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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系列(24)囚籠世界的哀怨——張愛玲《怨女》

壹提到《怨女》,人們往往就會把它與《金鎖記》相比較。我認為可以不用比較,姑且把兩者看作完全不同的故事。

《怨女》是張愛玲漂泊異鄉的追憶之作。那時的張愛玲,已經是無根的浮萍了。在極度孤獨中,她執著於1949年之前的上海印痕,那些衖堂、人物、發黴的味道、沈寂與喧嘩、都變得無比的鮮活。張愛玲說,“我就喜歡那被經濟與情欲扭曲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怨女的蒼涼,我覺得在那裏面,我說出了我最想說的話。”

《怨女》與其說是壹個人的故事,還不如說是各色人、幾代人的故事的高度濃縮。它反映壹個底層女子與壹個癱子的婚姻,也及於壹個家族、壹座城市、壹個國度的沈浮。小說有壹種大歷史的縱深,卻不是宏大敘事,而始終不離個體的、世俗的、冷峻的、蒼涼的視角。置於歷史的視野,可供每個人自主選擇的余地,其實都是很小的。《怨女》告訴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囚籠世界裏,既難以走出,又壹條路走到黑。

銀娣在未嫁之前,那種潑辣勁,是很讓人爽氣的。那個賊心不死的死木匠,從窗口死死抓住她的手,她把油燈直接往他手上壹擱,對方趕緊壹縮,落荒而去。她開口大罵:“死人妳張開眼睛看看!爛浮屍,路倒屍”;“豬玀,癟三,自己不撒泡尿照照”;“半夜三更找上門來。下趟有臉再來,看我不拿門閂打他。今天便宜他了,癟三,死人眼睛不生”。

她罵得高興,從他的娘操到祖宗八代,幾條街上都聽得見。她是出了名的麻油西施,想占她便宜的男人不少,但壹看她那冰冷相,都不敢再進壹步。

可惜她再強悍,也只能和哥哥嫂嫂住在壹起。寄人籬下,沒啥底氣。窮,社會地位低,說媒的人便也不多。眼看年紀越來越大。“漂亮有什麽用處,像是身邊帶著珠寶逃命,更加危險,又是沒有市價的東西,沒法子變錢。”

她戀上對面藥店的傭工小劉,“高高個子,長得漂亮,倒像女孩子壹樣壹聲不響,穿著件藏青長衫,白布襪子上壹點灰塵都沒有,也不知道他怎麽收拾得這樣幹凈”。

小劉也喜歡她,有壹次她去給坐月子的嫂子開藥,小劉悄悄放了壹包白菊花放在她袋子裏。“滾水泡白菊花是去暑的,她不怎麽愛喝,壹股子青草氣。但是她每天泡著喝,看著壹朵朵小白花在水底胖起來,緩緩飛升到碗面。壹直也沒機會謝他壹聲,不能讓別人知道他拿店裏東西送人。”

這是含蓄細膩的初戀。除了潑辣,她還有少女的溫情與幸福的憧憬。

果然,小劉家托她老家外婆來提親。老太婆誇小劉人真好、不聲不響,脾氣又好。然而,她在喜悅中卻若有所失。想到結婚後,她要跟他母親住在鄉下種菜,而他壹年只能回來住幾天:“澆糞的黃泥地,刨松了像糞壹樣累累的,直伸展到天邊。住在個黃泥墻的茅屋裏,伺候壹個老婦人,壹年到頭只看見季候變化,太陽影子移動,壹天天時間過去,而時間這東西壹心壹意,就光想把她也變成個老婦人。”

小劉是個不會鉆營的人,看來壹輩子做人家夥計的命,難道她今後成為哥嫂的窮親戚?“終身大事,壹經決定再也無法挽回,尤其是女孩子,尤其是美麗的女孩子。越美麗,到了這時候越悲哀。”

她曾又哭又鬧拒絕姚家的提親,那是姚家二爺,瞎眼睛,軟骨病,整天癱在床上。但是現在,情況越來越緊迫了。“沒有錢的苦處她受夠了。”她同意了姚家的親事。

說是嫁給富人家,可聘禮不過六金六銀,不僅寒酸,還被羞辱。第三天的回門酒,婆婆差點不同意。回到哥嫂的娘家,她的心情好像從陰間回到活人世界來。

短短幾天,如同隔世,這裏“比她記得的人世間仿佛小得多,也破爛得多,但是仍舊是唯壹的真實的世界。她認識的人都在這裏——鬧哄哄的都在她窗戶底下,在日常下午的陽光裏。她恨不得澆桶滾水下去,統統燙死他們。”

對了,調戲過她的木匠,追求過她的小劉,現在都擠在人群裏,像是看熱鬧,或看笑話。他們微笑著,看著新娘子回門,看那個癱軟的白白的肉。

姚家三爺吃喝嫖賭,壹屁股債。她和三爺對上了眼。第壹次有那個意思,他的袍子下擺拂在她腳面上,那壹瞬間,她感覺“太甜蜜了”。“單獨相處的壹剎那去得太快,太難得了,越危險,越使人陶醉。他也醉了,她可以覺得。”

第二次情更濃,而且居然在浴佛寺佛殿裏。把嬰孩放在壹旁蒲團上任其嚎哭。“神案底下敘恩情”,對她而言,是掙紮,放肆,抓住自由的空氣。他呢,則只想偷。問:不怕有人來?不怕遭報應?女的在這個時候往往更有勇氣:“我不怕,反正就是壹條命,要就拿去。”這話壹下敲醒了他。讓他懸崖勒馬:“在他實在是犯不著,要女人還不容易?”只不過欲火中燒當口,放手很不好受。為了這壹次的羞辱與害怕,她還上吊了壹回。

第三次,十六年後,婆婆丈夫都死了。家也分了。來借過壹回錢的三爺,大過年前夕,又到她家來躲債。二人喝著酒,說著往事與情分。三爺把她按在紅木炕床上,這壹次她拼命抵擋,“這些年來的積恨,使她寧可任何男人也不要他。”最終掙脫。討債的過來糾纏三爺,她讓他們別在自己家裏鬧。三爺轉過臉來說,二嫂,她給了三爺壹個嘴巴。兩人從此翻臉。三爺後來的報復方式是拉她兒子玉熹下水,吃喝嫖賭。

她這壹輩子,情感有些波瀾,卻不敢陷進去。她很清醒,她要當真,她就會被騙得很慘。她雖然熬著,吃虧著,耗費了美麗的青春,但好歹熬成了婆。

她曾帶嫂子仔細看過丈夫的紅色大木床。“寬坦的踏腳板上去,足有壹間房大。新款的帳檐是壹溜四只紅木框子,配著玻璃,繡的四季花卉。裏床裝著十錦架子,擱花瓶、茶壺、時鐘。床頭壹溜矮櫥,壹疊疊小抽屜嵌著螺鈿人物,搬演全部水滸,裏面裝著二爺的零食。壹抹平的雲頭式白銅環,使她想起藥店的小劉的烏木小抽屜,尤其是有壹屜裝著甘草梅子,那香味她有點怕聞。床頂用金鏈條吊著兩只小琺瑯金絲花籃,裝著茉莉花,褥子卻是極平常的小花洋布。掃床的小麻稭掃帚,柄上拴著壹只粗糙的紅布條穗子。”這是她丈夫的雕花囚籠世界。

在她成為寡婦,守著空房的漫長日子:“她反正不是在煙鋪上就是在窗口,看磨刀的,補碗的,鄰居家的人出出進進,自己不給人看見,總是避立在壹邊。晚上對過打牌,金色的房間,整個展開在窗前,像古畫裏壹樣。赤膊的男人都像畫在泥金箋上。看牌的走來走去,擋住燈光,白布褲子上露出狹窄的金色脊背。這都是籠中的鳥獸,她可以壹看看個半天。”

她沒事會跟兒子聊天,她聊過去的事;兒子聊各方親戚的生死榮衰。“只要提起個名字就使人做會心的微笑,這些人壹個個供在自己的小天地裏,各自有他的壹角,還不肯安靜,就像死了鬧鬼似的,無論出了什麽新聞都是笑話奇談。親戚們自從各自分成小家庭,來往得不那麽勤,但是在這壹點上是互相依賴的,聽到壹個消息,馬上眼睛壹亮,臉上泛起了微笑,人也活動些,渾身血脈流通起來,這新聞網是他們唯壹的血液循環。自己沒事幹,至少知道別處還有事情發生,又是別人擔風險。外面永遠是風雨方殷,深灰色的玻璃窗,燈前更覺得安逸。這壹套人名與親戚關系,大家背得熟極而流,他是從小跟她學會了的。點名從來點不到他父親,也不提她娘家。他沒有父母,她沒有過去,但是從來都不覺得,他們這世界這樣豐富而自給。”

那些算計過她的人,對她不公的人,她所仇恨的人,都有各自該有的遭遇或結局。大事小事,每天都在發生。她也越來越老,“現在不大聽到新聞,但是日子過得快,反而覺得這些人壹個個的報應來得快。時間永遠站在她這邊,證明她是對的。日子越過越快,時間壓縮了,那股子勁更大,在耳邊嗚嗚地吹過,可以覺得它過去,身上陡然壹陣寒颼颼的,有點害怕,但是那種感覺並不壞。三爺死了,當然這使她想到自己,又多病。但是生病是年紀大些必有的累贅,也慣了。”

這是她壹生的感悟。她自己被各種有形無形的力量所控制,她也在發揮著自己有形無形的力量,控制著她周圍的人,尤其是生活在她陰影下的兒子、媳婦。對於普通人來說,有很多微不足道的夢想,都會成為壹種奢望或遺憾。這就是囚籠世界裏的哀怨。

偶爾,她甚至會懷念那個被她用油燈燙過的木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