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米》的人都反饋說很壓抑、很醜陋、很變態……這引起了我的極大興趣，暗自揣度這學期也看了不少“變態”的文本了，我倒要看看這部作品到底有多變態。
在正式開始談論閱讀體驗之前，請允許我先簡單介紹壹下這部作品的故事梗概。《米》是蘇童寫作生涯中第壹部長篇小說，主人公五龍是壹個為躲避饑荒而蹭火車逃離到了城市的農村青年。在城市裏，五龍與周圍的人發生了壹系列關於生存、欲望、毀滅等令人唏噓的糾葛之後，又在病入膏肓之際坐火車踏上了返鄉之路。
值得註意的是，五龍是以壹個在火車上佯睡以達到逃票目的的逃亡青年的形象出現在讀者面前的，而圍繞站臺環境的敘述中又充斥著不安與混亂，以致於我重讀了兩遍才初步了解了這壹段文字的內容。
這樣的組合給人以危險的信號，似乎為這個逃亡青年之後的人生奠定了悲愴基調。
通讀全文之後，內心久久不能平靜。壹座城市中壹條小小的瓦匠街卻將人世間的各種“惡”經歷了壹遍，殺戮、背叛、性變態、復仇……蒼穹之下，城市中又有多少瓦匠街每天都在上演著這些醜惡的戲碼？它們都是陰溝裏的秘密，是不能被拿到太陽底下經受拷問的，就像米店的二小姐綺雲說的：“人活著其實都是孤立無援的，他們都會在屋頂、墻洞或者地板下面藏匿壹只秘密的錢盒，他們的壹部分在太陽下行走，另壹部分卻躲在黑暗的看不見的地方。”
但我卻又不忍變身壹個全然的衛道夫把五龍這個萬惡之源揪出來使勁鞭撻。時代造就的人，千千萬萬種，五龍也只不過是特殊時代特殊境遇裏的渺小壹種。這個楓楊樹鄉村青年身上背負的使命太多了：逃亡、還鄉、生存、復仇……每壹個都沈重到壓得人喘不過氣。
但楓楊樹青年，哦不，應該是楓楊樹的男人五龍就是以這樣壹個格格不入的反叛者的形象闖入了人們的生活。
壹、對“死亡”的反叛 ?
故事的最初，因為楓楊樹老家發大水，鬧饑荒，五龍只得背井離鄉到城市討生活，這是他直面死亡的第壹次反叛。許多楓楊樹人都在這次災荒中丟了性命，但五龍的體內卻暗暗湧動著壹股反抗的精神：不，我還不會死，不能死，我知道我這個人不太容易死。後來，幾經波折的五龍在大鴻米店找到了安棲之處。米代表著食物，滿足著人類最本質的欲望，尤其是在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災荒年代，米的意義不言而喻。五龍對米有著近乎偏執和變態的眷戀，因為有了米，就有了生的希望。大鴻米店和五龍之間，似乎是壹種冥冥中註定的宿命感。
五龍向死亡發出的第二次反叛運動，則顯得更為悲壯和艱難——與疾病的抗爭。五龍在瓦匠街發跡之後就開始過上了淫亂的性生活，並最終染上了“花柳病”，這種病執著地撓撥著他直到生命的最後。在得知自己得了“花柳病”之後，五龍進行了壹系列直面死亡的抗爭。首先，他命人抓走了妓院裏與他交往甚密的8 個妓女，將其全部溺斃於護城河以泄憤。後來他趕走了所有聲稱包治百病而應邀前來替他治病的江湖郎中，並開始采用楓楊樹鄉村的土方子自己給自己治療。這期間，有孕在身的兒媳婦乃芳即將生產，因為深信“家裏有男人生病，女人不能在家臨盆。否則血光會要了男人的性命”這壹楓楊樹老家的風俗，五龍堅定地要求乃芳回娘家生產，並最終葬送了兒媳婦的性命。在與疾病抗爭的日子裏，五龍常常在沁涼寧馨的米垛上尋找些許安慰，但他終於意識到了壹件可怕的足以令這個驕傲叛逆的楓楊樹男人墮入深淵的事實：世界在時間的消逝中壹如既往，而我變得日漸衰弱蒼老，正在與死亡的黑手作拉鋸式的角力。五龍的眼前接踵浮現了他目睹的所有形式的死亡場景，所有姿態不壹而又殊途同歸的死者的形象，他意識到了自己唯壹的也是真正的恐懼——死。
五龍的後半生註定常年受到死亡的恫嚇，從他出逃楓楊樹踏上城市街角的那壹刻起，他就與死亡攀上了關系，並隨之展開了妳追我逃的“捕獵”遊戲。
二、對“城”和“鄉”的反叛 ?
雖然在五龍身上貫穿的其中壹條主線是“還鄉”，從出逃楓楊樹的那壹天起，五龍就在懷念著楓楊樹，並在生命垂危之際渴望衣錦還鄉。但是他也承認，對於楓楊樹自己是存在反叛精神的。與其說當初出逃楓楊樹鄉村是因為災荒，不如說是內心對城市的渴慕壹步步驅使他走向了城市。他想要擁有城市人發光的金牙齒、鋥亮的皮鞋、威懾眾人的權力、風騷多情的女人……
但是，他在反叛鄉村的同時，又更為強烈地在反叛城市。
盛夏的壹天，當他在護城河裏遊泳，遠遠地河面上漂來壹只被挖空了瓜瓤的西瓜，五龍遊過去很自然地把瓜皮頂在了頭上，這個動作讓他想起了在楓楊樹鄉村度過的少年時光。由此，壹股莫名的恐懼湧上心頭：我還是在水上，這麽多年了，我怎麽還是浮在大水之上？即使此時的五龍已經在城市裏擁有了他曾經想擁有的壹切，但是，他突然意識到他仍然無法完全逃離鄉村成為壹個真正的城市人。?
如願紮根城市的五龍並沒有在這裏收獲他原本以為的幸福。肉體越走近城市，他的精神就越發討厭這個物欲橫流的地方，由此也造就了他可憐又可恨的後半生。他覺得每個人都想害他，而他也確實在城市裏收獲了許多傷痕：在馮老板的暗算中失去了壹個腳趾頭和壹只左眼，在放縱荒淫的生活中染上了性病，被阿保的兒子抱玉抓住施以極刑直至丟掉了性命……
所以，五龍在城市裏常常有壹種孤立無援的無助感，印象比較深刻的壹幕是在壹個稀疏平常的日子裏，五龍站在院子看，看著自己二十歲以後的這個家以及後代們：雪巧在洗頭，米生在往頭頂澆水，柴生和乃芳在擺弄留聲機……雖然他們之間日常是怎樣的互不相容，恨不能天天吵得把房頂都掀了，但是，每壹個人都在城市裏自在而忙碌，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可是五龍沒有，只有楓楊樹的男人五龍壹個人感到與這個城市格格不入。
三、對“階級“的反叛 ?
五龍代表的是鄉村廣大的農民階級，是底層勞動人民。他在楓楊樹老家的時候常常羨慕城市人的穿著打扮和吃穿用度，這時的反叛還帶有壹點純粹的質樸感，但當他逃亡到城市的那壹刻起，這份質樸和純粹或許就慢慢變成了可怕的復仇心。
主人公五龍懷著赤誠懵懂的心情初到城市，便受到了城裏人的各種欺辱:地痞阿保的欺辱, 米店父女的排斥, 以及惡霸呂六爺的威脅，這些都讓他深深地感受到了來自這個陌生城市的冷漠和險惡，他想要的不過是壹份平等，怎麽就那麽難呢？
文中，五龍對呂六爺嘴裏的幾顆金牙齒念念不忘，並最終決定拔掉自己全部的好牙換成兩排金光閃閃的假牙。這個決定令人費解，卻又在情理之中。在五龍的心中，自己無法融入這座城市和周圍的人的根本原因是自己的出身，是自己貧苦的農民階級造成了自己的孤獨無援。他堅信，只要用這口金牙跟別人說話，所有人都會拿他當個人看，他要靠這口金牙擺脫自己原來的階級，在城市裏重新找 到自己的“身份認同”。
最終，故事給了五龍壹個殘酷的結局，或者說是最完美的結局，這個楓楊樹男人的故事開始於壹列離鄉的火車，結束於壹列返鄉的火車，還有比這更令人滿意的歸宿嗎？雖然看到最後，我仍然忍不住地想：被抱玉毒打醒來之後的五龍為什麽用壹種奇特的慈愛的目光望著抱玉，是否在暗示五龍身上珍貴的反叛、抗爭精神的泯滅？五龍苦心藏匿的楓楊樹三千畝地契到底去了哪裏？被兒子拔去的兩排視若珍寶的金牙最後會流向何處？他最後真的能如願入土楓楊樹老家嗎？
壹切都充滿了不確定性，就如這列顛簸的火車壹樣滿是撲朔迷離的不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