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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沈從文的《濟南印象》

濟 南 印 象

——致妻子張兆和的信(節選)

沈從文

(壹)

濟南給從北京來人印象極深的是清靜。街道又幹凈,又清靜。人極少,公***汽車從不滿座,在街中心散步似的慢慢走著,十分從容。房子似乎都經過日本人改造過,低矬矬的看不出舊風味。小小的,壹排排,都用紅磚砌成,許多房子都應當名之曰:“小洋房”,住的卻大都是中國人。在這種房子堆堆裏,卻有幾座建築格外現眼,壹是電影院,似乎極力求人承認是“民族形式”,我們還是不承認。因為用紅磚,形狀和護國寺勞動劇場差不多,卻大過壹倍,前面有大紅柱子四根,大致連建築師也不大明白這柱子會紅到這種不調和程度,是為什麽!其次是山東劇院,前面如壹大牌樓,威嚴堂皇,後面卻如這麽壹個大圓棚,作深灰色,大致也是出於建築師意外不好看!第三是壹個綠琉璃瓦頂龐大建築群,有許多房子,前邊還有大照壁壹,高桅二,後樓壹座則仿佛宋人畫的仙山樓閣。四圍長墻又高又結實,路是石板路,這才真是民族形式!就是博物館現在地址。外表令人滿意。這房子誰也猜不出是誰作的,為誰作的。問問才知願來是 字總會機構,二十世紀道教的回光返照最後壹座建築……

濟南住家才真像住家,和蘇州差不多,靜得很。如這麽作事,大致壹天可敵兩天。有些人家門裏邊花木青青的,幹凈得無壹點塵土,墻邊都長了黴苔,可以從這裏知道許多人生活壹定相當靜寂,不大受社會變化的風暴搖撼。但是壹個能思索的人,極顯然這種環境是有助於思索的。它是能幫助人消化壹切有益的精神營養,而使壹個人生命更有光輝的。

現在已黃昏了,窗外樹影逐漸模糊,對窗那座灰洋樓靜靜的,只有二三外小窗口燈光照亮,更加見得幽靜。照理這裏望到的應當是壹些年青白帽黑袍的女尼,或白衣白帽的女護士,總之,看到這些人從對面樓下走出,在院中幽幽的說點什麽,窗中的壹位充滿了抑制不住的熱愛,卻抑制下來,是常情,是常態。如在此時此地,什麽也沒有見到,只能聽到遠處有不好聽刺耳音樂連續……妳說怎麽辦?沒辦法,聽下去!不過最好還是聽聽別的音樂或女尼對話。天色雖黯下來,還有壹片明藍。月影子從疏疏樹葉中透過,真是好情境。如有壹點鐘聲代替音樂,我就更像修道士。

(1956年10月8日)

(二)

今天在風雨中上了山,不知什麽山,只是慢慢的上到高臺地罷了。到處是新建築工程在進行。我們到了新師範學院,四個助教陪我們看了文物室兩點鐘。在風雨中回到趵突泉吃中飯。飯後二點起始看“山東博物館”,在十來間大小房子中繞來繞去,經過三點半鐘,才離開。看了許多也聽了許多,還準備明天再看。如機會許可,後天再看庫房……

回到住處時已六點,才知道累到壹個程度。樓下正在音樂齊鳴。附近醫學院許多學生剛散學,許多著白衣的女孩子,快快樂樂的當真壹隊壹隊從我前面走過。記得但丁在什麽橋頭曾望見壹個白衣女郎和她的同伴默默含情的走過,我估想在學校附近,也必然有這種未來詩人或第壹流大醫生,等著那些年青女孩子走過,而這些女孩子對於那壹位也全不在意。還有另外壹種情景。今天上午到師範學院時,正值午課散學,千百學生擠著出門上飯堂,我們在這些年青人中間直擠來擠去,沒有壹個人認識,也極有意思。因為即“報上名來”,也還是沒有人明白妳沈某是誰,作什麽事,正和傳達門房差不多,望望不相識,壹開口即問我是“幹什麽的”,我說“什麽也不幹”,他卻笑了。必需遇到好事的,才問問“客從何處來”,聽說從北京來,也只是懷著壹點點好奇神情,望望上下。可能最引起註意的還是我腳下壹雙學生鞋,證明和他們大夥“是同道”,因為許多人也穿著這麽壹雙布鞋子。如果聽說是巴金,大致不到半小時,就傳遍了全校。我想還是在他們中擠來擠去好壹些,沒有人知道我是幹什麽的,我自己倒知道。如人人都知道我,我大致就快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幹什麽的了……

回來時已九點,約有二裏路,壹路上全是醫學院學生。只聽他們談文學,說小說作品技巧,說了許多,聽來真有意思。這些年青人大致和我們小龍小虎差不多,他如和他們同學也是這樣子。我好像是這些人的父親壹樣聽下去,覺得很有意思,也是壹種享受。我想起三十多年前在城頭上,穿了件新棉軍服看年青女人情形,我那時多愛那些女人!這些人這時也許都做祖母了,我卻記得她們十五六歲的影子,十分清楚。

(1956年10月10日)

(三)

氣候晴朗,正是遊山玩水的季節,千佛山正值什麽廟會,我們還是在博物館工作。今天我們又看了壹天東西。從庫房看到陳列,聽庫房中壹同誌(上午)和說明組另壹女孩子(下午)說明內容。學了許多事事物物,特別是明白地誌館當前問題,房子問題和文物鑒定問題,說明員提高問題……

夜已深,壹切靜沈沈的,只遠遠的不知什麽地方有鼓聲遙遙傳來。這些鼓聲可能是從壹些充滿高興的人手打出,可是在這小樓上聽來,卻總像有點隔世之感。窗口恰恰是那壹彎新月,鼓聲繁密充滿壹種幼稚單純情感,很奇怪,越響我似乎越和它離得極遠。

今天又到個“大觀園”,和東安市場差不多,縱橫許多小街,還有四五個戲院分布在周圍,好幾十家館子都幹幹凈凈。使我們發生興趣引起註意的,還是壹排五家販賣出租小人書小鋪子,有好幾十位大小讀者蹲到地下看小書。燈光黃黯黯的也不在意。還有母親帶孩子看的(圖書館主要讀者大致也是看這類書的,因此曾另設兒童閱覽部)。滿墻滿架子這種書,都翻得臟臟的,可知已過了多少人的手,許多人的文化知識,是從這些巴掌大連圖帶字的故事書中得來的!還有些軍人在看!才明白火車上為什麽每壹座前都有壹夾壹夾的小人書,供乘客隨意翻看,原來要它的還不止小孩,很多大人都要看看遣悶散心,很多人還從這書上受教育,取得做人勇氣和信心!

(1956年10月12日)

(四)

早上鋼琴聲音極好,壯麗而纏綿,平時還少聽過。聲音從窗口邊送來,因此不免依舊帶我回到壹種非現實的情境中去。總像是對某壹些當前所見、所感、所……要向誰嚷叫:“不成,不成,這樣子下去可不成!”嚷的或許是面前具體事件,或許只是所見到的壹種趨勢,或許是屬於目前業務部分,或許和業務不相幹的壹點什麽。琴聲越來越急促,我慢慢的和壹九三三年冬天坐了小船到辰河中遊時壹樣,感染到壹種不可言說的氣氛,或壹種別的什麽東西。生命似乎在澄清。我真羨慕傅聰,在他手下生命裏有多少情感、願望,都可變成聲音,流註到全國年青人心中,轉成另外壹種向前的力量!這種轉移再也沒有比音樂來得更直接、純粹而便利了!

……

我們下午又到館中去看看。後來聽說千佛山有廟會,因此趕到那邊去,原來和趕街子壹樣,有萬千人在登高!山路兩旁,是各種各樣的地攤,還有個馬戲團在平坡地進行表演,喇叭嘶嘶懶懶的吹著,聲音和三十年前壹樣!還有玩戲法的,為壹件小事磨時間,磨得上百小觀眾心癢癢的。賣酒的特別多。此外還有賣籃子籮籮等日用品的,可知必有主顧。真正最有主顧的是成串柿子。山路轉折處又還有好些提大籃子的,籃中作撲鼻香,原來是賣燒雞的,等待主顧登高飲酒吃用,壹定也有主顧。只是作詩的怕已極少。路旁還有好些茶座酒座。學生還排隊吹號擊鼓來玩,壹般都有小龍高大,看樣子,還很興奮!馬路壹直修到山腳邊懸崖處,崖上石佛其實都不怎麽好看,欣賞的還是萬萬千千。更多的是從小路爬上懸崖直到山頂,人在高處和小螞蟻壹樣。我們因時間迫促,只在崖前下邊壹點看看遊人已夠了。只買回壹件藝術品,最欣賞的大致只有小蠻父子,費錢五分。

(1956年10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