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覺得這壹晚過得很奇妙。
先是和老板跟著洛書九星羅盤的指示,來到了壹處黑暗中的鬼市,又被塞了壹枚長滿銅綠的秦半兩,瞬間就來到了另壹個世界。
縱使早就被老板告知了天光墟的異常情況,心裏也有了多少準備,可是當他親眼看到這光怪陸離的景象時,還是免不了吃了壹驚。
各個朝代的人穿著各式各樣的服飾穿梭遊逛在壹個集市上,簡直……不能更傷眼!
扶蘇終歸是見過大場面的秦朝大公子,只是揉了揉太陽穴就恢復了壹臉平靜。其實看久了也還好,不過還是大秦帝國的深衣好看,例如剛剛走過去的那個人……咦?這不是……
剛想追過去的扶蘇被壹把拽住手臂,隨即聽見老板低聲耳語道:“不要去,他現在認不出妳。”
扶蘇壹怔,摸了摸被過長的劉海遮住的半邊臉頰。指尖凹凸不平的觸感,令他立刻就清醒了過來。扶蘇小心翼翼地把手收了回來,攏在寬大的衣袖之中,自嘲地勾唇壹笑。沒錯,他已經換了壹個軀體了,對方又怎麽可能認得出來。只是,看到藏在房檐陰影之下的老板,扶蘇納悶地問道:“怎麽?妳躲什麽?妳不是在天光墟裏還開過壹間啞舍嗎?他沒在這裏見過妳嗎?以前也沒見過妳們不和啊?”
老板的神情難得地猶豫了壹下,見扶蘇不得到答案不罷休的架勢,只好嘆了口氣道:“他的信物被我換走了,所以才會壹直困在這裏出不去。我又不能跟他說明原因,他要是看到我……”剩下的話老板沒說,反正肯定不是什麽見面歡。
他們兩人討論的主人公名叫嬰,是秦始皇的侄子,扶蘇的堂弟。因為極少有史料記載他的身世,所以有學者猜他是胡亥的兄長,更有人推測他是扶蘇的兒子。可是以嬰的年紀,扶蘇又怎麽可能有那麽大的兒子?胡亥的兄長就更不對了,為了讓自己順利登基,胡亥將包括扶蘇在內的十七個兄長都殺了,又怎麽可能留條漏網之魚?又怎麽可能放任嬰留在鹹陽?還能讓後者有機會在面前進諫?
《李斯列傳》集解引徐廣說中提到:“壹本曰‘召始皇弟子嬰,授之璽’”中的“弟子嬰”是指“秦始皇弟弟的兒子嬰”。秦始皇的兄弟只有成穚和母趙姬與嫪毐所生二子,後二者被秦始皇親手摔死。而嬰正是成穚的兒子,成穚叛秦降趙的時候並沒有帶走他,那時他還在繈褓之中,甚至連個正經的名字都沒有。根據《釋名·釋長幼》中所說:“人始生曰嬰。”隨侍的人隨意地給他用“嬰”命名,所以他的名字並不是後世壹直認為的“子嬰”。
這麽輕賤的名字,也隱喻了嬰在秦國的身份尷尬,雖然擁有高貴的血統,但卻宛如隱形人壹般存在所以正史中除了有最後他對劉邦投降獻玉璽和兵符的描寫外,別無他語。
扶蘇讀過史書,自然知道嬰是接替了胡亥的位置,在皇帝的位置上只待了四十六天的人,也知道嬰在這之後,就被項羽殺害。老板不給嬰出天光墟的信物,自然是不舍得他出去面對那樣殘酷的事實。
“雖然不能見面也不能解釋,但至少他現在……還算活著……”老板的表情藏在黑暗中讓人無法看清,但說出的話語卻有些惆悵。
扶蘇摸了摸自己藏在衣袖裏的手,低頭沈默了半晌,便重新擡起了頭,若無其事地岔開話題笑道:“我們這是要去哪兒?站在這裏也太顯眼了,嬰壹會兒萬壹走回來,我可不幫妳打發他。”
“……這邊走。”老板無語了片刻,才從陰影中走了出來,帶著扶蘇往集市的另壹端走去。
雖然嬰的身影只是驚鴻壹瞥,但扶蘇依舊心緒難平。他原以為自己已經可以面對大秦王朝早已覆滅兩千多年的事實,可實際上,卻依然心懷不甘。在與嬰擦肩而過的那壹瞬間,往日的記憶仿佛積蓄的流水被打開的閘門壹般,在腦海中狂湧而出。
天光墟……怎麽可能會有這樣壹個神奇的地方?讓許多歷史位面之中的人,都聚集在此,就像是本來是壹條無法彎曲的直線,偏偏上面的幾個點卻都交匯在壹起。
壹路上老板也沒有再說什麽,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來壹個帽子戴在頭上,壓低帽檐,小心地遮住大半臉容。扶蘇盯著他看了壹會兒,才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
也許不止嬰壹個人不能見面,在天光墟裏說不定老板得罪了許多人,這裏的啞舍才開不下去的吧?
這樣想著,扶蘇苦悶的心情卻奇跡般地好轉,跟著老板進到壹間店鋪。因為天光墟處在黑暗之中,扶蘇也沒有看清楚這間店鋪牌匾上的名字,只是進去之後借著其間放置幾枚夜明珠的柔和光線,發現這裏的貨架上擺滿了各種書籍和典籍,應該是壹家書店。
也正因為如此,店內並沒有像其他店鋪和攤位那樣燃起燈燭,就是怕不小心水火無情,毀了這些書籍。
店內影影綽綽還有壹些人在,不斷有人進來,用手中的書換新的書看,或者幹脆用些其他物事換書看,有些人甚至等不及,直接席地而坐,借著夜明珠微弱的光芒就讀了起來。
老板並未在大堂停留,帶著扶蘇直接往內間而去,店鋪的管理員也沒有阻攔,甚至連眼皮也沒擡壹下,那些沈迷於閱讀的人也沒有在意。沿著走廊往裏面走,扶蘇看到了壹間間擺滿書籍的屋舍,裏面的人比起外面更多,這些屋舍門口都用天幹地支排序,裏面的書籍想必也是因此而歸類擺放。整個店鋪都彌散著壹股濃重的黴味,但夾雜著書墨的芳香,卻意外地讓人的心情沈澱下來,甚至連腳步都放輕了少許,耳邊只聽得到那些嘩嘩翻動書頁的聲音。
扶蘇也是個愛書之人,當年還是秦朝大公子的時候,每日就手不釋卷,讓那些搬動書簡的隨侍都忙得腳不沾地。現代重生之後,壹開始無法適應簡化的漢字,還有從左往右的橫版閱讀順序。他還特意讓胡亥買了許多臺版書閱讀,現在看到如此之多的古書,不禁也有些走神。
聽到老板果然如此的輕笑聲,扶蘇微微皺了皺眉。他有點懷疑老板帶他來這裏是故意的,如果把他放在這裏看書,豈不是老板要去做什麽他都不知道了嗎?所以扶蘇什麽都沒說,收斂心神跟在老板身後。
他們壹直走到走廊盡頭,那個房間並沒有關門,老板也絲毫不客氣地沒有敲門,而是伸手推開那扇腐朽的門扉,直接走了進去。
這是壹間很大的房間,跟圖書館壹樣擺滿了書架,而從房梁下垂下了無數顆夜明珠,照亮了房間的每個角落。扶蘇本想跟著老板繼續往裏面走,可是也許是因為光線比起外間要亮上許多,他的目光隨意地從書架上掠過,就震驚地停下了腳步。
華佗被燒的《青囊書》也就算了!《黃帝內經》全卷也就算了!居然還有失傳已久的《黃帝外經》!想那只有十八卷的《黃帝內經》就已經被譽為醫之始祖,那《黃帝外經》……扶蘇屏住呼吸,仔細數了下書架上的典籍,正好是傳說中失傳的三十七卷!竟是壹卷不少地放在這裏!
扶蘇從小就喜好醫學,《黃帝外經》當年他也只收集到十六卷而已,只是沒想到今日在這裏竟是看到了全卷!深呼吸了幾下,扶蘇重新擡步往前走,視線卻像是黏在了書架上。
《扁鵲內經》、《扁鵲外經》、《白氏內經》、《白氏外經》、《旁篇》……《漢書》上記載的與《黃帝內經》並存的“七經”,竟是卷卷都在!
怔楞了片刻,扶蘇定了定心緒,並沒有伸手去翻,書架的更深處傳來說話聲,聽起來是老板和壹個陌生人在交談。扶蘇強迫自己收回目光,繼續往前走去。
只是,越往前就越心驚,醫書過後就是許多兵書。《孫子》、《吳子》、《司馬法》、《六韜》、《尉繚子》、《三略》……看著這些耳熟能詳的書名,扶蘇的腳步越走越慢。兵書過後就是各種失傳的古書,那些古書中有壹部分扶蘇當面曾讀過,有些還背誦過,但他也知道這些古書在漫長的歷史中也都消弭在戰火或者時間之中,只留下殘篇或者單單壹個書名。
心跳越來越劇烈,當他看到《歸藏》的書名時,終於再次停下了腳步。
《周禮·春官》曰:“太蔔掌三易之法,壹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其經卦皆八,其別皆六十有四。”夏代的《連山》、商代的《歸藏》、周代的《周易》,並稱為三易,是三種不同的占筮方法。《周易》尚且有存世,但《連山》和《歸藏》都已經失傳於世。
扶蘇想起曾經看到過的報道,雖然現代曾經發掘出《歸藏》的書簡,但其中文字殘缺甚多,畢竟是在土中埋藏了兩千多年。
果然在《歸藏》的旁邊,扶蘇也發現了《連山》。盡管對占蔔筮之術並沒有太多的興趣,扶蘇也對擁有這間書屋的人肅然起敬。這些古書都是壹本本幹凈素雅的典籍,都是同壹個筆跡謄寫的,若是內容當真正確,也就說明謄寫的人當真是閱盡世間萬卷書。
又繼續往前走了幾步,還有壹些書籍是扶蘇兩千多年空白時期的著作,扶蘇也沒太大興趣,只是在他看到《九丘》的時候,再壹次忍不住站定,這次卻沒有了之前的矜持,確定雙手幹凈之後,直接伸手把那本書拿在了手裏翻閱。
這可是《九丘》啊!是傳說中最古老的書!
帝禹時代的書稱為“丘”,九州之誌,謂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之所有,土地所生,風氣所宜,皆聚此書也。陶唐之丘、有叔得之丘、孟盈之丘、黑白之丘、赤望之丘、參衛之丘、武夫之丘、神民之丘……
扶蘇終於忘我,再也聽不到周遭的聲音,沈浸在那壹個個神秘的文字之中。
書架深處,老板和壹個年輕男子盤膝而坐,在他們頭頂的房梁那裏,有壹條紅木雕的蟠龍盤踞其上,張牙舞爪栩栩如生,可它的頭顱卻像是臣服般低垂而下,鋒利的牙齒間銜著壹枚碩大的夜明珠,把這片區域照得如同白晝。
那名男子大約有二十三四歲,身形瘦削,肩上披著壹件纖塵不染的白袍,身周卻堆滿了破舊的古籍書卷。面前的書案上著文房四寶,還有壹頁謄寫到壹半的稿紙,顯然正是這個書齋的主人。他正低頭看著手中的書卷,頭也不擡地笑問道:“終於找到了?”
老板知道對方問的是什麽意思,微笑地點了點頭的同時,也側耳註意聽著書架那邊傳來的腳步聲。
“嘖,從坎字書架那邊過來的,醫書、兵書、周易……妳倒是了解他。”白衣男子也動了動耳朵,“不過也虧得妳還記得這裏書籍的擺放位置。喏,果然是停下來了,在看的是《三墳》、《五典》、《八索》、還是《九丘》?”
“應該是《九丘》。”老板揚了揚眉,其實換句時髦的形容,《九丘》就是壹本最古老的奇幻小說,他家的大公子果然還是抵擋不住啊。
“他這麽喜歡看,怎麽不默寫出來給他看?”白衣男子研究著手中書卷殘缺的字句,用毛筆在上面做了壹下批註,這才擡起頭來。
這白衣男子比壹般人瘦上許多,臉部的顴骨都瘦得微凸了出來,更顯得他五官分明。他的面容清雋,史書上曾被人稱為“面若好女”,但也架不住他的不修邊幅。他的長發因為懶得打理,只是松松地系在腦後,臉頰邊還有未刮凈的胡茬,給人有種邋遢的感覺,可銳利的眼神又讓人不容忽視。
“子房,妳在套我的話嗎?”老板彈了彈身上沾著的灰塵,語氣中有著說不出的隨意,笑容卻越發別有深意。
“沒錯,我就是在套話。”張子房用書卷敲了敲書案,無賴地展顏而笑道,“誰讓妳有洛書九星羅盤,還有壹罐子的秦半兩可以經常出入天光墟呢?我可是還不敢出去呢,生怕再也找不到天光墟的入口了。”
老板盯著張子房手中的書卷,斟酌了片刻道:“天光墟其實本來就不應該存在,即便我們出去了,關於這裏的壹些超時空的記憶也會相應抹去。例如,子房妳在這裏會記得壹些事情,但絕對不會記得妳手中曾經翻看過的書卷。因為在那時候,還沒有紙的問世。”
張子房攥著書卷的手緊了緊,他不是第壹次聽到這樣的言論了,但卻依舊感到恐慌。這好像是在否定他所做的壹切,他所付出的心血都像是泡沫壹樣虛幻。
老板看著他臉上的表情,與記憶中曾經相處過許久的那名好友慢慢重合,那張因為少時餓壞了肚子以後不管吃得再好也胖不起來的面容,縱使過了兩千多年,也依舊讓他感到極其親近。老板笑著補充道:“雖然忘記了在哪裏看到過,或者在什麽書上看到的,但知識和文字是不會忘記的。有些失傳的古書也在歷史上曾經會有人默寫出來,只是他們說不出天光墟,經常會被世人認為是他們的續作或者盜作,倒是壹場場說不清道不明的官司。”
“切,說了這麽多,妳不是還記著書裏的內容,只是懶得給寫出來而已。”張子房的手這回徹底放松開來,把書卷放在了書案上,長長地呼出壹口氣,臉上的表情又恢復輕松,竟是透著幾絲揶揄。“等價交換嘛,多謝畢之妳告訴我這個情報,作為交換,我也告訴妳壹個情報好了。”
“洗耳恭聽。”老板雖然依然笑著,但眼神已經凝重起來。
“前些時候,那個指鹿為馬的人在天光墟裏出現了。”張子房用食指扣了扣桌沿,目光深邃,“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還活著,但身上的衣服和妳現在很相似。”
老板聞言整個人都怔住了,他當然知道張子房口中的人是誰,可是那個人……他的大師兄……為什麽還活著?
“據說他在這裏交換了許多古物之後出去了,不過雖然他隱藏了面目,但還是有人把他認出來了。”張子房摸了摸微有胡茬的下頜,笑瞇瞇地嘆息道,“畢竟,他還是挺有名的嘛。嘖,真可惜,怎麽沒讓我看到他呢?定會讓他永遠再也無法離開天光墟。”
盡管心情極差,但老板聞言還是勾了勾唇角。雖然面前的友人此時還沒有日後青雲之士帝王之師的謀聖氣度和風範,但等閑之人還真不是他的對手。光看他現在悠閑地謄寫古書,可能沒人能相信他已經掌控了大半的天光墟。
“算了,不說這些糟心事。今天妳來我這裏,是想換什麽東西呢?”張子房雙目壹亮,清雋的臉容竟掛上了市儈的笑容,迫不及待地搓了搓手,“其實最好還是把那個洛書九星羅盤換給我!”
“……做夢。”
湯遠有點心情不爽,因為他剛剛看到自家二師兄進了那個什麽書齋,可是這姓郭的小子說什麽也不讓他跟著進去!
“還生氣吶?”郭奉孝低下頭,看著手中牽著的小男孩鼓著腮幫子壹臉的不樂意,不由得好笑道,“妳是想真的永遠留在這裏了?誰知道重新編個同心結要多長時間?還妄想著去看書?妳認識幾個字啊?”
湯遠簡直不想跟這小子說話,歧視他年紀小啊?他看過的書肯定比他多多了!湯遠轉了轉他那雙滴溜溜的大眼睛,用壹種懷疑的目光看向郭奉孝,“這麽討厭進那家書齋,妳該不會是不喜歡讀書吧?”
“怎麽可能?”郭奉孝的嘴角抽了抽,手中的折扇搖擺的頻率快了幾分,“那家書齋沒那麽簡單,千萬不要進去。尤其那齋主……哼!”
有內情。
湯遠努了努嘴,見郭奉孝閉緊了嘴不想再談的架勢,也就不再問了。
反正他只是過客,湯遠揪住了口袋裏不停扭動的小白蛇,確認這家夥不要亂跑就OK了。天光墟的集市很長,橫貫蜿蜒數裏,湯遠個頭矮,踮著腳尖前後張望,也看不到兩邊的盡頭。在這個人來人往的集市上,湯遠跟著郭奉孝開始各種尋人求幫助。在跟著郭奉孝問了第三個人之後,湯遠整個人臉上的表情就更加懷疑了。
若說這編繩子的活計,找女孩子詢問很正常,但這姓郭的小子怎麽認識這麽多妹子?而且還個個那麽漂亮!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天光墟裏姑娘還是很多的,畢竟可以在這裏擁有著永遠的年輕容貌,姑娘們來了就不願意走啦!”郭奉孝揮別了壹個美貌的少女,低頭朝湯遠擠了擠眼睛,搖著扇子壹派瀟灑地評判道,“尤其是越漂亮的姑娘就越不願意離開。”
“所以,有這麽多妹子也是妳不願意離開天光墟的主要原因之壹?”湯遠撇了撇嘴,用死魚眼的目光暼了他壹眼。
“當然不是!我豈會因為此等原因?”郭奉孝刷的壹聲合起了扇子,用扇骨敲了敲湯遠的頭顱,肅容道,“東漢末年,民不聊生,在下願傾盡壹切為了結束那個殘酷的亂世。只是,還未到在下出去的時機。”
湯遠摸了摸被敲過的地方,不疼,但他卻有種說不出的詭異之感。他已經留意過他們走過的店鋪,只有之前路過的那壹家是書齋。若是這郭奉孝果真想要濟世救人,那麽讀書是首選,或者就是練就絕世武功。但壹個是萬人敵,壹個是最多十人敵,傻子都知道怎麽選。
有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