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洋過海的草莓
五年前,朵朵壹個人壹個人去了英國。“這壹去,就見不到家鄉的草莓了。”在機場我們擁抱道別時她笑著說,朵朵從不把憂郁寂寞寫在蒼白的臉上,因為,它們早已刻進了她的骨子裏。
朵朵的父母都是被媒體關註備至的人物,可是,沒有人知道他們還有壹個孩子,名字叫安朵。他們分手的時候拒絕承認曾經的感情,也拒絕承認那段感情的鑒證——朵朵。11歲那年,朵朵成了最富有的小孩,她的父母選擇用金錢來填補親情的空洞。
我很久以前就見過朵朵。那壹天,我從窗口看到隔壁大房子的男女主人在院子裏因不願抱那個纖細的小女孩而吵得不可開交。而那個小女孩,冷冷的轉過身,獨自走向校車。兩條倔強的麻花辮在春風裏輕輕搖晃,那個小小的背影,在陽光迎來的方向,裹上了壹層冰霜。
高二初夏,我在巷口發現壹個狡猾的商販企圖以200元的價格賣給壹個女孩壹斤草莓。我把手機拿在手裏,以“馬上報警”相威脅,幫那個女孩拿回了錢。我猛然認出,她就是兩年前那個小女孩兒。
“妳是笨蛋嗎?那有人用這麽多錢只買這幾個草莓的?”我覺得她幼稚得可笑。
“我,我只是想買些草莓……”她趕緊把那袋草莓寶貝似的摟在胸前,眼睛裏閃過壹絲不安。我忍不住笑了,她終歸只是個小孩子。
“別怕,我可不是搶草莓的賊哦。”
“妳是誰?我不認識妳!”她像只全副武裝的小刺猬。
“嗯……我叫‘哥哥’,妳呢?”少年的心帶著玩味。
“哥哥,我是朵朵——安朵。”她突然笑了,眼睛瞇成兩條毛茸茸的縫,天真的像個五歲寶寶。
和同齡的孩子相比,朵朵更單純也更安靜。
朵朵什麽都不愛,除了草莓。朵朵狂熱的愛著草莓。從入夏壹直到初秋,朵朵的手裏離不了草莓。所有草莓,朵朵從不著急吃,她總是盯著它們看啊看,眼睛眨啊眨的,仿佛草莓裏住著壹個個會跳舞的精靈,陪著她用心交談。朵朵吃草莓總是壹小口壹小口地咬,仿佛撮在手指尖上的美味只有細細品嘗才可只各中滋味似的。
“朵朵,妳為什麽那麽喜歡草莓?”
“草莓只是壹種雜草的果實。這種雜草亂亂的趴在地面上,沒人理,沒人管,孤獨而悲哀的生長在角落裏。它只能悄悄的開花,悄悄的結果。而那麽漂亮的果實,卻只能躲在葉片下悄悄的美麗,悄悄的腐爛。朵朵從生下來那天起,媽媽不要,爸爸也不要,朵朵是壹個沒人要的孩子,更是壹個沒人愛的孩子,草莓也沒有人愛,所以朵朵愛草莓。”
我看著朵朵,她看著遠方,依然面無表情,只是把手中的草莓緊貼在胸前。我忽然覺得時間在這具小小的軀體裏留下了什麽,又帶走了, 但留下了深刻的痕跡在她的心裏,疼的,卻是我。
我發現我很喜歡把朵朵放在身邊,很喜歡看著她天真淡漠的臉,盡管,她的眼裏,沒有我。
那壹年,我19歲,朵朵15歲。
朵朵長到十幾歲了,卻只讀過三天國小。上學第壹天,新生點名她不吭聲;第二天,同學搭話她不予以理睬;第三天,老師提問,她怎麽都不肯回答;第四天,她就被退學了。朵朵的父母誰都沒有去學校為她辯護或是爭取過什麽。退學意見書右下腳簽著兩個歪歪扭扭稚氣十足的大字——安、朵。朵朵再沒上過學,雖然後來請過家教,不過不出三天,就自動辭職了。“這樣孤僻的孩子,根本什麽都學不會。”來過安家的老師都說過同壹句話。
這些,是管家安方告訴我的。他是安家唯壹照顧朵朵的人,他也不喜歡朵朵,但他是安家的管家,得管安家的壹切。
我知道朵朵很聰明,只要她想學,無論什麽,她都壹定能學會。因為她畫的草莓好極了,她對色彩的感悟很獨特也很精彩。她總能塑造出最特別的草莓,卻把背景千篇壹律地畫成壹對閃著金屬般冷光的眼睛。我知道朵朵在用畫表達自己,卻不能確定畫中代表她的究竟是草莓還是那雙眼睛。也許,二者都是吧
我很喜歡文學,郊遊後總有感於自然的瑰麗而寫成壹些小詩。朵朵總會小心翼翼地纏著我把詩工整地譽寫壹份,夾在她的畫夾裏。
時間流逝著,朵朵還是“哥哥”、“哥哥”地叫我,而我從沒叫過她“妹妹”,我模糊的覺得,朵朵在我的心中,比妹妹還多了什麽……
讀大壹時,我加入了學校文學社,在那兒,我結識了文靜可愛的沈慧。我開始午間留校,放學後搭壹個鐘頭的校車回家,星期天也往文學社跑,因為沈慧在那兒。沈慧是壹個健康快樂的女孩子,從內心到外的健康。和她在壹起很輕松,不必小心翼翼地害怕不小心傷了誰的心。我去安家的次數明顯的減少了。而我在興奮忙碌時,朵朵和她的草莓常出其不意的跳進我的腦子裏,“朵朵是不是想我了?”我都來不及去想。
我和沈慧的感情上升為戀情的消息在文學社傳開的那天,我跟同學喝了許多酒。我本以為我該為這壹天而高興,可我卻說不清心裏到底是什麽滋味。
當晚,沈慧送我到家門口,我不自覺地擡頭向安宅望去壹個影子在二樓的燈光裏閃了閃——朵朵!
沈慧走後我走出家門,發現朵朵在等我。
那是朵朵嗎?壹頭烏黑的長發以不只去向,只剩下草草修剪的露耳短發,她的臉比過去更加蒼白,眼圈微微的發紅,好像沒有睡好的樣子。眼眸中冷淡稍退,欲言又止。壹瞬間,我心痛不已。是我疏忽了嗎?從何時起,朵朵以不再是個小孩子了,而變成了眼前這個清麗的姑娘。
“朵朵?”
“哥哥……朵朵要走了。”
“去哪兒?”我不明白
“……”
“去哪兒?圖書館還是哥哥家的果園?呵呵,怎麽又想要草莓了?走,哥哥給妳去摘——”我的腦中壹片空白,轉過身背對朵朵,卻壹步也移動不了。
“哥哥,我要去英國了,有家藝術學院給我發了通知,我,我可以去學畫畫……”轉過身,我沒有擡頭,朵朵的腳不安的蹭著地。
“什麽時候走?”
“快了,早上九點鐘的飛機。”
“這麽快?”我擡頭註視朵朵的眼睛
“哥哥。”朵朵的眼睛騰起憂傷,“哥哥現在有人陪,很快樂吧?這樣,這樣就好了……”朵朵把頭偏向壹邊。
“朵朵,妳……看到了?”我想起晚上是沈慧送我回家的。
“朵朵,別走……”我的挽留輕得如同夢囈。
朵朵笑了,我寧願她哭。
“哥哥,妳忘了嗎?朵朵是沒人要的孩子啊。在這個世界上,哥哥對朵朵最好,可是朵朵知道那是因為哥哥可憐我……現在,朵朵該走了……”壹陣哽咽,不,那不是朵朵,而是我的耳朵;朵朵的嘴角揚了揚,我的淚卻湧出了眼眶。
在機場為朵朵送行的,只有我壹個人。
我在果園裏摘了數不清的草莓,裝滿了壹個運動背包,塞到朵朵手裏。
“哥哥,太多了,草莓也有保存期限的,吃不完,就會腐爛掉的。”朵朵笑著說。
“那妳就盡量吃啊!”陪在朵朵身邊四年多,我知道朵朵不會像愛草莓那樣愛我這個“哥哥”,可我知道她依賴我。這壹次她孤身離去,再沒有人可以依賴……
我抱住朵朵,想到手臂裏纖細的熱度轉瞬即逝,心,酸了。
“這壹去,我就吃不到家鄉的草莓了”朵朵的聲音輕輕的、淡淡的,像是自言自語。
朵朵走向登機口的背影又和六年前她走向校車時那樣掛滿了冰霜。我以為朵朵不會回頭,可她卻轉過來,看著我,笑了。那笑容仿佛等待著什麽。而我只是遠遠的看著她,什麽也沒做。在她的身影消失的剎那,我在心裏喊出了朵朵的名字——“安朵”!
那壹年,我21歲,朵朵17歲。
朵朵走了,安宅空了,安方隨朵朵壹起去了英國。夜裏,安宅像壹座古堡靜立於黑暗中,二樓的燈光再沒亮起過。
我退出了文學社,也退出了沈慧的世界。我對果園精心起來,格外照顧那片草莓。在我疏於照管果園的那段日子裏,朵朵給草莓園裝上了粉紅的柵欄,都畫著壹顆草莓。
“朵朵是沒人要的小孩,草莓也沒人愛,所以朵朵愛草莓……”我認真的觀察過柵欄上的草莓,沒壹顆都獨具特點。在門口的兩根柵欄上各畫著壹顆草莓,壹枚是藍色的,壹枚是橘色的;藍色的寫著“哥哥”,橘色的寫著“朵朵”……
時間飛速流轉。每年夏天我都會收到朵朵從英國發來的電子郵件。
“哥哥,園裏的草莓熟了吧?真想嘗壹嘗,哪怕只有壹顆……”
來信每次就只有這麽壹句話,卻讓我無法平靜。每次看完信我都是鉆進園裏在草莓地裏摘個不停,往往被鋒利的草莓葉弄傷了手。但當我把滿滿壹紙箱草莓放到郵局櫃臺上市就會遭到拒絕:“對不起,先生,鮮果是不可以郵寄的。”雖然如此我還是年年去摘草莓,年年看到辦事員哭笑不得的無奈表情,可我就是不能阻止自己不去犯傻,我很想讓朵朵見壹見這些草莓,每年為她而紅的草莓。
我的碩士學位提前修完了,這已是朵朵離開的第五年夏天。這個夏天我格外高興,因為我的壹位同學要到英國進修了,對我來說,這是給朵朵稍去草莓的絕好機會。
為了讓朵朵盡早嘗到果園裏的草莓,我特意先摘成熟而殷紅的果實,又壹次裝滿了旅行袋。我想,三層保險紙應該可以保證所有草莓安全地到達朵朵手中了吧。
朵朵應該可以笑了……
草莓開始了飄洋過海的旅程,我也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每天醒來第壹件事就是打開信箱搜索朵朵的信,我卻總是無功而返。
等待令人焦急,也令人清醒。我終於懂了,那些草莓不過是我為自己的感情尋找寄托。五年來,我從來沒打消過想見朵朵的念頭,該去英國的不是那些草莓,應該是我。面對感情,誰都有權力膽小。我壹直害怕的並不是壹旦付出的感情就收不回,而是若只是壹相情願,我和朵朵的友情亦或親情將會腐化蒸騰。那才是我無法面對的。我知道我錯了,壹個人的退縮,寂寞了兩個人。
我鼓起勇氣給朵朵寫了封信。我,要等朵朵的答案。
然而三個月過去了,我的個人信箱沒有壹封信郵件……
“陳先生,公司信箱即將清除舊郵件,其中兩封沒看過的郵件是給您的,請問您要不要保留?”
大概又是哪個馬虎的公司把文件發到文秘室去了。
“請把信轉到我辦公室的信箱裏來。謝謝,秘書小姐。”我不得不從大堆的公務中擡起頭來看看這個不速之客。
第壹封信安管家發來。
小諾少爺:我是安方。今天小姐收到了妳托人帶來的草莓,她很高興,但情緒不是很穩定,又哭又笑的。這是我第壹次看到小姐哭。即使是五年前離開臺灣離開妳時她都沒有掉淚。小姐患有先天性心臟病,我信她並沒有告訴過妳。這麽多年來,是妳給了小姐活下去的欲望和勇氣,可是五年前,她的病情惡化,不得不到英國來就醫。五年來,小姐的病情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多在夏天,她總是叨念著草莓,卻從沒提起過妳。不過妳發來的郵件她是封封不落的讀完。
今天小姐有壹個非常重要的手術——把殘損心臟瓣膜換掉。這個手術將決定小姐的生死。由於小姐的心臟發育的不健全,手術難度將非常大,她很有可能下不了手術臺。
能在手術前收到妳的草莓,小姐的心情應該會很好,我想這對手術會很有利。我代小姐謝謝妳。
第二封信是兩天後發來的。
小諾少爺:請原諒我這麽遲才發信給妳。小姐的葬禮剛剛結束。雖然妳從家鄉送來了小姐最喜歡的草莓,但是仍然沒能挽救小姐的生命。小姐走了,我也沒有必要在留在安家了。不過,小姐手術前寫了封信給妳,她囑咐我務必發給妳。還有,當妳給小姐發最後壹封信的時候,小姐已經不在人世了,所以她沒能看到妳的信。在這兒,我把妳們兩個的信放在壹起發給妳。
我打開了朵朵的信。
哥哥:我收到了妳送來的草莓,看著它們,我哭了。什麽東西都有保存期限的,草莓也是,有幾顆草莓因為熟透而腐爛了。哥哥,其實我並不是真的那麽想見到家鄉的草莓,我想見的,是妳。我每年夏天寄出的話不過是壹封封邀請函,希望妳可以來接我回去,回到妳身邊。我們好苯啊,是不是?
我哭了好久,既高興又心痛。我知道這壹次的流淚將是我在人間的最後壹次哭泣,為了我們。
其實,五年前,在機場,我就想告訴妳:哥哥,我不是妳的妹妹,我是安朵,是那個希望妳留住我的安朵。
許久,沈寂的辦公室裏,傳出了低沈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