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時候住在外婆家裏,那是壹座高大的木刻楞房子,房前屋後是廣闊的菜園。短暫的夏季來臨的時候,菜園就被種上了各色莊稼和花草,有的是讓人吃的東西,如黃瓜、茄子、倭瓜、豆角、苞米等;有的則純粹是供人觀賞的,如矢車菊、爬山虎、大類花(罌栗)等等。當然,也有半是觀賞半是入口的植物,如向日葵。壹到晝長夜短的夏天,這形形色色的植物就幾近瘋狂地生長著,它們似乎知道屬於它們的日子是微乎其微的。我經常看見的壹種情形就是,當某壹種植物還在旺盛的生命期的時候,秋霜卻不期而至,所有的植物在壹夜之間就憔悴了。這種大自然的風雲變幻所帶來的植物的被迫雕零令人痛心和震撼。
我對人生最初的認識,完全是從自然界的壹些變化而感悟來的。比如我從雕零的植物身上看到了生命的脆弱,同時我也從另壹個側面看到了生命的從容,因為許多衰亡的植物,轉年又會煥發出勃勃生機,看上去比前壹年似乎更加有朝氣。
童年圍繞著我的,除了那些可愛的植物,還有親人和動物。請原諒我把他們並列放在壹起來談。因為在我看來,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我的親人,也許是由於身處民風純樸的邊塞,他們是那麽善良、隱忍、寬厚,愛意總是那麽不經意地寫在他們的臉上,讓人覺得生活裏到處是融融暖意。我從他們身上,領略最多的就是那種隨遇而安的平和與超然,這幾乎決定了我成年以後的人生觀。
在我的作品中,出現最多的除了故鄉的親人,就是那些從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動物,這些事物在我的故事中是經久不衰的。比如《逝川》中會流淚的魚;《霧月牛欄》中因為初次見到陽光、怕自己的蹄子把陽光給踩碎了而縮著身子走路的牛;《北極村童話》裏的那條名叫“傻子”的狗;《鴨如花》中的那些如花似玉的鴨子等等。
此外,我還對童年時所領略到的那種種奇異的風景情有獨鐘,譬如鋪天蓋地的大雪、轟轟烈烈的晚霞、波光蕩漾的河水、開滿了花朵的土豆地、被麻雀包圍的舊窯廠、秋日雨後出現的像繁星壹樣多的蘑菇、在雪地上飛馳的雪橇、千年不遇的日全食等等,我對它們是懷有熱愛之情的,它們進入我的小說,會使我在寫作時洋溢著壹股充沛的激情。我甚至覺得,這些風景比人物更有感情和光彩,它們出現在我的筆端,仿佛不是壹個個漢字在次第呈現,而是壹群在大森林中歌唱的夜鶯。
在這樣壹片充滿了靈性的土地上,神話和傳說幾乎到處都是……
也許是因為神話的滋養,我記憶中的房屋、牛欄、豬舍、菜園、墳塋、山川河流、日月星辰等等,它們無壹不沾染了神話的色彩和氣韻,我筆下的人物也無法逃脫它們的籠罩。我所理解的活生生的人,不是庸常所指的按現實規律生活的人,而是被神靈之光包圍的人,那是壹群有個性和光彩的人。他們也許會有種種的缺陷,但他們忠實於自己的內心生活,從人性的意義來講,只有他們才值得永恒的抒寫。
還有夢境。也許是我童年生活的環境與大自然緊緊相擁的緣故吧,我特別喜歡做壹些色彩斑斕的夢。我聽到過的壹處河灣,在現實中它是淺藍色的,可在夢裏它卻煥發出彩虹壹樣的妖嬈顏色。我在夢裏還見過會發光的樹,能夠飛翔的魚,狂奔的獵狗和濃雲密布的天空。有時也夢見人,這人多半是已經作了古的,我們稱之為“鬼”的,他們與我娓娓講述著生活的故事,壹如他們活著。我常想,壹個人的壹生是在睡眠中度過的,假如妳活了八十歲,有四十年是在做夢的,究竟哪壹種生活和畫面更是真實的人生呢?夢境裏的流水和夕陽總是帶有某種傷感的意味,夢裏的動物有的兇猛有的則溫情脈脈。有時我想,夢境也是壹種現實,而且,夢境的語言具有永恒性,只要妳有呼吸、有思維,它就無休止地出現,給人帶來無窮無盡的聯想。它們就像盛宴上酒杯碰撞後所發出的清脆溫暖的響聲,令人回味。
當我童年在故鄉北極村生活的時候,因為不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我認定世界就北極村這麽大。當我成年以後到過了許多地方,見到了更多的人和更絢麗的風景之後,我回過頭來壹想,世界其實還是那麽大,它只是壹個小的北極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