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薩德、美德、惡德
至少在我看來,薩德不是很符合文如其人的要求,或者說由於其作品的特殊地位,必須變得曖昧不清。但這也很可能是我自己的錯誤判斷。當談到薩德的小黃書與風流史時,可以很容易地設想出壹個歷史上的人物,他的行為與現代某個看AV聊以自慰、將充溢的欲望註入鵝毛筆並噴射到草紙上的變態沒什麽不同的,只不過薩德恰好是他們之中極端情欲、極端暴力的那壹個。而只要把薩德放到法國大革命的歷史中,就可以發現薩德的情欲和暴力完全不是他本人獨具匠心的創造,而是直接取材自淫亂的浪蕩子、憤怒的人民與絕望的國王的。但是薩德卻公開否認自己寫過某些成人不宜的小黃書,並大義凜然地公開駁斥某反對者。可如果我們把這種行為理解成作家保命全身的偽裝,那麽這種偽裝未免要喧賓奪主了——如果之前的主題是情欲、暴力之類的話。
據說我的畫筆太尖刻,說我給予惡德過分醜惡的渲染。這樣說的人,是不是想知道個中原委呢?我並不想使人愛惡德,像克瑞比庸或者多拉那樣心懷叵測,使女人熱愛欺騙她們的人物;相反,我要讓她們憎惡他。只有用這種辦法才能夠使她們不至於上當受騙。為了做到這壹點,我把壹向主人公中那些為非作歹的人寫得萬分可惡,致使他們絕對肯定引不起人們的憐憫或者喜愛。我敢說,在這方面,比那些自認可以美化他們的作家更道德。這些作者的有毒作品就像那種美洲水果,在極其鮮艷的顏色掩蓋下,內裏隱藏著死亡。也許不該由我來揭示這種背叛自然行為的原因,但要指出,這種行為不是人類天生的。我要再說壹遍,我永遠只會用地獄顏色塗抹罪惡。我要人們看見它赤裸裸的本來面目,怕它,憎恨它。我不知道,要達到此目的,除了暴露其萬惡特質外,還有什麽其他辦法。讓那些把罪惡包裹以玫瑰花的人們遭到報應吧!他們的目光並不是那麽純潔的,我永遠也不會效法他們。因此,但願人們不要按照這種體系把熱某的那部長篇小說歸之於我!我從來沒有寫過這樣壹種作品。只有傻瓜或者壞人才會不顧我的壹再真誠否認,還懷疑或者指責我是它的作者。對於他們的誹謗,今後我惟壹的武器就是極其傲然予以蔑視。
在《小說隨想錄》的末尾,薩德反轉了他的主題:不是要描繪惡德,而是要反襯美德。相反,那些美化惡德的作家才是真正具有惡德的人。這當然只是薩德的壹面之詞,人們未必聽信。但有鑒於這種洋溢著真情實感的文筆,我還是想要相信薩德——或者該文本的反義。
惡德
薩德筆下的哲學家很多都吹捧惡德。惡之為惡,是壹種獨立的、有本質的東西,它不依附於人性體現。除了這條基本法則外,這類惡還明顯與情欲、與暴力、與強權、與反基督教、與自然本性互相糾纏。以自然本性為例,小說裏的哲學家通過將利己主義綁定到人性,將人性綁定到自然本性,並規定利己主義為惡來實現對惡的詮釋的。既然自私自利是那麽壹種根本的人性,小偷與強盜的行為就無可指責,因為他們的行為完全符合自然本性,所以是合理的。而由於社會總是宣揚壹定程度的無私奉獻,那麽社會必須把自私規定為壹種惡。又,以反基督教為例,在《索多瑪的120日》與《鞠斯汀娜》(英文為Justine, or the Misfortune of Virtue)中,我們可以壹眼看出惡棍道德(或許還要加上婊子道德)vs基督教道德的對抗,既有語言上的,也有思想上的,而由於基督教規定自己代表善,那麽惡棍就代表惡,因為惡棍不信奉基督教、詆毀基督教、諷刺基督教。
由此確立的惡德的領域形成了它自有的空間。當然這個空間中也存在其他主題,如情欲,但,尤其以《鞠斯汀娜》為典型,主人公將遭遇各種各樣的不幸,接連不斷的不幸,就好像小說內的世界除了惡德-美德的主題以外再也找不到任何其他的情景了。然而由於惡與善的分配是如此不平衡,好像每個人不是在施行惡德,就是在遭受惡德的過程之中,直到死亡來臨人們回歸大地,直到閃電劈下靈魂升入天堂。
更進壹步地,由於惡德擁有了自己的本質,它將能夠部分主動地操縱事態,或者控制惡棍。在這壹方面,我認為在壹些極端的思想中,惡棍仿佛出讓了壹部分自由意誌,或者將其意誌交還給自然本性。這使惡棍部分脫離了壹般的道德指責——不是我自己要作惡的,是自然指使我這麽做的。如果用槍殺人的比喻,那麽惡行之為子彈,個人之為手槍,是由自然來扣動扳機的。盡管這可以被視為詭辯,但我們能夠看到薩德小說的空間中真的發生了這種反轉。譬如理性——在道德說教中呈現出來的——,惡棍出讓了自己的理性,盡管他聲稱自己富有理性,由此便完成了惡德對理性的侵蝕。福柯指出薩德的壹個根本主題是本性的自我毀滅(《不正常的人》)。
純粹的
這個詞也可以換成“極端的”“極致的”,等等。但它們都描述了薩德作品的同壹個特點。正是基於這個特點我才得以按照主題來組織文本。
純粹的惡,純粹的情欲,純粹的強權,純粹的理性……這些意味著什麽呢?然而我對此沒有研究,便先稍微描述壹下純粹的性質意味著什麽,然後擺上別人的分析。
純粹的惡是這樣壹種惡,它直接來源於人的自然本性,是自然賦予人的義務。作惡的快感是真實的,行善的快感是虛偽的。不可以用善來玷汙惡,正如不可以用偽來玷汙真。不可以對惡講求(基督教)道德,相反,要反對道德,大張旗鼓地抨擊它,來捍衛對自然本性的扭曲。
純粹的性是這樣壹種性,它是享樂的重要手段,而享樂屬於人的自然本性。不能用愛情玷汙性,不能用婚姻玷汙性,不能用政治玷汙性,不能用生育來玷汙性。比如性與政治,薩德筆下的國王是這麽論證的:因為政治不是自然的,也不是永恒的,受到外在因素的影響,而且不壹定有樂趣可言;因此,如果政治不能夠為個人帶來快樂的話,就不要管政治。
其余主題恕不壹壹羅列。在這些思想中,我們發現這種論證是富有理性的,但同時在感性層面也是強烈違反道德,以至於令人驚奇的。假如它出自瘋子之口,被稍微擾亂壹下,我或許不會感到驚訝。然而正是這種邏輯上自洽的、情感上冰冷的理性話語使人感到有悖常理,是奇異的話語。這使人懷疑,薩德筆下哲學家對違背道德(無論是當時的道德,還是現代的道德)的理性的吹捧,是否隱含了對理性的質疑、對道德的捍衛——然而這是我的錯覺,也是令我困惑的壹點。薩德永遠是激進的。
在《康德同薩德Kant avec Sade》[1]中,拉康指出,康德的絕對道德律令與薩德的欲望世界是同構的。康德要求的不包含欲望的純粹律令、不包含後果的實踐理性,在被薩德填充以享樂的內容後,得出的結果就是:康德體系中的欲望被揭露了出來。而且相比於康德,薩德更加真誠,因為薩德的欲望是來自主體的、赤裸裸的,而康德的欲望來自他者、虛無縹緲。
強權
這個主題既是惡德得以施行的前提,也是惡德的內容。所幸的是,現實世界裏掌握權力的往往是美德(無論是盛世還是亂世),因此很難見到惡德反轉的時候;而且我也覺得,根本不存在壹個建立在惡上的社會秩序。這樣的社會只有可能在極端變形的權力體系中找到,除了《索多瑪的120日》中人跡罕至的城堡、陰暗潮濕的地窖外,在現實世界簡直難得壹見——比如楊永信們的網癮治療中心、誘拐少女(當然既不壹定是用這種方式,也不壹定是少女)作為性奴關押在地下室的男人,或中小學學生之間的幫派。
帕索裏尼很好地利用了這個主題,創作了電影《薩羅,或索多瑪的120日》,其主題之壹便是批判法西斯主義——位於法國邊境城堡裏的惡棍,搖身壹變走進了薩羅***和國的宮殿。
薩德筆下的國王之壹非常贊同馬基雅維利在《王子論》(君主論,The Prince)中的觀點:君王為了統治,在必要情況下應當可以而且能夠不擇手段,包括違背社會道德,如謀殺、陷害等。但其最極端的形式同樣也出現在善人身上時,情況發生了改變。善-惡的二元對立被另壹種對立取代了。有德的人民反抗並推翻失德的君王的統治,這很道德。但當領主與強盜媾和在壹起,當鞠麗埃特受到的壓迫與杜布瓦的反抗耦合在壹起時,國王-罪犯的對偶關系就突出了。在主宰他人的生殺予奪大權方面,罪犯是非法的國王,國王是合法的罪犯。但當法國大革命來襲,國王淪落到罪犯的境地,當過剩的暴力、對正義的強烈欲望主宰著人民的時候,權力關系就突出了。薩德筆下的公候與盜賊尊奉這樣壹種信條:強者應當且必須壓迫弱者,弱者應當且必須反抗強者。
最後,值得壹提的是,薩德的作品不是清壹色的強權。還有這麽壹種思考:當人人都追求自然本性的時候,當人人都不顧道德的時候,人就獲得了自由。道德是如此地阻礙人獲得自由,尤其是性道德使女性臣服於男性——它毀滅的時刻便是女性擁有充分權力決定性行為的時刻。
諷刺
薩德對基督教的諷刺是他的永恒主題。我十分中意《哲學家教師》壹文,其中“聖父聖子”被薩德偷換成“狗男狗女”,“三位壹體”被偷換成“神父-少年-少女”。原文如下:
致力於兒童的教育,灌輸進他們腦子裏的種種學問中,基督教學說的奧秘,固然是這種教育最奧妙神奇的部分之壹,卻不能極其容易就進入學生的幼小心靈。
比方說有這麽壹個少年,才十四五歲,要叫他相信聖父和聖子二者壹也,兒子與父親同體,父親也與兒子同體,如此這般,這些對於他壹輩子的幸福固然絕對必要,卻比代數還要難使他理解,要想成功,不得不運用某些具體的說法,某些物質性的說明。盡管非常不恰當,卻便於幼稚小兒明白神妙莫測的事情。
誰也不如杜帕蓋本堂神父那樣深刻懂得這種教學法。現在他做了內瑟伊小伯爵的家庭教師。小伯爵才15歲左右,面貌姣好,世間少有。
小伯爵每天都對教師說:“本堂神父先生,說實在的,同體說確實是我力所不逮的,我絕對沒法搞懂兩個人怎麽可能成為壹個人,請您詳細說說這樣的奧秘,我求您啦!至少得讓我聽得懂呀!”
老實的本堂神父壹心想要教育有方,樂於把學生培養成日後有出息的人才,便想出個辦法,相當愉快,又能解決使伯爵困惑的難題。這種辦法取法自然,壹定萬無壹失。
於是,他把壹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弄到家裏來,把這個小寶貝好好調教壹番,然後,讓她與學生結為壹體。
“怎麽樣?”他對伯爵說:“我的朋友,妳懂得同體說的奧秘了嗎?不費什麽勁就明白了兩個人是可以合而為壹的。”
“啊,我的上帝,明白了,神父先生,”著魔入迷的美少年說:“現在我什麽都清楚了,還容易得出乎意料呢!假如有人說,這種奧秘使天上人士登至極樂境界,因為兩個人合成壹個人,其樂無窮,假如有人這樣說,我是不會驚奇的。”
幾天之後,小伯爵請求教師再給他上壹課,因為——他說——那種奧秘裏面還有點什麽他還不太明白,要搞清楚,只有像上次壹樣實地再演習壹遍才行。隨和的神父好像對那種情景像學生壹樣非常感興趣,就把小姑娘又叫來,再次上課。
可這壹回神父目睹美少年內瑟伊同小女伴合為壹體的奇妙美景,激動萬分,再也無法只做壁上觀,從壹旁指點如何如何破解福音喻義,他雙手摸遍迷人的美色,摸過來摸過去,不壹會兒,他全身都燃起了火焰。"我覺得,這未免太快了點,”杜帕蓋雙手把住小伯爵的腰,說道:“彈性起伏也蹦得高了點,合體也就不緊湊了,要演示的奧秘呈現的形象不太恰當呢。……要是壓緊點呢?對,就這樣。”這混蛋邊說,邊以學生對待小姑娘之道還治其身。
“啊,喔,我的上帝,您把我弄疼了,本堂神父先生,少年大叫:“再說,這種儀式我覺得沒什麽用處,對於要說明的奧秘能多教給我點什麽呢?”
“嘿,真他…,”神父呻吟出妙趣:“親愛的朋友,妳沒看見我這壹下子全教給妳了?我的孩子,今天我給妳解釋的是三位壹體呀!再這樣上五六次課,妳就能當索爾朋的博士了!”
在《對等懲罰》中, 丈夫與修女表妹睡覺,妻子氣不過,就去找神父睡覺。
妳不是說過,跟教會人士睡覺沒什麽危險?從這樣的神聖交合中靈魂能夠得到凈化,是同至高無上的上帝合而為壹,是使聖靈進入咱們的體內,總之,是開辟通向天堂福祉的道路?得,我兒,我不過是按照妳的吩咐幹的,所以,我是聖徒,不是婊子!嘿,我可以保證,如果說上帝有那麽壹顆善良的靈魂,有辦法開辟像妳所說的通向天堂福祉的道路,那壹定是副本堂神父先生,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巨大的鑰匙。”
這個雙關語立即讓我想到《吊帶襪天使》裏Brief打開地獄之門的巨大鑰匙。
在《教士丈夫》中,神父與丈夫在同壹時刻完成了功能上的互換,丈夫在修道院像神父壹樣做彌撒,完成宗教儀式;神父在丈夫家裏像種馬壹樣做,完成了世俗儀式。
吃飯已畢,這兩位朋友就去打獵。回去之後,羅丹對老婆把為加百利效勞的情況說了壹遍。這糊塗的胖子開懷大笑,說道:“我主持了彌撒,是呀,真叫棒,是我主持的,就跟真正的本堂神父壹個樣。那時候,咱們那位朋友正用叉子量雷諾肩膀的尺寸呢!他對他動了武器,寶貝,妳覺得怎麽樣?劈頭蓋臉……喔,親愛的小寶貝,(這個故事真有意思,妳說呢?活王八真叫我好笑!)妳呢,我的小蜜蜜,我主持彌撒的時候,妳在幹嗎呢?”
“啊,我的朋友,”他妻子答道:“就像是上天給我們的啟示,妳瞧,我們兩個都飽嘗天堂的福祉,我們自己想也沒想到呀!妳主持彌撒的時候,我在念那段美妙的經文,就是加百利來向聖處女宣布她由於聖靈出了力而懷了孕[1]時,她給予的答復。得,親愛的,既然我們兩個都幹了這樣偉大的事,肯定我們會得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