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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輝夜姬物語》是日本哪位大師的登峰造極之作?

高畑勛和宮崎駿是壹生的摯友,他們***同創立了舉世聞名的吉蔔力工作室,在人生道路上彼此扶持,在藝術巔峰上相互啟迪。高畑勛是典型的學者型導演,可以為了研究壹個形象、壹個動作、壹段風貌查閱無數典籍,直到成為該領域內的行家裏手。他的動畫總是有著最極致的藝術表現力,無論是分鏡頭的手繪、配樂的選擇還是每壹段臺詞的呈現上,他都以最高標準時刻要求自己。其中,我最喜歡的壹部動畫便是2013年的《輝夜姬物語》,也代表著高畑勛藝術上的最高成就。

這部動畫花費51億日元,耗時八年完成,是吉蔔力工作室創立以來全片時間最長的壹部動畫(217分鐘),其高超的藝術水準讓其毫無懸念地入選了第87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動畫長片獎。然而,該片的創作初衷卻並非出於商業上的考量,而是為了繼承和發揚日本傳統文學作品《竹取物語》的精神,最終實現了故事情節、電影配樂和繪畫風格等多種藝術風格的高度統壹。

影片講述了小山村中伐竹爺爺贊岐造偶然間在壹根竹筍中發現了掌心大小的輝夜姬,他和老伴決定撫養她,沒有想到她的生長速度驚人,很快與鄉間的小夥伴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但隨著贊岐造爺爺在山中發現了金子和布匹,他們舉家搬遷到了京城的豪宅,以公主的要求培養輝夜姬,逼迫輝夜姬切斷了與山村中的生活聯系。當輝夜姬長大後,無數的王公貴族登門求婚,卻壹次次醜態百出,輝夜姬痛苦的內心引起月宮的關註,原來她是月宮的仙女,卻又被迫返回月宮,斬斷人間的兒女情思。

高畑勛在沿用原有小說文學框架的基礎上進行了二次創作,對部分人物和情節進行了改動,使用日本古典美術繪圖技法增強了敘述空間的延展,還充分融入了動畫風景的文化表象功能,將不同人物的特點刻畫的栩栩如生,不僅突出強化了動畫的藝術價值和深刻主題,還讓其更具有時代氣息,彰顯出高畑勛對人生透徹而清晰的思考。

01、日本古典美術繪圖技法配合動畫風景的文化、表象功能,構成日本社會文脈的“凝視”

在《我的鄰居山田君》上映14年後,高畑勛攜《輝夜姬物語》再戰江湖,上映伊始便引發日本動畫界的劇烈反響,很多人將其稱為”能夠改變日本動畫片歷史的影片”,本片之所以會享有如此贊譽,與其突破傳統動畫電影的繪圖和制作方法密不可分,采用的便是日本古典美術繪圖技法。

本片為手繪形式創作的二維動畫,其日本古典美術繪圖技法主要體現在兩個層面:采用廣為人知的畫卷式表現手法以及墨筆式線條的運用。畫卷式表現手法是壹種鏡頭運動方式,通過人物的入境與出境形成如同鏡頭運動的美感。在輝夜姬與舍丸相遇時兩人的飛行場景中,影片采用了主觀視角的鏡頭,通過上升平移和水平平移兩種鏡頭運動呈現出景觀式的風景呈現,這種技法正是來自日本12世紀的畫卷藝術,呈現出運動的速度感與畫卷的藝術感,讓影片質感如同壹幅徐徐展開的畫卷。

墨筆式線條的運用壹方面借鑒了浮世繪畫面中墨色線條的繪畫技法展現出風景的不同特質,另壹方面則通過素描式線條疊用強化人物面部特寫。影片中雨和海的表象都是通過黑色的線條和毛筆的筆觸來表現,通過黑色暗示海上未知的風險,凸顯出風景的表現力,這便是墨色線條的繪畫技法;在表現人物內心情感時則使用了素描式的線條疊用,輝夜姬在宴會上奪門而出時,父母臉部的長度,眼睛的大小等比例都在線條的扭曲下變形,不對稱的五官凸顯出輝夜姬內心憤怒的情緒,此時變形的月亮、樹木、草叢和面部特寫形成對應的***鳴關系,清晰刻畫出輝月姬內心情緒的變化。

除了日本古典美術繪圖技法外,高畑勛還使用了動畫風景的文化、表象功能來渲染人物情緒。通過水彩和線條的強調讓畫面產生抽象感,由此來實現風景的文化和表象功能。這種描繪方式使用風景具有了景觀和隱喻雙重功能,既凸顯出影片的時代背景,又結合了日本特有的文化語境,將原有的輝夜姬故事剝離出來,構成現代版的灰姑娘故事,達到壹箭雙雕的目的。

高畑勛說”最近的日本動畫作品,無論人物角色多麽趨近於漫畫人物,背景卻都被描繪的像照片壹樣,這麽做是為了讓觀眾能夠與人物角色同化並沈浸於影片之中”,由此可知,動畫風景的文化和表象功能最為重要的作用便是讓觀眾產生沈浸感,由此完成人物情感的代入,塑造出現代知性的女性形象。

高畑勛通過以上兩種繪畫技巧的融合,將輝夜姬的形象立體化、豐富化,這種認同式的情感移入並不是最重要的目的,而對日本社會文脈的凝視和思考才是最應該被重視的主題。社會文脈首先是對社會文化的傳承和延續,其次是對社會發展變化的思考,具體來說,本片並不是完全基於觀眾入戲產生互動,而是通過出戲來完成影片內涵與現代社會語境產生關聯的效果。那些繪畫式的風景不僅僅是壹種視覺體驗,而是從沈迷式的狀態轉換為同情式的關聯,風景的文化功能也正是在這樣的表象中才得以實現。

02、以性格迥異的三類人群為代表形成了日本社會的浮世繪縮影,通過詮釋人物的內心世界增強戲劇張力

人物形象是影片中最為重要的部分,只有人物形象多樣化、復雜化才能營造出良好的戲劇張力和主題思想,本片能夠獲譽頗豐很大程度上與人物形象的深入刻畫緊密相連。這些人物總體來說可以分為三類:思想固化的上層階級、順其自然的底層階級、另類超脫的輝夜姬。

①思想固化的上層階級詮釋對名利的追逐和貪婪的人性

此類人物的代表為贊岐造、王宮貴族和輝夜姬的家庭教師相模。上層階級養尊處優,勾心鬥角,高畑勛采用反諷的手法來揭露他們貪婪愚昧的品性,而三位人物又各有特點。

贊岐造是由底層階級躍升為上層階級的代表,由於暴富時間短,他表現出的思想腐化程度與疼愛女兒的程度相結合,由此引發出權勢與教育之間的關系。有錢可以培養出知書達理的女兒嗎?用金錢可以換到女兒的幸福嗎?贊岐造舉辦三天宴席邀請王公貴族,彰顯出的是雄厚的經濟實力,以此吸引王公貴族對聯姻的渴望,本質上仍然體現出了王公貴族對名利的追逐。

相模作為傳授禮儀文化的老師,面對王公貴族的求婚,相模告訴她只要結婚便能獲得幸福,由此看出其內心仍然對傳統思想存在固化的認知,認為擁有金錢和權力便能擁有幸福的人生。王公貴族們為了求婚帶來的各類稀世珍寶更像壹場鬧劇,他們明知道這些無價之寶是贗品,仍然將其作為彰顯身份象征和財富地位的證明,流露出高畑勛對當權者的嘲諷與無奈。

②順其自然的底層階級重視親情與友情,展現出人性的溫暖

此類人物的代表為贊岐造妻子,輝夜姬的侍女和舍丸。底層階級善良純真,通情達理,高畑勛對於他們充滿著無限的關懷與敬意,從形象到行為都彰顯出人間大愛。

贊岐造妻子經常聆聽輝夜姬的心聲,慈愛、溫柔的形象如同生活中每壹個母親般善解人意。即使贊岐造暴富後,妻子依然從容地在家中紡紗織布,耕田種菜,將生活過成了詩意般的生活。她與女兒心靈相通,知道財富不能讓其快樂幸福,卻又無力扭轉丈夫的想法,於是順其自然地靜待生命的安排,其中既有對人生的豁達態度,也有無奈與辛酸。

輝夜姬的侍女是壹個可愛的兒童形象,常伴其左右,雖然有點慵懶,但做事壹絲不茍,認真仔細,作為底層人民,侍女往往能揣測到輝夜姬的內心想法,成為她最知心的朋友。舍丸是與輝夜姬壹起長大的摯友,兩人青梅竹馬,感情篤定,但天然的階層鴻溝橫跨在兩人之間,反映出日本根深蒂固的階層屬性,不同階層的人很難彼此結合,最終只能天各壹方,各自安好。

③另類超脫的輝夜姬連接起人間和月宮,詮釋生活的美好與純真

輝夜姬天正無邪、自由灑脫,因為其月宮仙人的身份,所以在她身上體現出人間之愛與超脫之愛雙重屬性。當舍丸被打,她難過地哭泣;當王公貴族謊言被戳破,她開心地笑;當得知自己要返回月宮,她難掩傷心失落之情。可以說,輝夜姬充滿了人性的光輝,這種超脫的精神與日本名著《源氏物語 》中空蟬為了拒絕光源氏遁入空門如出壹轍,但由於披上了神話的外衣,現實世界中人們只能通過逃避來化解壓力與憂愁,而輝夜姬卻可以通過返回月宮來忘掉世俗所有的憂愁。

從無憂無慮的童年到逐漸懂得人世的煩惱,輝夜姬的人生充滿了無窮的變數,從窮人到富人再到離開,她的經歷更像是壹種寓言,告訴我們要珍惜身邊珍貴的朋友、親人,這種濃濃的真情讓超脫有了更唯美的含義,也讓觀眾留戀於這樣壹個真摯的感人故事。

日本社會的階層並不是壹成不變的,贊岐造的階層升躍便是壹個實例,但不同的階層容易形成同樣固化刻板的印象,這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壹點,影片以性格迥異的三類人群為代表形成了日本社會的浮世繪縮影,彰顯出日本社會文化脈絡的壹脈相承,通過詮釋人物的內心世界增強戲劇張力,體現出深遠的人生意境以及藝術表現形式的超越與感悟。

03、輝夜姬的罪與罰隱喻對宗教的批判,濃縮著導演晚年後透徹的人生思考和對藝術表現形式的感悟

從上面兩個部分,我們不僅能夠感受到日本美學傳承和人物之間彼此緊密相連的關系和內涵表達,但高畑勛的大師風采更多表現在主題內涵的擴展上,輝夜姬的故事除了展現出人間真情,還流露出對宗教的批判,飽含著高畑勛壹生對藝術和生命的思考。

在官方的宣傳海報上曾經有壹句宣傳語“公主的罪與罰”,引發我們對於故事內涵的猜想。輝夜姬眷戀凡間,希望過上隨心所欲的生活,這構成了她的原罪。輝夜姬從竹子中來,讓她體會到無憂無慮的童年和小夥伴們珍貴的友誼,以此來辜負她多年修煉的仙骨和美麗。

對她的懲罰體現在經歷過人間的欲望、醜陋、汙濁、繁雜之後,讓輝夜姬留戀的人間之情成為束縛她的枷鎖和桎梏,父親的期望,母親的愛戀讓她寧願留戀人間,放棄所有月宮的權利,這種心靈上的折磨比肉體上的折磨更加痛苦。

影片中反復出現的歌謠唱道“鳥兒蟲子和野獸,青草和花朵,自當速速就歸程”,可以發現,這首歌輝夜姬牢牢印在腦中,提醒她遲早要以罪人的身份“速速歸程”。輝月姬出生之時猶如壹位蓮花仙子,筍葉層層打開,輝夜姬雙腿交叉座於其上。這種蓮花狀的坐姿具有極強的佛學含義。影片以日本奈良時期為背景,當時佛教從中國傳入正值頂峰,《竹取物語》中很多細節都彰顯出濃郁的佛教色彩,輝夜姬的人士輪回轉世,奔向月宮獲得重生都表明了這點,而月宮被設定為壹切皆空的凈土樂園,沒有人世的汙穢與孽障,只有超脫之人才得以生死輪回,這些都說明高畑勛對於這種往生理念的體現。

不過,高畑勛卻並不是認同這種理念,而是充滿了對其無情的批判。來迎接輝夜姬的月王被設計成壹尊佛祖雕像,可是從他和仙人們的神情我們可以發現,眼神空洞,表情木訥,他們以放棄感情為代價遁入“空門”,由此暗示出極樂世界並非就是歌舞升平,人間向往的世外桃源。輝夜姬極力地要求“天和地啊,請妳們接受我吧,求求妳,讓我在這裏多留壹下下,多感受壹下活在這土地的幸福,壹下下就好”。

作為月宮仙人,輝夜姬的態度表明了她對月宮生活的厭煩,反而對於人間之情無比留戀。贊岐造配音師曾問過高畑勛“影片是否表達出了對地球的否定?”高畑勛說“恰恰相反,我是在肯定地球”。他借用輝夜姬之口不斷訴說著對人間的留戀,比如“人世間才不汙穢,不論喜悅或是悲傷,這土地上的生物全都散發出光彩”。

輝夜姬在山村快樂的成長卻在到達京城後變得郁郁不樂,這正是人間與月宮的形象指代,在豪華的府邸做壹只被束縛的小鳥遠沒有鄉間自由自在的空氣令人向往,表達的正是不同環境造就的不同人生境界。這種境界濃縮了高畑勛壹生對於親情、友情的思考,顯得彌足珍貴。

2015年,高畑勛憑借《輝夜姬物語》獲得第42屆安妮獎最佳動畫電影導演獎,而2016年2月6日,高畑勛榮獲了動畫電影的最高榮譽:安妮將終身成就獎,再次肯定了高畑勛在動畫電影藝術領域壹生的突出成就和藝術造詣。2018年4月5日,82歲的高畑勛駕鶴西去,但他對於藝術創作永無止境的探索精神卻長存人間,本片折射出日本動畫傳統制作模式的突破以及人物豐富的形象內涵,都如壹盞明燈指引著更多動畫大師們進行創新的嘗試和生命體悟的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