觀,而妳卻將跨進新的道路了。
第二年妳切實地走進了人間以後,我們談笑的機會於是少了。但是壹周內和兩周內
還得見壹次面的。漸漸壹月或兩月之久,都不大能夠見面了。即或見了面,僅覺得我們生活
的情趣不壹致,並不覺著疏闊,因為我是依然迷戀在舊的情緒中,妳已在新的途中奔馳了。
去年的初春,好像是今年現在的時候,秋約我訪妳,但是知道妳不會安居在妳的住
處;打了兩天的電話,終於約定了壹個黃昏的時分,我們到妳那裏去。妳留我們晚餐。我們
談著笑著,雖然是同從前壹樣的歡樂,而妳的神情卻比從前沈默得多了。有時妳翻著妳的記
事簿,有時妳無意的嘴中計算著妳的時間,有時妳癡神的深思。這時候給我的印象,直到現
在還沒有隱沒,這印象是兩個時代的不同的情調,妳是這樣的忙碌,我們卻是如此的閑暇,
當時我便感覺著慚愧和渺小了。
以後,我們在電車旁遇過,在大學的槐蔭下遇過,僅僅簡單地說了壹兩句話,握壹
握手,便點著頭離開了。壹次我同秋往某君家去,中途遇著妳,我們壹同歡呼著這樣意外的
邂逅。於是妳買了壹些蘋果,壹同回到我的寓處。但不久妳便走了。秋曾聽人說,妳是驚人
的努力,就是安然吃飯的機會,也是不常有,身上往往是懷著燒餅的。
不幸這—次我送妳出門,便成了我們的永訣!這在我也不覺著怎樣的悲傷,因為在
生的途上,終於免不了最後的永訣;永訣於不知不覺的時候,我們的心比較得輕松。至於妳,
更無所謂了,因為妳己不能為妳自己所有,妳的心,妳的情緒早已擴大到人群中了。況且在
那樣的時代中,時時刻刻都能夠將妳毀滅的;’即使在我們熱烈地談笑中,又何嘗不能使我
們馬上永訣呢?
春天回來了,人間少了妳!而妳的幽靈卻在這淒涼的春夜裏,重新來到我的夢中了。
我沒有等到妳的談話便醒了,僅僅在妳的微笑中感覺著妳的表示“我並沒有死”。
我確實相信,妳是沒有死去;妳的精神是永遠在人間的!現在,我不願將妳存留在
我的記憶中,因為這大地上的人群,將永遠系念著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