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初夏,我受著命運的搬弄,在北平西山的平民療養院裏養病。那是失火以後新修理過的房子,粉白的墻壁,在四大扇玻璃窗反映之下,更顯得光線的充足。我壹方面因為搬家時粗笨的工役打翻了英送給我的奇美的花兒,另方面因為對面的空床還沒有決定誰是我的伴侶,所以在興奮的新環境中,多少有些不高興的感覺。
正當我睡午覺的時候,聽得李護士長喊著說:
“密斯胡,妳的伴兒來了。”跟著這聲音,就走進壹位臉比李護士長長得還胖的人來。她穿著深藍的綢夾衫,裏子是深湖色的。我對於這樣相違的色調,向來不大喜歡。李護士長待東西放到床底下以後,就出去了。房裏只剩我們倆,雖然我們大家都不是那房子的主人,但是因為她是新來的,我覺得應該由我先向她說話。
“妳貴姓?”
“姓李。”
“是密斯,還是密血斯?”
“李太太,妳呢?”
“我是胡小姐,古月胡。”
這就是我們熟識的開始。她脫了外面的衣服,就剩貼身的壹件茄花的雞皮皺衫子睡進被中去。我看他那擁著肉的大膀子,再看看自己的,就不覺發生無限的羨慕。在開始,當她介紹她自己是位太太時,我心裏莫名其妙的有些失望。其實呢?誰也保不定自己壹輩子不做太太,但小姐們更願意和小姐們做伴的錯誤心理,我那時也沾染了些。但是,不到十分鐘以後,很快地使我由失望壹躍而入喜悅和滿意的境界了。那是為著什麽呢?李太太愛笑,那笑容中溢露著她內心的和藹和真摯。她的眼睛既圓又大,烏溜溜地表示她的聰明和活潑。她並不長得美,但是我從那時起已經開始對她發生好感。我沒有睡著,閉著眼胡思亂想。壹直到三點鐘,李太太下床來了,理她的箱子和書籍。在前些日子的報上,登載著白薇女士要來北平養病的消息,我看她那厚厚的生活書店的日記簿,和中國地圖等,沒有理由可以解釋地猜疑她就是左派女作家白薇女士。第二天,間壁王小姐告訴我她也這樣猜想過,大概是因為李太太本身的活潑、善於交際,象壹個服務社會的人吧?
李太太再三同我說,我可以盡量在這雙人屋中享受單人屋的權利,什麽開窗關窗啦,愛拉幔帳不啦,壹概讓我獨裁,她怎麽樣都可以,我高興的時候,就同她談談笑笑,不高興的時候,盡可以閉我的眼,養我的神;壹切事我喜歡怎麽樣,就怎麽樣,省得我心裏別扭,對於病體發生意外的妨礙。寬宏大量的李太太呀,我那時的感激和喜悅是永遠忘不了的!
日子壹天天地過去,我們的感情自然而然地漸漸融洽起來。其實呢?不但我的心裏有了李太太,我相信那時三十幾位女病友中,如果有壹個名字大家都覺得有些親切的話,李太太是無以推辭的。她病的歷史已經很長,但是她差不多已經快健復了。斤斤較量於身體安靜的盧大夫,居然也答應她每天可往山坡下去玩,這真是在盧大夫的病人中破天荒難得的。為了這個緣故,她就特別有機會可以同旁的病友聯絡感情。事實上呢?不但病友,就連那些工友,也都是李太太長李太太短的。她待工役們也真好,無論吃什麽,每次總要抓幾個放到工役們的手裏去。老莫的手長過皮膚病,花七花八的,我看了心頭泛漾漾的想吐。李太太卻從未因此嫌惡他過,還常常稱贊老莫人忠厚,格外抓些細嫩的芽茶賞他解渴。
李太太最喜歡吃水果,香蕉、蘋果、梨兒,都是她的嗜好。但是因為天氣漸漸炎熱起來,所以西瓜格外使她歡迎些。每次壹剖西瓜,圍著吃的人就是壹大堆。李太太是做主人的時候多,做客人的時候少;這情形恰恰和我相反。但要是諸位以為我是素慣揩油水的,那也有些冤乎枉哉了。
李太太最喜歡唱《漁光曲》,我也愛這歌兒,卻從不曾整首背出來過。她竟耐煩地替我寫了壹張歌詞。說來慚愧,那張歌詞,我是深深地辜負它了,因為壹直到現在,我還只能跟著人家唱,單獨從來沒有弄清楚過。我最愛唱壹首孩子歌:“貓咪咪,貓咪咪,我愛妳,我愛妳,貓咪貓咪走過來,我來抱抱妳。”有時候,也亂哼著“我的太太,她本姓楊,自從嫁了,知凡先生,又被叫做,知凡太太。”我這樣唱的時候,李太太總得大笑壹陣。我當時只當她覺得好玩笑笑而已,卻從不曾想到過旁的會意!
不知道從那壹天起,在我們之間,李太太和胡小姐的稱呼早已取消,代替著的是“我的太太”和“小貓”。怕是因為年齡漸漸大起來的關系吧?別人對自己的稱呼上面加上個“小”字,就覺得洋洋得意。貓是我從小寵愛的動物,李太太叫我“小貓”,跟著是許多人也叫我“小貓”,我都很樂意地答應。事實上呢?壹個被病魔纏在床上的人,縱令有想做著“小老虎”的野心,行動上依舊只是只“小貓”而已!
我是自幼生長在海濱的,和魚向來有不解之緣。住在西山,吃魚的機會每個月只有兩次,而每次總是毫無變化的油煎黃花魚。但是不管它怎樣單調,已經很能滿足我的食欲了。隨便那天碰到吃魚,小陳她們老遠的就喊著“今天貓兒吃大菜了!”
療養院山坡底下是“禮王墳”,漫長的深紅的圍墻,密叢叢高大的松柏,還有那北平所特有的金碧輝煌的琉璃瓦。雖然離院址不過二裏之遙,卻從沒有機會和勇氣到那裏去玩過。我的太太是例外,她每天吃過早飯,很神氣地戴上頂大而圓的麥桿帽子,向我說聲“小貓我走了。”就悠遊自得地走向那壯麗的“禮王墳”去。我雖然對於這樣的自由行動非常羨慕,但是因為有三十三分之三十二的病友,都沒有享受這種自由的權利,所以我倒很平心靜氣地乖乖兒睡在床上,最多是偷偷地爬起來站在窗口瞧壹會兒山景。有兩次,太太從“禮王墳”撿來了兩塊水晶般亮的石頭,使我禁不住喜歡了半天;而對於從未去過的“禮王墳”,漸漸覺得神秘起來。太太服裝很簡單隨便,大多數日子,她就穿那件茄花色的雞皮皺衫,但有時,也隨便上身穿件藍布短衫,底下穿條花格子布褲就會跑出去。這樣的打扮,實在不大美觀,但是我從不因此而減少對太太的喜歡和佩服,有時候也免不了有些頑皮。
“太太,妳這帽子戴正了不好看,來,讓我給妳拉斜壹些,妳瞧,馬上就變成了個摩登的外國女影星了。”象這壹類的玩笑,太太是決不會生氣的。
據她說,李知凡先生在西安壹個中學校裏教書,她這次就從西安動身來的。我那時的政治常識很缺乏,看見西安兩個字,頂多只會聯想到是蔣蒙難的地方,其他什麽象黨的背景啦,壓根兒就沒有跑進我那樣簡單的腦筋中來過。提到蔣,李太太托人買了本《西安半月記和西安事變回憶錄》,我們兩人氣也懶得喘地搶著看完。
“妳真不知道我看那本書時的心是多麽特殊地興奮呀!”最近,她和我會見時,那麽說著。真是,守口如瓶的太太,絲毫也不讓我知道那書內壹位關鍵重大的人,就是她心愛的丈夫啊!
太太他們夫妻間的感情似乎很好,她對於我們成長了的小姐們總是三番四次地勸我們結婚。她常常替獨身主義者可惜,她說不結婚的人們是談不到世間最大幸福和快樂的。她常稱贊她先生的美貌,濃眉毛,大眼睛,高個兒,寬肩膀,她更常稱贊他先生的聰明,能幹,有氣魄,並且有愛國思想。無論什麽時候,壹提到她先生,美滿的意態充分顯露她對於婚姻的滿足。每逢下雨天,太太就淒涼地說:
“象這樣的黃昏,我多麽願望能躺在先生或者母親的懷裏,細聽那淅淅瀝瀝的雨聲啊!”我明白壹位三十多歲的少婦,盼望躺在母親懷裏的話,完全只是個陪襯。
“我想我的先生呀,小貓,妳應當想什麽方法來安慰我!”但是,象這種缺憾,小貓有什麽能力能夠填補啊!幸而老天很能體貼太太的苦心,在北平,雨天本來是難得的,因之,太太的淒涼也是很暫時的。
小狗——太太的幹女兒,以後每看到蒙蒙細雨,就搖著身子瞇著眼睛跑到太太床邊來。
“幹媽,妳又在想幹爹了吧?幹爹的相片怎麽不讓我們大家瞧瞧啊。”
“照相都在城裏,壹張都沒有帶來。”
“我不信,幹媽怕人家看了相片,就愛上幹爹是不是?”頑皮的小狗還沒有說完話,就倒在太太身上緊湊著太太的臉輕吻。小狗實在是怪可愛的,記得離別那天,她淚汪汪半天也舍不得走出我們的房間。
太太對於結婚時常的稱贊,也曾經數度劃破過我平靜如鏡般的心湖。結婚,對於我,與其說是懷著羨慕,毋寧說是懷著嫌惡。但是奶油糖壹般的愛人的滋味,我相信是每個年輕人所追求的憧憬,其程度只在乎勇敢不勇敢而已。我所真正傾心熱愛的人,我絕無結婚的夢想而早已輕輕地放過了。對於這樁事,我從沒有後悔過,也許我有些Sentimental(傷感)的心理吧?我總覺得讓最心愛的人兒,變成了事實上的丈夫,好像壹幅名畫上,被孩子亂灑了幾點墨水壹樣地可惜。我知道在遼遠的南國,確有位類乎愛人似的男子在那裏,但是壹個被病魔糾纏得簡直要失掉戀愛和結婚權利的人,對於這種問題,怎麽可以有肯定的解決呢?過份幽閑的生活,本來容易引人起孤寂之感,何況窗外的榕花樹是那麽紅灼灼地,山谷的駝鈴聲是那麽吸人心魄。我眼望著床頭那件英送來的紅小夾衫,回憶起在“靜齋”時被情緒顛簸得似瘋若狂的情景,就不由自主地慢慢會從抽屜中撿出兩大信封的相片。我知道那裏面包括有鹹和望的。
“小貓妳有什麽相片啊?拿來給妳太太瞧瞧。”
當我偷看著太太翻到了鹹和望的相片時,我覺得兩頰在緋紅起來,我怕她盯著眼睛向我;但矛盾的心理,壹忽兒又盼望她能盤問我。因為從外貌上看,不論鹹和望,都是很夠嬌人的。但是,同住三個月,太太從沒有問過我,我也從沒有告訴過太太。
在療養院的附近,有壹家姓李的,專替人管蜂群和果園。鄉下的小孩子們,雖然在黃昏清晨時常偷偷摸摸地把杏兒桃兒裝個滿袋,有時還做人情送幾個給田野裏放牛的小姑娘。但是,究竟偷的有限,李家除了把大部分的收入交給主人家以外,自己壹家子也可以在土房子裏過衣暖食足的日子。有壹天太太拿著個圓瓶子進來:
“小貓,妳嘗嘗新收來的蜂蜜味兒,我看李先生才裝第壹瓶,就拿來了,還香得很呢!”
我挖了壹勺放進口裏,的確是醉人的芳芬!從那天起,每次太太由“禮王墳”散步歸來,總提到李先生怎麽樣,李先生家裏怎麽樣。我意識中的李先生多少總得文質彬彬帶些書墨氣味,要不然,太太怎麽會老到他們家裏去玩,而每次又能談些什麽呢?三五天後的黃昏,當我正在看《名人外史》的時候,忽聽得太太叫聲“李先生”,壹面緊點著頭,壹面急忙忙從床上爬下來。我知道就是常聽說的那位李先生了,就睜大著眼睛往外瞧,只見榕花樹下站著壹位滿臉麻子剃光了頭的中年男子,他的皮膚異常幹黃,披著件條子的既黃又非白的短衫,靠領口的兩個紐扣完全松散著,粗俗的氣概,十足表示是個絕無智識但很質樸的鄉下人。他右手抱著個約摸壹歲半的女孩子,臉部長得又美又乖,可惜打扮得傻裏傻氣的。我正奇怪太太和那樣壹位李先生談些什麽,太太已經笑嘻嘻地走想窗外去了。她同李先生談得和對盧大夫他們壹樣地自然,有精神,並帶著幾分謙恭。
“美德,妳媽媽今天怎麽打扮得妳那麽漂亮啊!叫我聲幹媽,我明兒和妳合照壹張照片。”太太想抱而不敢抱地對著那女孩子說。以後,只要太太沿著院前空場邊散步的時候,總得提高了甜蜜蜜的嗓子喊幾聲“美德!美德”還有幾次買些什錦餅幹,送給美德吃。小美德呢,實在伶俐得逗人愛。貧苦簡樸的人們,我也的確時常對他們懷著同情,但是要我實際地和他們來往,談笑自如,視若佳賓,在我就辦不到。“小布爾喬亞”的劣根性,並不是壹兩天所能夠鏟除的;太太的偉大,正對照著我的渺小,壹直到離開西山的時候,我看到老莫那雙花七花八害過皮膚病的手,心頭依然泛漾漾的要吐。
太太的信很多,但來看她的人很少,少到只有壹位,那就是她常常提及的邢太太。壹天,吃過午飯以後,邢太太居然來了。她壹進門,喊聲“五姐”,就拉著太太的手不放。太太的眼睛只對著她打旋轉,兩個人的臉都堆著抑不住的愉悅的歡笑。那種親切的樣子,絕對不是假裝得出來的。無疑地,太太的內心生活要比我豐潤得多,雖然我也知道豐潤的內心生活並不是命運送給太太,而是太太自己去找來的。
天氣只是熱起來,室內溫度已經達九十五度,沒有躺在鋪著草褥子床上的耐心,我們四五個輕病的人,就鬥膽地違背了盧大夫的命令,壹等夕陽西墜,就大家搬著壹把帆布躺椅,在空場上找清涼的地方。榕花樹下,本來是最理想的所在,但是因為有許多“吊死鬼”(壹種小綠蟲的綽號)要出來搗亂,大家只好避之大吉。我和太太最喜歡坐的地方,是院址東邊的小空地上。那裏什麽都好,就是螞蟻多。我神經本來衰弱,看到長蛇似的壹隊大小螞蟻,就好像壹個個都要爬到我腿上來似的。為了避免這種心靈上的不安起見,我和太太倆把躺椅對擺著,我的腳放在她的躺椅上,她的腳放在我的躺椅上。這樣,才相安無事,放著閑心,貪看西山周圍的晚景。有時候,我們大家不說壹句話,各人的心都靜埋在小說或劇本裏。也許有些受外界潮流的影響吧?我們那時都有些新劇迷,零零碎碎的劇本也看了不少。自然,最膾炙人口的還是極負盛名的《雷雨》和《日出》。我相信自己壹定多少也有些虛榮的心理;要不然,為什麽每次聽到人家談到那兩個劇本的時候,我就嘴裏怪癢癢的非告訴人家作者曹禺是我的同學不可?繼著,就滔滔不絕地給人家講些曹禺和他的未婚妻戀愛時期的故事。其實呢,我所知道的關於他們的事跡,就和五六歲的小孩子所知道的國事壹般地少得可憐。但是如果董小姐只能對人說曹禺的未婚妻也是清華畢業的,而我能添上句她是清華法律系畢業的,那心頭就如公訴時被告者得到了勝利壹般地感到舒服。象這種類乎侮辱自己的下作脾氣,實在只是顯自己的醜,在同壹座“清華園”的土壤裏,人家怎麽被培養成金黃的稻,而自己只是枝垂頭喪氣的莠草呢!
此外,《婦女生活》也是我們精神上的嗜好品,王小姐還托朋友買來了兩本合訂本。實在,《婦女生活》許多作者都是太太的好朋友,但太太並不因此覺得稀罕,而在我們面前露過馬腳。大概太太好似家擁巨資而出來只喜歡穿件舊藍布長衫的人,而我緊緊地告訴人家“曹禺是我的同字”那種神情呢?恰好比丈夫才掙來二三十塊錢,就非得手指上戴幾個紅寶石綠翡翠的假戒指以炫耀自己的富有不可的村婦!
“俄國這個龐大的國家,從前大家都視為洪水猛獸;後來大家懷著好奇的心去偷望它。現在,世界上多少國家都在崇拜它追模它了!”太太那時候隨口的談話,我是絕不會想到什麽政治背景的。
有壹次太太沒有同我說明就跑到坡下劉奶奶家裏去玩了。我從新屋找到舊屋,只喊著“我的太太。”王小姐笑我才幾分鐘不見太太,就好像難挨辰光似的,將來跟愛人在壹起時更不知要怎樣親熱呢!說實話,我對太太的好感,正象春天的青草般地隨著日子在生長起來,給英的信裏也常常提到對於太太的佩服和有了太太作伴所得的安慰。這在英也許是認為很奇怪的。因為兩年來我好像是壹盆被水潑過了的炭,往日的熱情,已經煙消雲散,對於友誼,表示了懷疑,只敢冷清清地站在友誼圈外癡望別人在裏面熱鬧,如果誠如太太所說般那是我的病態心理的話,太太雖然並沒有以醫生自負,但的確減輕了我心理病態的程度。
日子悄悄地溜走了壹大堆!7月7日的早晨,星星還在天河邊閃眼的時候,就聽到轟轟的聲音,從東南方傳來。洗臉的時候,大家謎壹般地亂猜。及至十時報販來了,才知道是神聖的蘆溝橋炮火的爆發。我在病期中,有時看些佛學上的書籍,生死的餓觀念,固然變得淡泊,國家民族的觀念,也沒有在校時那樣緊放在心頭,(我知道讀者們看到這句話時壹定要罵我,但是我情願接受外界和內心的責罵,而不願抹殺那時真正的我)所以我並沒有充分的智識對那爆發的炮火作深遠的推測,但也沒有“杞人憂天”般惴惴不安的心理,與其說是對轟隆隆的聲音懷著嚴重的神情,毋寧說是在寂寞的生活上添些新鮮的趣味而已!無奈事情並不因為我對它並我嚴重而真的失去了嚴重性,相反地,炮火是壹天緊似壹天。“貓咪咪”那壹類歌星早已不唱了,《續紅樓夢》也只好請它到櫃子裏休息去。我們每天所最盼望的人是報販,拿起報紙,大家目光的集中點就是戰事的消息。從那時起,我心目中的太太就越來越神秘了。我們看過報以後,能夠照報上說的重述壹遍,就算了不得了;太太卻會談些報紙以外的言論,甚至至於對於明後天軍事政治變化的推測。最使我奇怪的,太太在二三天以前所說的話,往往就是二三天以後的事實。例如:在炮火剛爆發的幾天,她說道幾天戰事要暫停壹停,但是,停些日子,就要繼著大戰的。果然,數天以後,轟轟的聲音沒有了。太太那時候本來打算離開北平,也勸我們離開北平,但是因為天氣過度的酷熱,動不動就要發痧,路上身體的安全著實成了問題,所以太太的走也不過說說而已。我那時懶得可笑,竟養成了過壹天算壹天的心理。
消息紛紛的傳來,說“禮王墳”上來了許多我們的傷兵。當我正躺在床上想到我們應該捐些錢去慰勞他們的時候,太太比我先開口正式提議出來。我因為男病院中的同學赫君曾經有過這種捐款慰勞的經驗,就想把這事委托他去。太太就專對女病院方面負責。太太辦事的精密,我就從那天看出。她把女院所有的款算清以後,就把那數目向每間房間去報告了壹遍。第二天,又把赫君的收條給每個人看。過些日子,又把傷兵隊對長寫來的道謝信念給每個人聽,連毛巾幾條,餅幹幾箱,也毫不遺漏地報告了壹遍。我記得太太因為怕熱,那時總喜歡把不長不短的頭發往後用束兒捆住,走起路來壹翹壹翹的,王媽就躲在門背後竊竊地在笑她,她始終滿不在乎地攀著手指在算慰勞品中的錢!
那時,大家亂紛紛的,也有轉回城裏去的,也有遠處打電報來問安的。病友X太太的先生是永定門車站的站長。而永定門正是在最吃緊的情勢中。壹天下午X太太接到了電報,沒有翻好,而西山又找不到本對照電報的號碼簿。特地派人到城裏去翻,相隔五十幾裏路,天又鐵面無私地黑起來。X太太固然著急,李看護長也緊皺著眉毛想不出辦法。太太聽到了,就走過去向X太太要了那張電報紙來,並且答應在半小時以內準可以翻譯好了交還主人。我當時對於太太這樣的舉動覺得非常驚奇而且懷疑太太也難免有誇大的天性。太太的神秘終於從那天起又增加了壹層,因為不到半小時,她果真只靠著她的記憶而把那電報壹字不漏地翻出來了。能夠把電報書背得出的人,我在學校裏連聽也沒有聽到過!
有壹天,太太說:知凡先生的信來了,叫她繞著平綏鐵路轉回西安去,還附帶告訴她了許多公路旁的地名。那事情,曾經使太太生過氣。
“我難道連這些路程都不知道嗎?要他來告訴我!”的確,中國的交通圖,好像放在太太的肚子裏,她能夠把多少關名地名壹溜煙地告訴給我們聽。
“李太太真是能幹有學識啊!”王小姐輕輕地同我說。其實,這句話在我的心頭已經轉了不知多少次了。
為了女病院既無圍墻又無大門,在隆隆聲中,全體搬到男病院去了。那裏,辦公室裏擺著架無線電機,終天在那無線電機旁旋轉的人,有太太和赫、劉二君。每次遇到名人廣播演講的時候,太太總要靜靜聽個明白。我們呢?壹方面怕多站了病體受累,另方面辦公室裏的蚊子又多又兇,所以晚飯以後大家照樣躲在圓紗帳裏面,撐著睡眼待聽太太回來的報告。
28號那天,大家的情緒真是興高采烈到極點,太太隔壹個鐘頭從辦公室裏跑回來壹趟,壹進門總是拍著手喊:“大家註意,我們收復了廊坊!”壹面說,壹面高舉著拳頭,我們的拍掌聲就劈劈拍拍地繼著上來。
“日本的軍隊已經退到XX。“太太的胖胖的手臂又高舉起來,依舊是附和著劈劈拍拍地鼓掌聲!王小姐笑起來就要咳嗽的,但是她還是抑制不了這民國以來絕無僅有的歡樂!
太太那天沒有好好兒吃中飯,為的是十二點鐘壹定有很緊要的報告。赫君他們也是同樣地熱待著。那天晚上,每個房間裏的聲音就象江南三四月間田野的青蛙。盧大夫每次說的“不要講話“的命令,早已拋諸腦後。每個人的幻想裏都是壹片片的紅光,壹簇簇的喜事,自己好像已經挺著胸在XX街道上遊玩,面XX矮子們都恭敬地垂著手站在兩邊。
在我過去二十幾年的生命史中,如果有壹樁事真的完全出我意料的話,那就是該夜壹點鐘廣播無線電中傳來的消息!——宋哲元將軍已於十二時半率領兵官退出北平。廣播員的嗓子也完全改變了,先壹天是飽滿滿神氣十足的,第二天就象個幾天沒有吃的街邊乞丐的乞討聲。大家的高興本來都爬上了額非爾士峰(既珠穆郎瑪峰——編者)的最高巔,而壹聲霹靂又壹個個從頂點滾下山麓來!第二天,醫院廚房裏算是占了些小便宜,大家都默默地省下了不少飯,這情形不但壹般病友間如此,就連老孫老莫他們工友都是壹樣。雖然這種“聞勝而嬌,聞敗而餒“的態度,只表示人們的心浮氣躁,但是人們愛過情緒的緊張,於此卻可見壹斑。
從那天起,太太就預言“禮王墳“壹帶將由保安隊來駐紮。這預言不久又成了事實。我奇怪太太怎麽能推測得那麽準確。象那壹類的話,我當時就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的!
風聲壹天壞似壹天,太太收拾行李決意走了。我自料此後要真的嘗受到異鄉的孤苦的滋味。但是天下無不散的盛筵,我能挽救這種最自然的趨勢嗎?在壹細雨蒙蒙的早晨,太太依舊披上了她那件茄花的雞皮皺旗袍走了。她幾乎同每個女病友握了手,我覺得同樣地握手不能表示我那時的惜別情緒,就輕輕拉起她的手吻了兩下,沒精打采地跟著別人直送她到大門之外。太太在遼遠的轉彎處仍在對眾招手,但是有什麽用呢?回到屋子裏是空洞洞的感覺,英又寫信來告訴我已經隨家遷居天津租界地去了。我反復地低吟著在杭州葛嶺山上胡湊的四句詩,“人本孤獨生,當做孤獨想,嘗盡孤獨味,安然孤獨死。”
經過了無計數的猶疑,最後我們七個同學和病友,就與八月間離別了故都,繞海登陸,來到了以山水負名的蜀地。在雞鳴風雨的黎明,懷舊的情緒,時常不能自制地浮現,但是戰中風波,大家的行蹤很難壹定,而且太太和我離別那天,嘴裏說盼我通信,自己回西安去,但給我的地址,卻沒有知凡先生的:壹個是請北平城中的邢太太收轉,壹個是請九江楊醫士(她母親)收轉。我明知邢太太和她壹路南旋,她卻怪七怪八還給我轉信的地址,覺得她並沒有和我通信的誠意。壹個友誼場中曾被澆過冷水的人,壹來就神經過敏,竟至於失掉了先寫信給她的勇氣和興趣!
前年冬天,有壹天晚上,大哥轉來,遞給了我壹封信,那字跡活潑灑脫任性得不象女子手筆。左邊大寫著“鄧緘”。我拿著信封,猜疑了半天,因為和我通信的人中,從沒有人姓鄧的,五六年以前,也許是男性追慕的信,但是象那種熱鬧場中,退避已經很久了。我苦索無緒,直待展開了信紙,瞧見開頭就是“親愛的小貓”五個字,才斷定是太太寫來的。反轉來壹看,具名是“鄧XX”三個字,又弄得莫名其妙,因為我清晰地記起來太太是密斯楊逸密雪斯李知凡。而信的內容,也僅僅說明李知凡和楊逸是她的假名。我真知墮入無裏霧中。就急忙寫了封信去盤問她,究竟是小姐呢?還是太太?如果是太太,是誰的太太呢?我相信太太看到我那種盤問時,壹定在奇怪我的缺乏政治常識,和不同新興刊物的接觸。要不然,怎麽會不知道“鄧XX”三個字呢?
倒是某壹天,偶然在《XXXXXXX記》裏看到了“鄧XX”三個字,底下括號內還註著“XXX妻”,悶葫蘆才算打破了!
我深深地盼望著在朋友和熟識的人們中,再有這種悶葫蘆似的事發現。願他們或她們的“廬山真面目”是領導群眾,擁護抗戰,為民族求解放,為祖國謀福利的大中華的好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