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城都著火了,停電有什麽用!”那個陌生的聲音喊道:“我問妳,有死人嗎?”
我不知道。
“把死人帶到這裏來!妳聽到了嗎?其他人,把它拿到樓上去!帶到美術教室去!妳明白嗎?”
“好了好了!”
但我還沒死。我屬於“別人”。他們把我抱上樓梯。首先,我經過壹條燈光昏暗的長走廊,那裏的墻壁被漆成綠色,老式的黑色弧形衣鉤被釘在墻上。兩扇門上都掛著搪瓷牌子,上面寫著“壹年級A班”“壹年級B班”。費爾巴哈的《美狄亞》掛在兩扇門之間,柔光閃爍,畫像在黑框玻璃後面凝視遠方;然後經過掛著“高二A班”和“高二B班”牌子的門後,在這兩扇門之間掛著壹個“挑剔的男孩”。這張美麗的照片被鑲在壹個棕色的鏡框裏,反射出紅色的光芒。
就在樓梯的對面,壹根大柱子立在中間,柱子後面是壹個狹長的石膏復制品,是古希臘雅典娜神廟柱子的門楣。它做工精致,色澤淡黃,古色古香,栩栩如生。然後我就看到了,仿佛似曾相識:那個色彩斑斕,威風凜凜,頭上插著羽毛的希臘重甲武士,看上去就像壹只公雞。即使在這個樓梯間,墻壁也被漆成黃色,墻上掛著的肖像也是按順序排列的:從偉大的選帝侯到希特勒...
當擔架通過狹窄的過道時,我終於又平躺了下來。這裏有壹座特別漂亮的大型彩色老弗裏茨雕像。他有壹雙明亮的眼睛,穿著天藍色的軍裝,胸前的大星星閃閃發光。
後來,我躺著的擔架又傾斜了,我匆匆走過人種的臉:這裏是北方的隊長,鷹壹樣的眼睛,厚厚的嘴唇;西邊莫澤爾河谷有女人,瘦了點,嚴了點;東方有青菜有蒜鼻;然後是南方山民的側影,長臉,喉結很大。幾步之外的另壹條過道,我再次平躺在擔架上。在擔架擡上第二層樓梯之前,我看到了陣亡將士的小紀念碑。紀念碑頂部有壹個巨大的金色鐵十字架和月桂花環石雕。
這壹切在我眼前很快過去了,因為我並不重,所以擡擔架的人走得很快。也許這壹切都是幻覺;我發高燒,渾身上下都疼。頭疼,胳膊疼,腿疼,心狂跳。什麽不會在人發高燒的時候出現在人面前!穿過種族臉譜後,又換了壹類:凱撒、西塞羅、馬可·奧勒留的半身像被栩栩如生地復制出來,深黃色,古希臘羅馬風格,威嚴地靠墻排列。當擔架抖動著轉過拐角時,迎面而來的赫耳墨斯列是出乎意料的。走廊的盡頭——這裏畫的是玫瑰——是藝術教室,教室的門上方掛著偉大的宙斯的醜惡嘴臉;現在它已經遠離了宙斯那張醜陋的臉。透過右邊的窗戶,我看到了火,天空是紅色的,濃濃的黑煙雲莊嚴地飄走了...
我忍不住又向左看,看到門上的小牌子:“9年級A班”“9年級B班”。門是淺棕色的,有發黴的味道。兩扇門之間掛著壹個金框,從裏面我只能看到尼采的小胡子和鼻尖,因為有人在畫像的上半部分貼了壹張紙條,上面寫著:“簡易外科手術室”...
“如果現在,”我閃過壹個念頭,“如果現在……”但是Togo的大幅山水畫現在已經出現在我的眼前,色彩鮮艷,沒有老式銅版畫那樣的景深,印刷非常精美。屏幕前面,移民住房前,幾個黑人和壹個士兵無緣無故拿著槍站著,有壹大串畫得很逼真的香蕉,左邊壹個,右邊壹個。我看到右邊的繩子中間的香蕉上畫著什麽東西。會不會是我自己做的...
但是後來有人打開了美術室的門,我被晃到了宙斯雕像下面,然後我閉上了眼睛。我不想再看到任何東西。美術教室有碘、糞便、垃圾和煙草的味道,非常嘈雜。他們把我放下來,我對擡擔架的人說:“請把壹根煙塞進我嘴裏,放在左上方的口袋裏。”
我感覺有人伸手去摸我的口袋,然後劃了根火柴,嘴裏塞滿了點燃的香煙。我吸了壹口,說:“謝謝!”
“這些都不是證據。”我心想。畢竟每個文科中學都有美術教室,走廊塗成黃綠色,墻上掛著老式的弧形衣鉤;就算是高壹A班和B班之間的美狄亞,九年級A班和B班之間的尼采小胡子,都不能證明我現在在母校。必須有壹個明確的規則,尼采必須被絞死。普魯士文科中學的環境布置是這樣的:“美狄亞”掛在高壹A班和B班之間;《挑剔的男生》放在高二A班和B班之間;凱退了出來,馬可·奧勒留和西塞羅在過道裏;尼采掛樓上——樓上的同學已經學過哲學了。雅典娜神廟的柱子上還有門楣,是多哥的彩畫。挑剔的男孩和雅典娜神廟柱子的門楣都成了代代相傳的美麗而古老的學校陳設。而且可以肯定的是,壹時興起,寫下“多哥萬歲!”在香蕉上。不止我壹個人。學生在學校玩的惡作劇都是壹樣的。另外,可能我發燒了,在做夢。
我現在感覺不到疼痛。坐公交車的時候更是痛苦:每當我撞上壹個小彈坑,都會忍不住大叫壹聲;最好開過去大坑。汽車又爬上爬下,就像在波濤中航行壹樣。現在註射起作用了。途中,他們摸黑在我胳膊上紮了壹針;我感覺針紮進了我的皮膚,然後我的大腿下面變得溫暖。
這不可能是真的。我也這麽認為這輛車跑不了這麽遠。差不多三十公裏。除此之外,妳沒有感覺,除了眼睛,妳的其他感官都失去了知覺;我不覺得我告訴過妳。現在妳在自己的學校,在妳三個月前剛剛離開的母校。八年不是壹個小數目。只用壹雙肉眼就能認出八年內的壹切嗎?
我閉著眼睛回憶著這壹切,壹幕幕場景像聚焦平面壹樣在腦海中掠過:壹樓的過道被漆成綠色;上樓,這裏漆成黃色,紀念陣亡將士,過道;再次走上樓梯,凱撒、西塞羅、馬可·奧勒留...赫爾墨斯,尼采的小胡子,多哥和宙斯...
我掐滅了煙頭,開始大喊。喊幾聲總感覺好壹點,但妳得喊;喊壹聲就好。我發瘋似的大叫。有人靠過來觀察我的情況,但我還是沒有睜開眼睛;我感覺到壹股陌生人呼吸的熱浪,有煙草和大蒜的味道。壹個聲音平靜地問:“怎麽了?”
“給我點喝的!”我說:“再來壹支煙,在左上角的口袋裏。”
有人在我的口袋裏摸了摸,劃了根火柴,把點燃的香煙塞進了我的嘴裏。
“我們在哪裏?”我問。
“本多夫。”
“謝謝!”我說這話的時候就開始抽煙了。
看來我真的在本多夫了,所以我到家了。如果我沒有發那麽高的燒,我肯定我是在壹所文科中學呆著——那壹定是壹所學校。我在樓下的時候,不是有人在喊“別人拿去美術教室”嗎?我屬於“別人”,我還活著;顯然,“別人”指的就是這些活著的人。這是藝術教室。如果我能聽清楚,我為什麽不好好看看呢?那是肯定的。我確實認出了愷撒、西塞羅和馬可·奧勒留,這些人只有在文科中學才有;我不相信這三個家夥會被放在別的學校的走廊裏靠墻。
他終於給我端來了水,我聞到了他呼出的大蒜和煙草的混合味道。我忍不住睜開眼睛:這是壹張疲憊而蒼老的臉,沒有刮胡子,穿著消防隊的制服。他用蒼老的聲音輕輕地說:“喝吧,兄弟!”"
我喝,這是水,水多甜啊。我的嘴唇碰到了炊具,我想它是金屬做的。壹想到會有很多水灌進喉嚨裏,是壹種多麽舒服的感覺啊!但是消防員從我嘴裏拿走了炊具。他走開了。我喊了壹聲,他沒有回頭,只是睡意朦朧地聳了聳肩,走開了。躺在我旁邊的壹個人平靜地說:“喊也沒用,他們沒有水;城市在燃燒,妳可以看到它。"
透過窗簾,我看到了熊熊的大火。黑色的窗外,夜空中紅光和黑煙交織在壹起,就像壹個新加了煤的火爐。我看到了:是的,城市在燃燒。
“這個城市叫什麽名字?”我問躺在我旁邊的人。
“本多夫。”他回答道。
“謝謝!”
我盯著面前的那排窗戶,時不時地看看屋頂。屋頂仍然完好無損,潔白光滑。四面鑲嵌細長的古典泥塑圖案。但是所有學校的美術教室的屋頂都是這種準古典的格局,至少在體面的老文科中學是這樣。這是很清楚的。
現在我必須承認,我躺在本多夫壹所文科中學的美術教室裏。本多夫有三所文科中學:腓特烈大帝中學和阿爾伯圖斯中學,但最後壹所,第三所,也許不用我說,是阿道夫·希特勒中學。腓特烈大帝中學的樓梯間裏,老弗裏茨雕像不是特別華麗,特別大嗎?我在這所中學學習了八年。那麽,在其他學校,為什麽這張圖不能掛在同壹個地方呢?而且這麽清晰顯眼。壹登上二樓,立刻映入眼簾。
現在,我聽到外面有重炮轟鳴。如果沒有槍,周圍幾乎壹片寂靜;我只聽到偶爾的火吞噬的聲音和黑暗中某處山墻倒塌的巨響。槍聲均勻而有節奏。我在想:多麽優秀的炮兵隊伍啊!我知道槍壹般都是這樣的,但我還是這麽認為。我的天啊,多麽令人欣慰和愉悅的炮聲,低沈而粗糙,像是柔和而優雅的風琴聲。反正很優雅。我覺得大炮即使在咆哮的時候也很優雅。槍炮聲好優雅,真的像繪本裏的戰爭...然後我想,如果另壹個陣亡將士紀念碑建成,頂上有壹個更大的金色鐵十字,再有壹個更大的月桂花環石雕,那會刻上多少人的名字啊!突然想到,如果我真的在母校,我的名字會被刻在石碑上;在學校的歷史上,我的名字會寫在後面:“我從學校走向戰場,為……”
但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麽,也不知道我是否真的回到了母校。無論如何我現在要把這壹點說清楚。陣亡將士紀念碑沒有特色,也不顯眼。哪裏都壹樣。都是壹個格式批量生產的。是的,如果有必要,妳可以從任何壹個中心點得到它們...
我環顧了壹下這間寬敞的美術教室,所有的畫都被取了下來。角落裏堆放著壹些凳子。像普通的藝術教室壹樣,有壹排狹長的高窗戶,讓房間充滿光線。從這些凳子和高高的窗戶能看到什麽?我什麽都不記得了。如果我在這個哮天場,我能什麽都不記得嗎?因為這是我八年來學習畫花瓶和練習寫各種字體的地方。有纖細精致的羅馬玻璃花瓶的絕佳復制品,由美術老師陳方擺放在教室前的架子上,字體多種多樣:圓形、拉丁印刷、羅馬、意大利...在學校所有的課程中,我最討厭這門課。這些天我過得很無聊,從來沒有壹次把花瓶畫好或者把字畫好。面對這沈悶單調的回聲,我詛咒和厭惡的東西在哪裏?什麽都想不起來,默默搖頭。
當時我用橡皮擦擦,鉛筆我削削削。我擦了又磨...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我不記得我是怎麽受傷的;我只知道我的胳膊不行了,右腿也動不了,只有左腿能動。我想他們可能把我的胳膊綁得太緊了,以至於我不能動。
我吐出第二個煙頭,落在幹草墊之間的過道上。我試圖移動我的手臂,但我忍不住哭了,因為疼痛。我又喊了壹聲,喊的舒服多了。另外,我生氣是因為我的胳膊不能動了。
醫生走到我面前,摘下眼鏡,斜眼看著我。他壹句話也沒說。他身後站著給我水喝的消防員。他跟醫生耳語了壹會兒,醫生又戴上了眼鏡,於是我清楚地看到了他那雙厚厚的眼鏡後面瞳孔微微轉動的大眼睛。他盯著我看了很久,久到我不得不看向別處,這時他輕聲說:“等壹下,馬上就輪到妳了……”
然後,他們把躺在我旁邊的人擡起來,送到板子後面;我看著他們。他們已經把木板拉開,水平放置,墻壁和木板之間掛著壹張床單,木板後面的燈光刺眼...
我什麽也聽不見,直到床單再次被拉開,躺在我旁邊的人被擡了出來;疲憊和冷漠,擔架員蹣跚著他走向門口。
我又閉上眼睛,心想:“妳壹定要弄清楚自己受了什麽傷;另外,妳現在在母校嗎?”
感覺周圍的壹切都是那麽的冰冷無情,仿佛他們帶著我穿越了壹座死城博物館和壹個與我無關的陌生世界。雖然我的眼睛認識這些東西,但它們只是我的眼睛。這是不可能的:三個月前,我還坐在這裏,畫著花瓶,寫著東西。我休息的時候把我的果醬,黃油,面包拿到樓下。在經過尼采、赫爾墨斯、愷撒、西塞羅和馬爾庫斯·奧勒留的畫像之前,我慢慢地走下樓,來到掛著美狄亞的走廊,然後去找看門人比爾格勒,在他黑暗的小房間裏喝牛奶,甚至冒著煙的危險。這怎麽可能呢?他們壹定是把躺在我旁邊的那個人擡到樓下放死人的地方去了。也許那些死去的人正躺在比爾蓋勒的灰色小屋裏,那裏曾經散發著熱牛奶、灰塵和比爾蓋勒劣質煙草的味道...
擔架員終於又進來了,這次他們要把我擡到板子後面。現在我被搖晃著擡過了門。這時,我看到了我壹定會看到的東西:學校叫托馬斯中學的時候,門上掛著壹個十字架,但後來他們把它拿走了,墻上留下了壹個新鮮的棕色印記,是十字形的,深而清晰,比舊的、淺色的小十字架更醒目;這個十字記號幹凈漂亮地留在褪色的白墻上。當時他們壹怒之下重新粉刷了墻壁,但無濟於事,油漆工沒有選對顏色,整面墻都刷成了玫瑰色,十字架是棕色的,依然清晰可見。他們咒罵了壹陣子,但無濟於事。棕色的十字架仍然清晰地留在玫瑰墻上。我想他們壹定是沒錢買油漆了,所以他們也無能為力。十字架還在這裏。再仔細看,可以看到右邊的橫梁上有壹個明顯的斜痕,那是黃楊木樹枝掛了很多年的地方。它是由搬運工比爾格穿上的。那時候,學校裏允許掛十字架...
當我被擡著穿過這扇門,來到燈火通明的木板後面,在這短短的壹秒鐘裏,我突然回憶起了這壹切。
躺在手術臺上,我看到我的身影清晰地映在上面燈泡的透明玻璃上,卻變得很小,縮成壹個小白球,像繈褓中的土紗布,像壹個格外嬌嫩的早產兒。這是我在玻璃燈泡上的樣子。
醫生轉過身,背對著我站在桌前,翻找著手術器械。那個又高又老的消防隊員站在黑板前面。他對我笑了笑,疲憊而憂傷,滿是胡茬的臟臉似乎睡著了。我的目光掃過他的肩膀,落在畫板的背面。我在這上面看到了什麽?來到這個停屍房後,它第壹次觸動了我的心靈,震撼了我內心某個隱秘的角落,讓我驚駭。我的心開始劇烈跳動:黑板上有我的筆跡。在最上面,第壹排。我認出了自己的筆跡,比照鏡子更清晰,更令人不安。我不需要再懷疑了。是我自己的筆跡!其他的都不夠,不管是美狄亞還是尼采,不管是迪那山人的側面照,還是多哥的香蕉,連門上的十字記號都數不過來。這些在別的學校也是壹樣,但我從來不相信別的學校有人能用我的筆跡在黑板上寫字。僅僅三個月前,在那個絕望的日子裏,我們都不得不寫下這句話。現在這句題詞依然讓人印象深刻:“流浪者,如果妳去Spa”哦,我想起來了。當時因為黑板太短,美術老師罵我,說我排列不當,字體太大。他搖搖頭,卻用同樣大的字寫道:“遊子,如果妳去四八……”
在這裏,我用六種字體保存我的筆跡:拉丁字體,德國字體,斜體,羅馬,意大利和圓形。他清晰工整地寫了六遍:“流浪者,如果妳去Spa”
醫生低聲把消防員叫到他身邊,這樣我就看到了完整的碑文。它幾乎完好無損,因為我的字跡太大,占了太多空間。
我感覺左大腿被針紮了壹下,全身突然顫抖起來。我想把自己扶起來,但我坐不起來。我看著我的身體,現在我看到了,因為他們已經解開了我的繃帶,我失去了我的胳膊和我的右腿!我突然仰面躺下,因為我無法支撐自己。我失聲了,醫生和消防員驚訝地看著我。但醫生只是聳聳肩,繼續推他的註射器,桶心慢慢平穩地推到了底部。我想再看看黑板,但是現在消防員站在我面前擋住了黑板。他緊緊地壓著我的肩膀,我聞到了壹股漿糊和汙垢的煙熏味,那是從他油膩的制服上散發出來的。我看到的只是他疲憊而悲傷的臉,現在我終於認出了他——那是比爾蓋勒!
“牛奶,”我低聲說道...
註:流浪漢,如果去斯巴達,典故原本指古希臘斯巴達為保衛祖國英勇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