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是壹個漂亮的女生,那年她讀大學三年級。 她被久留恭敬地稱為“學姊”。 久留是臺灣來的,他們臺灣人說“姊”,而不是“姐”。姊,音調小小的,聲音低低的,就像天然給久留這樣壹個靦腆的男生去用壹個稱謂,他跟在鯨的後面,說:“學姊,今晚,我有兩張電影票……” 久留是在這所大學插班的交換學生,比鯨小3歲。對於低壹年級的那群人來說,久留對鯨的感情使他們憂愁。20歲的孩子們,覺得23歲的人已經很老,老到大學畢業前談場戀愛都要被稱為黃昏戀或者夕陽紅什麽的。當然,現在鯨和久留還沒戲,所以像更難聽的老牛吃嫩草之類的話,還沒有人敢講。 久留對鯨壹直是單戀,單戀和暗戀有很細微的差別,暗戀是壹個人默默愛著另壹個人,單戀是向愛著的人表示後沒被接受,但並不放棄,暗戀要瞞住全世界,單戀卻可以嚷嚷得世人都知道。久留喜歡鯨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他入學的第三天,圖書館避雨的那次。二樓典藏室走下來的女生,美得真令人絕望啊。久留當時的感受,用句流行的話說就是:我當時就震驚了!鯨穿著壹雙紅色球鞋,撐開壹只黑底白點的大傘,嘭,她走進雨中,像壹朵黑色的炸藥,離人群遠去。 久留租住的公寓距學校有壹公裏遠,在那公寓的旁邊有壹家比較好吃的朝鮮餐館。久留常在那裏吃冷面。那家的冷面是用帶著冰渣的農夫山泉過水的,吃的時候,碎冰會刺痛嘴巴。每每在那樣的時刻,久留繡著北京獨有的昏蒙、幹燥、夏季到來前的微騷的空氣,他會覺得有壹點寂寞。 鯨從沒有接受過久留的示好。當然久留的示好也相當幼稚:主動借鯨看的書,從臺灣帶回來的藥妝,各種以為可以討好女生的小畫冊,電影票,甚至是把冷面打包,帶壹份到鯨的課堂。統統都沒反應。鯨以驚人的冷漠回報這個男生的努力,其實,她也不知道她哪裏出了問題。 “叫妳不要送了!”鯨給久留遞過去的壹串水晶推回去,那也算是壹串價值不菲的小珠寶。在久留看來,喜歡壹個女生,用壹張電影票和壹串珠寶討好她都有壹樣的意思。他不知道壹串施華洛士奇的水晶卻使鯨生氣了,她好像忽然之間弄明白她為什麽討厭久留了,是的,她討厭臺灣小富商身上那股淡淡的銅臭,那種暴發戶臺農的味道,就像討厭蔡依林、大S,楊丞琳,以及說起來會得罪壹票粉絲遭到石塊圍攻的,那個五月天組合。 士多啤梨晶在暗藍色絲絨般的夜幕裏發出光亮,久留把它套在自己的左手腕。兩個孩子壹個向左壹個向右,各自分散。二 鯨後來找的那個男朋友,壹樣讓周圍的人憂愁。那是壹名警察。 他們的相識很簡單。有壹天,鯨在地鐵上不小心睡著了,包被壹個賊拿走。鯨很快就發現了,她追賊追了三站路,然後警察出現。 在公安局,鯨壹邊做筆錄,壹邊聽到那個警察在教育賊:“妳要自己給自己機會啊,不能總這樣下去啊!”看來,那是個慣偷。賊起初沈默著,但警察把那句話重復好幾遍以後,賊老皮老臉地笑了,他忽然對警察說:“妳也給自己壹個機會啊,不能總這樣下去啊!”然後,賊看向了鯨,鯨手裏轉著的筆摔到了地上。 “我看這個警察還不錯啦!他壹直單身,不妨妳們試試啦!”被銬著的賊對鯨說道,同時接受了壹根警察遞給他的煙。 警察走過來,幫鯨撿起了筆。 他都不需要她的電話號碼,也不需要問她姓甚名誰在那所學校什麽專業,因為她都老實交待在那張筆錄單上了。然後隔了不久,他真的打給她了,然後他們開始約會。 其實相對於久留,那位警察並不顯得多麽優秀,而經也並不是那種看到穿肩章制服的男人就會馬上BIU BIU BIU發出強烈愛慕信號的女生。喜歡警察,也許只是因為他足夠老,老到沒有人會對他們的戀愛質疑什麽——這就是世面上最形式普通的戀愛了,男人年長壹些,女人年輕壹些;男人有壹份正式的職業,女人要比男人顯得弱勢壹些。如果還需要什麽註腳的話,那就是警察除了開警車,他還有壹輛甲殼蟲,就像壹砣會移動的面包。但是沒辦法,世界上有很多人喜歡甲殼蟲。黑格爾說:存在即說明道理。 6月的壹天,鯨和就領重逢在學校外面的小書店。 那時候久留還不知道鯨已經有了男朋友,他請鯨在書店附近的咖啡吃壹份提拉米蘇。這麽有壹搭 地說話,吃蛋糕,鯨的電話響了起來。是警察打來的。然後鯨說了書店的地址,沒壹會兒,警察坐到了她和久留面前、“給妳們介紹壹下,這位是陳久留我的學弟。這位是我男朋友。“說完不壹會兒,鯨挽著警察的手跟久留告辭。 久留坐在他們最後離開後的那壹角沙發,沙發那麽硬,他無法將身體深陷。 他真的很沮喪。三 出來書店,鉆進米色甲殼蟲裏的鯨在自省,她知道自己今天的行為太過於自私和校長。這根本不是壹個善良的女孩所為,雖然她的人生信條並非是做壹個天使,但想到久留會傷心,而男友心裏會有點小疙瘩,鯨就雙倍抱歉起來。可為什麽明知道時候會感到抱歉當時卻仍要那麽做呢?有什麽目的呢?要證明什麽呢?那很好玩麽? 她默默地問自己。 當壹個姑娘開始了這樣自問自答的強迫癥,就說明,他已不再是個小女孩,她變得復雜了。 很快,久留追問鯨了。他這次的表情完全是荊軻去秦國之前赴死的樣子。“學姊,妳為什麽不喜歡我?”久留問道。盛夏使空氣變得泥濘,久留滿頭大汗,散發悲傷酸澀的男生氣味。 “沒有為什麽。”鯨說。 “請告訴我,讓我死個明白。”久留在想象中拔出了他的劍,架在脖子,要自刎了。 “為什麽不喜歡妳?告訴妳吧,因為有壹次下課後妳跟幾個男生壹起走,他們說慕容鮮卑乘中院大亂劫掠了數萬名漢族少女。回師途中壹路大四奸淫,同時把這些漢族少女充作軍糧,宰殺烹食。走到黑背易水時,吃得只剩下八千名少女了。慕容鮮卑壹時吃不完,又不想放掉,於是將八千名少女全部淹死於易水。易水為之斷流。當時他們壹邊笑壹邊說鮮卑是好樣的,陳久留,妳不要忘了,當時笑的人裏也有妳。” “有我?可我忘了,如果有我我也不是故意的。” “按妳的邏輯,殺人以後可以馬上說自己失憶嗎?” “開玩笑不等於殺人。” “玩笑往往最能透露壹個人的內心。” 久留真的不能明白他的學姊為什麽會因為這種事生氣,在他看來,她確實有些不講道理。她又不是那八千少女之壹,何苦那麽激動。好吧,就算通過這件事她得出了某種結論,比如證明額他和那些男生內心壹樣狠毒、變態,或者骨子裏潛藏食人欲,但是通過平素的交往,她完全可以否定她的結論啊,她何必這樣氣急敗壞呢! 久留望著鯨走遠的背影,他只好笑了起來。 他的頭腦裏的劍收好,他決定不要死掉,死掉就不能追求這位可愛的學姊了。四 不過,每壹個男人的心裏都藏著壹只獸。 鯨和警察的第壹次吵架,是為了今天是星期四還是星期五這樣壹東西,吼叫。跳腳。罵出臟話。鯨看著他在那裏發狂,她在想想,如果把這個男人送回到公元304年,變身鮮卑族士兵,他會不會吃掉我?那些男人,把少女們的肉吃個幹幹凈凈,碎骨殘骸在城外堆成小山。 警察發泄完畢,他們又抱在壹起哭了。然後他們把那些碎片踢壹踢,掃壹掃,騰出壹塊幹凈的地兒,開始做愛。這是第幾次破鏡重圓?鯨記不清楚了,但這次她在那具親密的汗水淋漓的身體下想起了久留。飄渺的臉,測額較重的胡須在清早被仔細地掛掉額,但下午還沒到,那些青色的小胡茬就又會長出來,形成壹片陰翳。 鯨讀完了大學,離開了那所學校。然後,她進入了職場,看眼界,長見識。她遇見了壹位請每個員工讀壹讀德川家康的上司,也遇見了冒昧邀約她壹起去看全本《色戒》的客戶公司代表,還有很年輕的同行、剛入行的晚輩、業內的宿敵。張愛玲說,當壹個女孩長得很年輕、長得很好看的時候,不論在社會上做什麽,遇見的總是男人。沒錯,要度過那段很年輕、長得好看的時光以後,鯨才慢慢地發現,其實男人也並沒有那麽十惡不赦。大部分男性是良純而直率的,也是軟弱和簡單的,他們渴望找到壹位他們愛慕的女性與之天長地久,只有小小部分,少少的人,才會欺騙和玩弄女性,才是邪惡魔鬼。而那樣的男人,鯨從未遇上,也不太可能遇上,因為她最大的優點有兩個。壹,她不空虛,二,她不蠢。 但女性骨子裏的基因,或者說是自遠古遺傳下來的潛意識,使她們仍舊深受被害妄想癥的折磨。 鯨害怕被男性傷害。 她問過她的警察:“妳會拋棄我嗎?” “不會。” 以前,警察會和她開玩笑,諸如回答我會呀,我會對妳始亂終棄。或者,當然不會拋棄妳,但我會背著妳找新的。 現在作為鯨的未婚夫,警察已經深深了解他老婆是惹不起的。惹不起總躲得起。壹句“不會”,把他們的距離拉到孫悟空的壹個筋鬥雲那麽遠,機智的十萬八千裏。 他們婚期定在明年初夏。五 久留在鯨畢業後不久離開北京,回到臺灣,他很快擁有了壹個不錯的女朋友,這個女朋友有很會花錢的壹雙手和很知好歹的品味,反正她去Chanel就會買菱格包,到Hermes就要birkin,她說反正這些包值得收藏,年頭越多越值錢,多年以後價格沒準翻倍。 久留替女友刷卡,他是個溫存體貼的男朋友。他包容女友的壞脾氣,並糾正她在人生方向上的失誤。他在他的女友看來,已是壹個大大的,大大的,充滿智慧的男人。久留承認,他以前並沒那麽號,或者說他很有可能不這麽號。是從北京回來以後,他才變成了如今這樣。 他想對鯨說謝謝。 是從鯨賜給他的挫敗感裏,他發現了自身的渺小與無力。他壹度很不服,為此他告訴自己,要去做壹個更好的人,不要因愛而憎恨,而要因愛而感激。只有這樣,他才對得起那次慘烈的失戀。 鮮卑族的男子 五萬明少女,在久留和鯨的壹役裏,這段殘忍的歷史被扳轉,鯨對他心靈的劫掠和屠戮,那冷漠和無情的拒絕,勝過吃掉陳久留五萬次。 “然而比知道嗎?我第壹次見到妳的感受。那天下著大暴雨,妳從遠處跑向圖書館避雨。妳渾身濕透,T恤緊貼身體,就算那麽狼狽,我有壹瞬間錯以為我看到了天使。妳手臂上有壹大塊綠色的胎記,那是天使化身人形的記號,它提示我看到妳。我站在二樓的窗口,妳在人群裏。妳水淋淋的光芒真耀眼,那些女生馬上向妳發出電波,而妳低頭看著手裏的便當,它被淋濕了。當時我在想,就這樣壹個純白的少年,他應該擁有至高無上的愛情。而能與妳***寫傳奇的人,絕不是我這樣平凡的女生。” 這是鯨初次見到久留時寫的日記,它被存在某個博客網站的某個不為人知的空間裏。在2009年,有壹個人大概是GOOGLE什麽東西的時候把它搜了出來,並復制轉發到了自己的博客裏,然後這段其實很酸很矯情的話又被幾個人轉載,知道某天,鯨自己再次看到它。 她想起久留了,以及自己這些年,那些可笑無由的自卑感。 那時,她正去婚姻登記的路上。因為某種心電感應或是氣場的對撞,鯨的手機碰到了手提包裏的粉餅或唇膏,鎖鍵盤的密碼又因走路的顛簸被極其巧合地按對,然後久留的電話響了。 “餵,餵!學姊是妳嗎?” 他的聲音要足夠大,馬路要足夠安靜,鯨才可能聽到他在呼喚她。但是鯨沒有聽到。電話的按鍵又撞上手提包裏的某種小東西,掛機了。久留面對盲音,他執著地把話說了下去:“學姊,如果妳真的不喜歡我,那麽我今天就向她求婚了。”如果真的聽到了那來自遙遠的海島上的聲音,鯨會如何應答呢? “不許!妳回來,和我在壹起”,還是“祝妳們幸福”? 臺灣停止了,鯨沒有發現包裏的那場變故。她只是忽然感覺她聽到了臺灣特有的夏日蟬鳴,如果沒猜錯,久留此刻應該在他的家鄉屏東,臺灣最南部的壹個縣,叫做墾丁的地方。在綠色的草坡上,在山與海的懷抱裏,在海鷗傻傻的歌聲中,在蝴蝶之間。像天使壹樣地哭泣。 而墾丁的天氣,永遠是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