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結兄弟周伯通道:“偏妳就有這許多顧慮。妳不肯和我結拜,定是嫌我太老,嗚嗚嗚……”忽地掩面大哭,亂扯自己胡子。郭靖慌了手腳,忙道:“弟子依前輩吩咐就是。”周伯通哭道:“妳被我逼迫,勉強答應,那也是算不了數的。他日人家問起,妳又推在我的身上。我知道妳是不肯稱我為義兄的了。”郭靖暗暗好笑,怎地此人如此為老不尊,只見他拿起菜碟,向外擲去,賭氣不肯吃飯了。那老仆連忙拾起,不知為了何事,甚是惶恐。郭靖無奈,只得笑道:“兄長既然有此美意,小弟如何不遵?咱倆就在此處撮土為香,義結兄弟便是。”周伯通破涕為笑,說道:“我向黃老邪發過誓的,除非我打贏了他,否則除了大小便,決不出洞壹步。我在洞裏磕頭,妳在洞外磕頭罷。”郭靖心想:“妳壹輩子打不過黃島主,難道壹輩子就呆在這個小小的石洞裏?”當下也不多問,便跪了下去。周伯通與他並肩而跪,朗聲說道:“老頑童周伯通,今日與郭靖義結金蘭,日後有福***享,有難***當。若是違此盟誓,教我武功全失,連小狗小貓也打不過。”
飄花無影她獨處地下鬥室,望著父親手繪的亡母遺像,心中思潮起伏:“我從來沒見過媽,我死了之後,是不是能見到她呢?她是不是還像畫上這麽年輕、這麽美麗?她現下卻在哪裏?在天上,在地府,還是就在這壙室之中?我永遠在這裏陪著媽媽算了。”壙室中壁間案頭盡是古物珍玩、名畫法書,沒壹件不是價值連城的精品。黃藥師當年縱橫湖海,不論是皇宮內院、巨宦富室,還是大盜山寨之中,只要有甚麽奇珍異寶,他不是明搶硬索,就是暗偷潛盜,必當取到手中方罷。他武功既強,眼力又高,搜羅的奇珍異寶不計其數,這時都供在亡妻的壙室之中。黃蓉見那些明珠美玉、翡翠瑪瑙之屬在燈光下發出淡淡光芒,心想:“這些珍寶雖無知覺,卻是歷千百年而不朽。今日我在這裏看著它們,將來我身子化為塵土,珍珠寶玉卻仍然好好的留在人間。世上之物,是不是愈有靈性,愈不長久?只因為我媽媽絕頂聰明,是以只活到二十歲就亡故了麽?”
島上花絮黃蓉心想這話倒也不錯,師父臨危之際以幫主之位相傳,雖說是迫不得已,卻也定然想到自己年紀雖小,卻是才智過人,處事決疑,未必便比幫中的長老們差了,否則的話,大可命自己持這棒去立旁人為幫主,再將棒法轉授給他,當這幫主,終究不是傻裏傻氣的單憑會使降龍十八掌與打狗棒法便成,於是笑道:“妳不當就不當。只可惜這路打狗棒法妳便學不到了。”郭靖道:“妳會得使,跟我會使還不是壹樣。”黃蓉聽他這句話中深情流露,心下感動,過了壹會,說道:“只盼師父身上的傷能好,我再把這幫主的位子傳還給他。那時……那時……”她本想說“那時我和妳結成了夫妻”,但這句話終究說不出口,轉口問道:“靖哥哥,怎樣才會生孩子,妳知道麽?”郭靖道:“我知道。”黃蓉道:“妳倒說說看。”郭靖道:“人家結成夫妻,那就生孩子。”黃蓉道:“這個我也知道。為甚麽結了夫妻就生孩子?”郭靖道:“那我可不知道啦,蓉兒,妳說給我聽。”黃蓉道:“我也說不上。我問過爹爹,他說孩子是從臂窩裏鉆出來的。”
花樣百出 正吃得高興,郭靖忽道:“蓉兒,妳剛才這壹著確是妙計,但也好險。”黃蓉道:“怎麽?”郭靖道:“若是老毒物不來掉換,咱們豈不是得吃師父的尿?”黃蓉坐在壹根樹丫之上,聽了此言,笑得彎了腰,跌下樹來,隨即躍上,正色道:“很是,很是,真的好險。”洪七公嘆道:“傻孩子,他若不來掉換,那臟羊肉妳不吃不成麽?”郭靖愕然,哈的壹聲大笑,壹個倒栽蔥,也跌到了樹下。歐陽叔侄吃那羊肉,只道野羊自有臊氣,竟然毫不知覺,還贊黃蓉烤羊手段高明,居然略有鹹味。
花前月下漸漸的水聲愈喧,兩人繞過壹條花徑,只見喬松修竹,蒼翠蔽天,層巒奇岫,靜窈縈深。黃蓉暗暗贊賞,心想這裏布置之奇雖不如桃花島,花木之美卻頗有過之。再走數丈,只見壹道片練也似的銀瀑從山邊瀉將下來,註入壹座大池塘中,池塘底下想是另有泄水通道,是以塘水卻不見滿溢。池塘中紅荷不計其數,池前是壹座森森華堂,額上寫著“翠寒堂”三字。黃蓉走到堂前,只見廊下階上擺滿了茉莉、素馨,麝香藤、朱槿、玉桂、紅蕉、□婆,都是夏日盛開的香花,堂後又掛了伽蘭木、真臘龍涎等香珠,但覺馨意襲人,清芬滿殿。堂中桌上放著幾盆新藕、甜瓜、枇杷、林擒等鮮果,椅上丟著幾柄團扇,看來皇上臨睡之前曾在這裏乘涼。郭靖嘆道:“這皇帝好會享福。”黃蓉笑道:“妳也來做壹下皇帝罷。”拉著郭靖坐在正中涼床上,捧上水果,屈膝說道:“萬歲爺請用鮮果。”郭靖笑著拈起壹枚枇杷,道:“請起。”黃蓉笑道:“皇帝不會說請起的,太客氣啦。”
密室療傷 此時壹縷日光從天窗中射進來,照得她白中泛紅的臉美若朝霞。郭靖突然覺得她的手掌溫軟異常,胸中微微壹蕩,急忙鎮懾心神,但已是滿臉通紅。
自兩人相處以來,郭靖對她從未有過如此心念,不由得暗中自驚自責。黃蓉見他忽然面紅耳赤,很是奇怪,問道:“靖哥哥,妳怎麽啦?”郭靖低頭道:“我真不好,我忽然想……想……”黃蓉問道:“想甚麽?”郭靖道:“現下我不想啦。”黃蓉道:“那末先前妳想甚麽呢?”郭靖無法躲閃,只得道:“我想抱著妳,親親妳。”黃蓉心中溫馨,臉上也是壹紅,嬌美中略帶靦腆,更增風致。郭靖見她垂首不語,問道:“蓉兒,妳生氣了麽?我這麽想,真像歐陽克壹樣壞啦。”黃蓉嫣然壹笑,柔聲道:“我不生氣。我在想,將來妳總會抱我親我的,我是要做妳妻子的啊。”郭靖心中大喜,訥訥的說不出話來。
兩難抉擇郭靖心道:“他說得是:大丈夫言出如山。華箏妹子這頭親事是我親口答允,言而無信,何以為人?縱然黃島主今日要殺我,蓉兒恨我壹世,那也顧不得了。”當下昂然說道:“黃島主,六位恩師,拖雷安答和哲別、博爾術兩位師父,郭靖並非無信無義之輩,我須得和華箏妹子結親。”他這話用漢語和蒙古語分別說了壹遍,無壹人不是大出意料之外。拖雷與華箏等是又驚又喜,江南六怪暗贊徒兒是個硬骨頭的好漢子,黃藥師側目冷笑。
黃蓉傷心欲絕,隔了半晌,走上幾步,細細打量華箏,見她身子健壯,劍眉大眼,滿臉英氣,不由得嘆了口長氣,道:“靖哥哥,我懂啦,她和妳是壹路人。妳們倆是大漠上的壹對白雕,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壹只燕兒罷啦。”郭靖走上幾步,握住她雙手,說道:“蓉兒,我不知道妳說得對不對,我心中卻只有妳,妳是明白的。不管旁人說該是不該,就算把我身子燒成了飛灰,我心中仍是只有妳。”黃蓉眼中含淚,道:“那麽為甚麽妳說要娶她?”郭靖道:“我是個蠢人,甚麽事理都不明白。我只知道答允過的話,決不能反悔。可是我也不打誑,不管怎樣,我心中只有妳。”黃蓉心中迷茫,又是喜歡,又是難過。
陰陽為炭 黃藥師想不到女兒竟會出手相救華箏,楞了壹楞,隨即會意,知道若是自己將這番邦女子殺了,郭靖必與女兒翻臉成仇。哼,翻臉就翻臉,難道還怕了這小子不成?但壹望女兒,但見她神色淒苦,卻又顯然是纏綿萬狀、難分難舍之情,心中不禁壹寒,這正是他妻子臨死之時臉上的模樣。黃蓉與亡母容貌本極相似,這副情狀當時曾使黃藥師如癡如狂,雖然時隔十五年,每日仍是如在目前,現下鬥然間在女兒臉上出現,知她對郭靖已是情根深種,愛之入骨,心想這正是她父母天生任性癡情的性兒,無可化解,當下嘆了壹口長氣,吟道:“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黃蓉怔怔站著,淚珠兒緩緩的流了下來。韓寶駒壹拉朱聰的衣襟,低聲道:“他唱些甚麽?”朱聰也低聲道:“這是漢朝壹個姓賈的人做的文章,說人與萬物在這世上,就如放在壹只大爐子中被熬煉那麽苦惱。”韓寶駒啐道:“他練到那麽大的本事,還有甚麽苦惱?”朱聰搖頭不答。
情到深處黃藥師柔聲道:“蓉兒,咱們回去罷,以後永遠也不見這小子啦。”黃蓉道:“不,爹,我還得到嶽州去,師父叫我去做丐幫的幫主呢。”黃藥師微微壹笑,道:“做叫化的頭兒,羅唆得緊,也沒有甚麽好玩。”黃蓉道:“我答允了師父做的。”黃藥嘆道:“那就做幾天試試,若是嫌臟,那就立即傳給別個罷。妳以後還見這小子不見?”
黃蓉向郭靖望了壹眼,見他凝視著自己,目光愛憐橫溢,深情無限,回頭向父親道:“爹,他要娶別人,那我也嫁別人。他心中只有我壹個,那我心中也只有他壹個。”黃藥師道:“哈,桃花島的女兒不能吃虧,那倒也不錯。要是妳嫁的人不許妳跟他好呢?”黃蓉道:“哼,誰敢攔我?我是妳的女兒啊。”黃藥師道:“傻丫頭,爹過不了幾年就要死啦。”黃蓉泫然道:“爹,他這樣待我,難道我能活得久長麽?”黃藥師道:“那妳還跟這無情無義的小子在壹起?”黃蓉道:“我跟他多耽壹天,便多壹天歡喜。”說這話時,神情已是淒惋欲絕。父女倆這樣壹問壹答,江南六怪雖然生性怪僻,卻也不由聽得呆了。
惱人至斯這壹日兩人來到江南西路界內,上了壹條長嶺,突然間壹陣涼風過去,東邊壹大片烏雲疾飛過來。這時正當盛夏,大雨說來就來,烏雲未到頭頂,轟隆隆壹個霹靂,雨點已如黃豆般灑將下來。郭靖撐起雨傘,去遮黃蓉頭頂,哪知壹陣狂風撲到,將傘頂撕了去,遠遠飛出,郭靖手中只剩光禿禿的壹根傘柄。黃蓉哈哈大笑,說道:“妳怎麽也拿起打狗棒來啦?”郭靖跟著大笑。眼見面前壹條長嶺,極目並無可以避雨之處,郭靖除下外衫,要給黃蓉遮雨。黃蓉笑道:“多遮得片刻,便也濕了。”郭靖道:“那麽咱們快跑。”黃蓉搖了搖頭,說道:“靖哥哥,有本書上講到壹個故事。壹日天下大雨,道上行人紛紛飛奔,只有壹人卻緩步行走。旁人奇了,問他幹麽不快跑。那人道:‘前面也下大雨,跑過去還不是壹般的淋濕?’”郭靖笑道:“正是。”黃蓉心中卻忽然想起了華箏之事:“前途既已註定了是憂患傷心,不論怎生走法,終究避不了、躲不開,便如是咱們在長嶺上遇雨壹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