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1904年6月16日,斯蒂芬·迪達勒斯與壹起租住在圓形炮塔的朋友***進早餐後,決定再不回來。他給壹所私立小學的學生上完歷史課,來到海邊,浮想聯翩。與此同時,廣告兜攬員猶太人布盧姆從收到的信件中猜出妻子下午要與情人約會,於是吃完早飯後開始了長達壹天的閑逛。他先去郵局取回打字員瑪莎寄來的情書,然後參加朋友迪格納穆的喪禮。喪禮結束後,他到報社落實廣告業務,去圖書館查找資料,兩次遇見斯蒂芬,當時斯蒂芬正在圖書館宣講自己對莎士比亞戲劇的看法。下午,布盧姆在酒吧聽到斯蒂芬的父親西蒙·迪達勒斯的演唱,在另壹間酒吧遭到壹個綽號叫“市民”的民族沙文主義者的攻擊,之後在海灘上在瘸腿姑娘格蒂的挑逗下 *** 。在壹天的行程中,他幾次遇到正去與他的妻子約會的博伊蘭,不過他都避開了。他到婦產醫院探望朋友難產的妻子時,遇到正在酗酒的斯蒂芬和醫科大學生們。出於對斯蒂芬的關心,他尾隨他們來到妓院,並在斯蒂芬遭到兩個英國士兵的毆打後攙扶他回到自己家中,與他閑聊許久。斯蒂芬走後,布盧姆上床睡覺。他的妻子摩莉被驚醒,開始了半夢半醒的獨白。
作品選錄
多拉德的嗓門像大管似的沖來,壓過他們那炮轟般的和音:
當狂戀使我神魂顛倒之際……
本靈魂本傑明那雷鳴般的聲音響震撼屋宇,震得天窗玻璃直顫抖著,愛情的顫抖。
“戰爭!戰爭!”考利神父大聲在嚷,“妳是勇士。”
“正是這樣,”勇士本笑著說,“我正想著妳的房東呢。戀愛也罷,金錢也罷。”
他住了口。為了自己犯的大錯,他搖晃著大臉盤上的大胡子。
“就憑妳這樣的聲量,”迪達勒斯先生在香煙繚繞中說,“妳準會弄破她的膜,夥計。”
多拉德搖晃著胡子,在鍵盤上大笑了壹通。他是做得到的。
“且別提另壹個膜了,”考利神父補充說,“歇口氣吧。含情但勿過甚。我來彈吧。”
肯尼迪小姐給兩位先生端來兩大杯清涼烈性黑啤酒。她寒暄了壹聲。第壹位先生說,這可真是好天氣。他們喝著清涼烈性黑啤酒。她可曉得總督大人是到哪兒去嗎?可曾聽見蹄鐵響,馬蹄聲。不,她說不準。不過,這會兒報的。噢,不用麻煩她啦。不麻煩。她搖晃著那份攤開的《獨立報》,她尋找著總督大人。她那高高挽起的發髻慢慢移動著,尋找著總督大人。第壹位先生說,太麻煩了。哪裏,壹點也不費事。喏,他就像那樣盯著看。總督大人。金發挨著褐發,聽見了蹄鐵聲,鋼鐵響。
……我神魂顛倒之際,
顧不得為明天而焦慮。
布盧姆在肝汁裏攪拌著土豆泥。戀愛與戰爭——有人就是這樣的。本·多拉德大名鼎鼎。有壹天晚上,他跑來向我們借壹套為了赴那次音樂會穿的夜禮服。褲子像鼓面那樣緊緊地繃在他身上。壹頭音樂豬。他走出去之後,摩莉大笑了壹陣。她仰面往床上壹倒,又是尖叫,又是踢踢踹踹。這不是把他的物兒統統都展覽出來了嗎?啊,天上的聖人們,我真是壹身大汗!啊,坐在前排的女客可怎麽好!啊,我從來沒笑得這麽厲害過!喏,就是那樣,他才能發得出那低沈的桶音。比方說,那些閹人。誰在彈琴呢?韻味兒不錯。準是考利,有音樂素質。無論奏什麽曲調,都能理解。可是他有口臭的毛病,可憐的人。琴聲停止了。
富於魅力的杜絲小姐,莉迪亞·杜絲朝著正走進來的壹位先生——和藹可親的初級律師喬治·利德維爾鞠著躬。您好。她伸出壹只濕潤的、上流小姐的手,他緊緊地握住。您好。是的,她已經回來啦。又忙忙碌碌地幹起來了。
“您的朋友們在裏面呢,利德維爾先生。”
喬治·利德維爾,和藹可親,像是受誘惑般地握住壹只肉感的手。
正如前文說過的,布盧姆吃了肝。這裏至少挺清潔。在伯頓飯館,那家夥用齒齦對付軟骨。這裏什麽人也沒有。除了古爾丁和我。幹凈的桌布,花兒,狀似主教冠的餐巾。帕特張羅來張羅去。禿頭帕特。無所事事。在都柏林市,這裏最物美價廉了。
又彈起鋼琴來了。那是考利。當他面對鋼琴而坐時,妤像和它融為壹體,相互理解。那些徒有其表、令人厭煩的樂師們在弦上亂撥壹氣。盯著琴弓的壹頭,就像拉鋸般地拉起大提琴,使妳想起牙疼時的情景。她高聲打起長的呼嚕。那晚上我們坐在包廂裏,幕間休息的時候,長號在下面像海豚般地喘著氣;另壹個吹銅管樂器的漢子擰了壹下螺絲,把積存的唾沫倒出來。指揮的兩條腿在松松垮垮的長褲裏跳著吉格舞。把他們遮藏起來還是對的。
雙輪輕快馬車轔轔地疾馳而去。
只有豎琴。可愛燦爛的金光。少女撥弄著它。可愛的臀部,倒很適宜醮上點兒肉汁。黃金的船。愛琳。那豎琴也被摸過壹兩次。冰涼的手。霍斯山,杜鵑花叢。我們是她們的豎琴。我。他。老的。年輕的。
“啊,我不行,老兄。”迪達勒斯先生畏畏縮縮、無精打采地說。
得用強硬的口氣。
“彈下去,媽的!”本·多拉德大聲嚷道,“壹小段壹小段地來吧。”
“來壹段《愛情如今》,西蒙。”考利神父說。
他朝舞臺下首邁了幾大步,神情嚴肅,無限悲傷地攤開了長長的胳膊。他的喉結嘶啞地發出輕微的嘎聲。他對著那裏的壹幅罩滿塵土的海景畫《最後的訣別》柔聲唱了起來。伸入大海中的岬角,壹艘船,隨著起伏的孤帆。再見吧。可愛的少女。她的面紗隨風圍著她刮,它在風中朝著岬角飄動。
考利唱道:
愛情如今造訪,
攫住我的目光……
少女不去聽考利的歌聲。她對那離去的心上人,對風,對戀情,對疾駛的帆,對歸去者,搖著她的輕紗。
“彈下去吧,西蒙。”
“哎,我的全盛時期確實已經過去了,本……喏……”
迪達勒斯先生將自己的煙鬥撂在音叉旁邊,坐下來,碰了碰那順從的鍵盤。
“不,西蒙,”考利神父掉過身來說,“照原來的譜子來彈。壹個降號。”
鍵盤乖乖地變得高昂了,訴說著,躊躇著,表白著,迷惘著。
考利神父朝舞臺上首大踏步走去。
“餵,西蒙,我為妳伴奏,”他說,“起來吧。”
那輛輕快雙輪馬車從格雷厄姆·萊蒙店裏的菠蘿味硬糖果和埃爾韋裏的象記商店旁邊,轔轔地馳過去。
布盧姆和古爾丁儼然像王侯壹般坐下來,牛排、腰子、肝、土豆泥,吃那頓適宜給王侯吃的飯。他們像進餐中的王侯似的舉杯而飲鮑爾威士忌和蘋果酒。
裏奇說,這是迄今為男高音寫的最優美的曲調: 《夢遊女》。壹天晚上,他曾聽見喬·馬斯演唱過。啊,麥古金真了不起!對。有他獨特的方式。少年唱詩班的味道。那少年名叫馬斯。彌撒少年。可以說他是抒情性的男高音。聽了之後永遠不會忘記,永遠不會。
布盧姆消滅了肝之後,就邊吃剩下的牛排,邊滿懷同情地看著對面那張繃起來的臉上泛出的緊張神色。他背疼。布賴特氏病患者那種明亮的目光。節目單上下壹個項目。付錢給吹笛手。藥片,像是用面包渣做成的玩藝兒,壹吉尼壹匣。拖欠壹陣再說。也來唱唱: 在死者當中。腰子餅。好花兒給。賺不了多少錢。東西倒是值。鮑爾威士忌,喝起酒來挺挑剔: 什麽玻璃杯有碴兒啦,要換壹杯瓦爾特裏水啦。為了省幾個錢,就從櫃臺上撈幾盒火柴。然後又去揮霍壹金鎊。等到該付錢的時候,卻又壹文也拿不出來了。喝醉了就連馬車錢也賴著不給。好古怪的家夥。
裏奇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夜晚。只要他活著壹天,就絕忘不掉的。在古老的皇家劇場的頂層樓座,還帶著小皮克。剛壹奏起第壹個音符。
裏奇把到嘴邊兒的話咽回去了。
眼下撒開彌天大謊來了。不論說什麽都狂熱地誇張。還相信自己的瞎話。真的深信不疑。天字第壹號撒謊家。可他缺的是壹份好記性。
“那是什麽曲子呀?”利奧波德·布盧姆問。
“‘現在壹切都失去啦’。”
裏奇撅起嘴來。可愛的狺女喃喃地唱著音調低沈的序曲: 壹切。壹只畫眉。壹只畫眉鳥。他的呼吸像鳥鳴那樣甜美,他引為自豪的壹口好牙之間,以長笛般的聲音唱出哀愁苦惱。失去了。嗓音圓潤。這當兒兩個音調融合在壹起了。我在山楂谷聽見了畫眉的囀鳴。它接過我的基調,將其揉和,變了調。過於新穎的呼聲,消失在萬有之中。回聲。多麽婉轉悠揚的回音啊!那是怎樣形成的呢?現在壹切都失去啦。他哀慟地吹著口哨。垮臺,降伏,消失。
布盧姆壹面把花邊桌墊的流蘇塞到花瓶底下,壹面豎起他那豹子耳朵。秩序。是啊,我記得。可人的曲子。在夢遊中她來到他跟前。壹位沐浴在月光中的天真爛漫的少女。勇敢。不了解他們所面臨的險境。然而還是把她留住吧。呼喚她的名字。摸摸水。輕快雙輪馬車轔轔。太遲啦。她巴望著去。正因為如此。女人。攔截海水倒還容易壹些。是的,壹切都失去啦。
“壹支優美的曲子,”布盧姆,忘乎所以的利奧波德說,“我對它很熟悉。”
裏奇·古爾丁平生從來不曾……
他對這壹點也壹清二楚。或許已有所覺察。依然念念不忘地提他的女兒。迪達勒斯曾說:“只有聰明的女兒才會知道自己的父親。”我呢?
布盧姆隔著他那只肝兒已經吃光了的盤子,斜眼望去。失去了壹切的人的面龐。這位裏奇壹度也曾沈湎於狂歡作樂。他玩的那些把戲而今都已過時了。什麽扇耳朵啦,透過餐巾套環往外窺伺啦。現在他派兒子送告幫的信給兒子。鬥雞眼的沃爾特說,爹,我照辦了,爹。我不想麻煩您,但我原是指望能收到壹筆錢。替自己辯解。
又彈起鋼琴來了。音色比我上次聽到的要好些。大概調了音。又停止了。
多拉德和考利還在催促那個遲遲疑疑的歌手唱起來。
“來吧,西蒙。”
“來,西蒙。”
“女士們,先生們,承蒙各位不棄,我深深表示感謝。”
“來,西蒙。”
“我不稱錢,然而您們要是肯聽的話,我就為大家唱壹支沈痛的心靈之曲。”
在簾子的遮陰下,鐘形三明治容器旁邊,莉迪亞胸前插了朵玫瑰。壹頭褐發淑女的嫻雅派頭,忽隱忽現;而頭發挽成高髻、沈浸在冰涼而銀光閃閃的壹片淡綠藍色中的米娜,在兩位舉著大酒杯的顧客面前也是這樣。
前奏旋律結束了。拖得長長的、仿佛有所期待的 *** 消失了。
當我初見那綽約身姿時,
裏奇回過頭去。
“西·迪達勒斯的聲音。”他說。
他們腦子裏充滿了興奮欣喜,漲紅了雙頰,邊聽邊感受到壹股戀慕之情流過肌膚、四肢、心臟、靈魂和脊背。布盧姆朝耳背頭禿的帕特打了個手勢,叫他把酒吧間的門半開著。酒吧間的門。就是這樣。這樣就行了。茶房帕特在那兒聽候吩咐,因為站在門口聽不清楚。
我的悲哀似乎將消失。
壹個低沈的聲音穿過靜寂的空氣傳了過來。那不是雨,也不是沙沙作響的樹葉;既不像是弦音或蘆葦聲,又不像那叫什麽來著——杜西瑪琴;用歌詞觸碰他們靜靜的耳朵,在他們各自寧靜的心中,勾起往日生活的記憶,好哇,值得壹聽。他們剛剛壹聽,兩個人的悲哀就好像分別消失了。當他們——裏奇和勃爾迪——初見美的女神而感到茫然時,他們從絲毫也不曾想到的人兒嘴裏,第壹次聽到溫柔眷戀、情意脈脈、無限纏綿的話語。
愛情在歌唱。古老甜蜜的情歌。布盧姆緩緩地解開他那包包上的松緊帶。敲響戀人那古老甜蜜的金發。布盧姆將松緊帶繞在四根叉開來的指頭上,伸開來,松了松,又將它兩道、四道、八道地繞在不安的指頭上,勒得緊緊的。
胸中充滿希望欣喜……
男高音歌手能夠把好幾十個女人弄到手。這樣他們的嗓音就洪亮了。婦女們朝他腳下投鮮花。咱們什麽時候能見面呢?簡直讓我暈頭。轔轔地響著,歡天喜地。他不能專為戴大禮帽的演唱。簡直讓妳暈頭轉向為他而擦香水。妳太太使用哪壹種香水。我想知道。轔轔。停下來了。敲門。在開門之前,她總是先對著鏡子照上最後壹眼。門廳。啊,來了!妳好嗎?我很好。那兒嗎?什麽?要麽就是?她的手提包裏裝著口香片,接吻時吃的糖果。要嗎?雙手去撫摩她那豐滿的……
哎呀,歌聲高昂了,嘆息著,變了調。洪亮,飽滿,輝煌,自豪。
幻夢破滅壹場空虛……
他至今仍有著壹副極美妙的歌喉。科克人的歌聲就是柔和壹些,就連土腔都是這樣。傻瓜!本來能夠掙到海錢的。凈唱錯歌詞。把他老婆活活地累死了。現下他倒唱起來了。然而很難說。只有他們兩個在壹起。只要他不垮下來。沿著林蔭路還能跑出個樣兒來。他的四肢也都在歌唱。喝酒吧。神經繃得太緊了。為了唱歌,飲食得有節制。詹妮·林德式的湯: 原汁,洋蘇葉,生雞蛋,半品脫奶油。為了濃郁的、夢幻般的歌喉。
柔情蜜意湧了上來。緩緩地,膨脹著,悸動著。就是那話兒。哈,給啦!接呀!怦怦跳動著,傲然挺立著。
歌詞?音樂?不,是那背後的東西。
布盧姆纏上又松開來,結了個活扣兒,又重新解開來。
布盧姆。溫吞吞、樂融融、舔光這股秘密熱流,化為音樂,化為情欲,任情淌流,為了舔那淌流的東西而侵入。推倒她撫摩她拍拍她壓住她。公羊。毛孔膨脹擴大。公羊。那種歡樂,那種感觸,那種親昵,那種。公羊。沖過閘門滾滾而下的激流。洪水,激流,漲潮,歡樂的激流,公羊震動。啊!愛情的語言。
希望的壹線曙光,
喜氣洋溢。女神莉迪亞壹副淑女派頭,尖聲尖氣地對利德維爾說著話。聽不見,是由於希望的曙光被尖聲壓住了。
是《瑪爾塔》。巧合。我正要寫信呢。萊昂內爾的歌。妳這名字挺可愛。不能寫。請笑納我這份小小禮物。撥弄她的心弦,也撥弄錢包的絲帶。她是個。我曾稱妳作淘氣鬼。然而這個名字: 瑪莎。多麽奇怪呀!今天。
萊昂內爾的聲音又回來了,比先前減弱了,但並不疲倦。它再壹次對裏奇、波爾迪、莉迪亞、利德維爾歌唱,也對那邊張著嘴豎起耳朵、邊等著伺候顧客的帕特歌唱。他是怎樣初次瞥見那綽約的身姿,悲哀是怎樣似乎消失的,她的眼神、豐韻和談吐如何使古爾德和利德維爾著迷,如何贏得了帕特·布盧姆的心。
不過,我要是能瞧見他的臉就好了。意思就更清楚了。這下子我明白,當我在德雷格理發店對著鏡中理發師的臉說話時,他何以總要望著我的臉了。盡管離得有點兒遠,在這兒還是比在酒吧間聽得真切壹些。
遇見妳那溫雅明眸……
我在特列紐亞的馬特·狄龍家初次見到她的那個夜晚。她身穿黑網眼的嫩黃色衣衫。音樂椅。最後只剩下我們兩個。命運。我追在她後面。命運。慢慢騰騰地兜圈子。快點轉吧。我們兩個人。大家都看著哪。停!她坐了下來。被淘汰的面面相覷。個個咧著嘴笑著。嫩黃色的膝蓋。
我的眼睛被迷惑……
歌唱著。她唱的是《等候》。我替她翻樂譜。音域廣闊,香氣襲人。妳的丁香樹,什麽牌的香水。我看見了胸脯,兩邊那麽豐腴,喉嚨顫抖著。當我初見,她向我道謝。她為什麽……我呢?緣分。西班牙風韻的眼睛。此時此刻,在古老的馬德裏,多洛勒斯——她,多洛勒斯,在中院兒梨樹下的陰影下。望著我。引誘著。啊,誘惑著。
瑪爾塔!啊,瑪爾塔!
萊昂內爾擺脫了心頭的壹切郁悶,以愈益深邃而愈益高昂的和諧音調,飽含著強有力的 *** ,唱起悲歌,呼喚著戀人歸來。萊昂內爾那孤獨的呼喚,她是應該能理解的;瑪爾塔是應該察覺到的。因為他所等待的只有她壹人。在哪兒?這兒,那兒;試試那兒,這兒;哪兒都試試看。在哪兒。在某處。
回來吧,迷失的妳!
回來吧,我親愛的妳!
孤零零的,唯壹的愛。唯壹的希望。我唯壹的慰藉。瑪爾塔,胸腔***鳴,回來吧!
回來吧!
聲音飛翔著,壹只鳥兒,不停地飛翔,迅疾、清越的叫聲。蹁躚吧,銀色的球體;它安詳地跳躍,迅疾地,持續地來到了。氣不要拖得太長,他的底氣足,能長壽。高高地翺翔,在高處閃耀,燃燒,頭戴王冠,高高地在象征性的光輝中,高高地在上蒼的懷抱裏,高高地在浩瀚、至高無上的光芒普照中,全都飛翔著,全都環繞著萬有而旋轉,綿綿無絕期,無絕期,無絕期……
回到我這裏!
西奧波德!
耗盡了。
哦,唱得好。大家鼓掌。她應該來的。到我這兒,到他那兒,到她那兒,還有妳,我,我們。
“妙哇!”啪啪啪。“真了不起,好得很,西蒙。”劈啪劈啪。“再來壹個!”劈劈啪啪。很是嘹亮。“妙哇,西蒙!”劈哩啪啦。“再來壹個!”再來鼓掌。本·多拉德、莉迪亞·杜絲、喬治·利德維爾、帕特、米娜,面前擺著兩只大酒杯的紳士、考利、擁著大酒杯的第壹位紳士還有褐發女侍杜絲小姐和金發女侍米娜小姐,個個不住地說啊,叫喚啊,拍手啊。
布萊澤斯·博伊蘭那雙款式新穎的棕黃色皮鞋橐橐地走在酒吧間地板上,這在前邊已說過了。正如適才所說的,輕快雙輪馬車轔轔地從約翰·格雷爵士、霍雷肖·獨臂納爾遜和可敬的西奧博爾德·馬修神父的雕像前馳過。馬兒顛顛小跑著,熱騰騰的,坐在那兒也熱騰騰的。那口鐘。敲響。那口鐘。敲響。母馬略減速度,沿著拉特蘭廣場圓堂旁的小丘徐徐前進。母馬壹顛壹搖地向前踱著。對情緒亢奮的博伊蘭,急不可待的博伊蘭來說,真是太慢了。
考利的伴奏結束了,繚繞的余音消失在充滿感興的空氣中。
(蕭乾、文潔若 譯)
賞析
《尤利西斯》是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的代表作,也被美國蘭登書屋現代叢書編委會評為20世紀最優秀的英語小說。這部作品剛發表時,曾被視為淫穢作品在英國、美國和愛爾蘭遭到查禁,連載該部作品的美國雜誌也被罰款。該書最早在巴黎的莎士比亞書店出版時,有的人甚至帶著面紗來購書。直到1933年,約翰·伍爾西法官才在美國宣判解除對《尤利西斯》的禁令。1999年,英國評論界公認這部以詩情畫意和色情描寫相交替的手法創作的傑作為今後壹百年最重要的作品。
事實上,《尤利西斯》並沒有戲劇性的情節,主人公布盧姆的妻子摩莉與情人博伊蘭的偷情這唯壹略具戲劇性的內容,也被處理為背景材料。此外,《尤利西斯》也沒有與眾不同的哲理,其所描繪的愛爾蘭首都都柏林在1904年6月16日這個毫不起眼的壹天的活動,以及人物通過內心獨白對人生和社會的評價和思考,都如生活本身壹樣平常無奇。但是,與多數文學作品不同的是,喬伊斯卻對這平常無奇的生活做了極其細膩、真切而又優美的記錄,可以說是文學領域的《清明上河圖》,整體的社會廣度和局部的細致生動和諧地結合在壹起。同時,這部作品也與生活本身壹樣,看似平常實則意味深遠,有時粗俗又有時優雅。斯蒂芬的孤傲和布盧姆的愛似乎是老生常談,在文學史上也不乏同類,但是卻包含著人生的真諦,喬伊斯對其復雜情緒的刻畫尤其使這些普通的人類感情顯示出深刻性和永恒性。另壹方面,與那些感傷矯情的作品不同,在《尤利西斯》中,粗俗之處不做任何遮掩,直逼人類最隱蔽卑俗的壹面,優雅之時又盡顯作者高超的文學才華,如歌如畫,讀後滿口留香。
布盧姆在奧斯蒙德酒吧聽到斯蒂芬的父親西蒙·迪達勒斯唱歌這壹段就充分體現了《尤利西斯》這壹普通與深刻、卑俗與高雅並存的特征。從情節上看,這壹段不過是布盧姆壹天漫遊中的壹個普通片段,對情節的發展或對人物思想的發展沒有什麽影響;而且這個片段也不過是描寫聽歌的感受,沒有任何戲劇性的因素。但是,首先從歌唱的內容來看,本·多拉德的戀愛和戰爭,以及西蒙·迪達勒斯的愛的失去與呼喚,正是幾千年人類歷史永恒的主題。在他的最後壹部著作《芬尼根的守靈》中,喬伊斯就將人類歷史概括為性和戰爭。而且愛的失去與呼喚,正是布盧姆目前心境的寫照。
不過這壹段更出色的地方,是喬伊斯在這裏使用的藝術技巧。事實上,與喬伊斯的早期作品不同,《尤利西斯》最突出的是它在藝術手法上的革新、多變和完美。如果說《尤利西斯》的主題如大地壹般平凡卻永恒,那麽它的藝術技巧就如天上的彩虹壹般華美絢麗。在《尤利西斯》中,喬伊斯嘗試了多種文體和手法,每壹章都隨著內容的變化而變化,報刊體、戲劇體、教義問答體、內心獨白、戲仿、場景的蒙太奇組合……如萬花筒般讓人目眩神迷。喬伊斯使用如此眾多的文體,並不僅僅是為了炫耀技巧或者進行文字遊戲,而是為了使作品的形式與作品的主題直接呼應,有的章節的文體甚至比敘述的內容本身表達了更深刻的含義。比如第七章的背景是報館,整章就采用報刊體,黑體標題加簡短敘述;第十四章的背景是產婦在醫院中生產,該章就也順次使用了從遠古到當代英國文學的各種文體,呼應人類從胚胎直至20世紀的發展過程。除了這種與主題的呼應外,有的章節的文體革新還構成了與情節平行或其補充作用的另壹層主題。比如第十二章批評“市民”片面的民族沙文主義。這壹章的文體則分別用壹種莊重的舊有文體,如史詩體、法律體或者比如美國作家華盛頓·歐文的感傷文體等,以及壹種模仿敘述者的粗俗的口語體,來重復敘述同壹個事件,從而體現出不同文體對同壹事件可能賦予的不同看法。這壹比較顯示出了文體本身包含的片面的視角和立場,以及敘述方式本身可能對人們看待世界的眼光產生的影響。因此這壹章既是對思想觀念(所想的內容)的片面性的批判,也是對思維方式本身的片面性的批判。再如第十三章,該章對少女格蒂的虛榮和矯情的批判既通過情節表現出來,更通過格蒂使用的矯揉造作的婦女雜誌體表現出來。使用這壹婦女雜誌體同時也暗示出,格蒂的缺陷與其說是她性格本身的缺陷,不如說是那些庸俗的感傷主義文學產生的負面影響。總之,《尤利西斯》的主旨不僅存在於它的情節之內,還存在於它的敘述形式之中。
此處所選自的第十壹章同樣采用了獨特但與主題相呼應的藝術手法。由於該章描寫的是唱歌和聽歌,因此在結構上也模仿音樂上的賦格曲的曲式,采用多聲部對位的手法,按照前奏曲、呈示部、插段、展開部、再現部、尾聲的曲式來結構全章;同時在詞語和句法上,也打破語法規範,通過詞語變形和不合語法的句子,直接從語句上獲得音樂的效果。此外,該章的音樂形式還與該章的主題直接呼應。這壹章發生的時間正是布盧姆的妻子摩莉與情人博伊蘭約定在布盧姆家約會的時間,布盧姆知道這壹點,並且壹天來壹直念念不忘。因此在這壹章中,布盧姆的情緒最為復雜: 惱恨、憤怒、忌妒、悲哀、羞恥、無奈、對妻子的欲望……所謂“情知言語難傳恨,不似琵琶道得真”,與文字相比,音樂更長於表達朦朧微妙、難於言傳的情緒,因此這壹章的音樂形式更加精確細致地將人物的感受本身,而非感受的內容,細膩地傳遞了出來。
比如“布盧姆。溫吞吞、樂融融、舔光這股秘密熱流”壹段。這壹段表現的是視覺和聽覺的流動感,既是布盧姆正在傾聽的音樂旋律的流動,也是布盧姆被喚起的情欲之流在體內的奔騰。首先,句子的長短和重復依據的是音樂的節奏,所用詞語也都具有流暢的音樂效果;三個“Tup”(字意是“公羊”)的間歇重復,壹方面象征音樂中的鼓點,另壹方面也是布盧姆的心跳。“tipping”(推倒)、“tepping”(撫摩)、“tapping”(拍拍)、“topping”(壓住)元音的漸強,顯出隨著音樂的漸強,布盧姆情欲的漸旺。“The joy the feel the warm the”(那種歡樂,那種感觸,那種親昵,那種)在音樂上屬於急板,情緒上則表現了百感交集、無從說起的心情。總之,通過調動詞語的視聽因素,直接訴諸感官,喬伊斯不落痕跡地將環境和心境直觀生動地表現出來。
西蒙·迪達勒斯唱完最後壹句後,“西奧波德”(Siopold)壹詞——西蒙·迪達勒斯和利奧波德·布盧姆兩人名字的合寫——顯示出這段演唱實際是壹場二重奏: 壹方面是西蒙·迪達勒斯的歌唱,壹方面是利奧波德·布盧姆的心曲;壹方面是音樂旋律之流的流淌,壹方面是布盧姆因聯想而對妻子摩莉產生的 *** 之流的流淌。在這裏,音樂的高雅和 *** 的卑俗和諧地結合在壹起。同時,兩個人身處不同的空間,西蒙在酒吧深處,布盧姆在酒吧門外,卻彼此呼應;而且壹個是斯蒂芬肉體的父親,壹個是斯蒂芬精神的父親,兩人雖然並不相識,卻通過音樂在這裏合而為壹。
從這裏可以充分看出喬伊斯藝術技巧的老練和精湛。每個詞語、每個細節,看似普通,實則都有著深刻的美學考慮。從這壹點說,雖然喬伊斯早期的作品《壹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以精致完美著稱,實際上《尤利西斯》的精致絲毫不遜於前者,只不過其宏大的社會畫面和真切地再現社會生活的瑣碎細節這壹意圖掩蓋了其形式上的字斟句酌和精心巧妙的構思。如果說只有詩歌這樣篇幅有限的文體才有可能逐字逐句地細加斟酌,那麽《尤利西斯》甚至可以說是有著小說的社會廣度的精美詩歌。閱讀《尤利西斯》,尤其是《尤利西斯》的英文原文,感受其如鵝卵石般清脆的詞語,如交響樂般豐富的旋律,體會喬伊斯如何用最精練而準確的詞句,恰到好處地傳遞出難以描摹的情感,在不算浩繁的篇幅內,領略社會的多姿多彩,確實是壹次藝術的享受。
(戴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