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意如
有太多人喜歡這壹句,人生若只如初見。
可見我們都遺憾深重。命運像最名貴的絲絹,怎樣的巧奪天工,拿到手上看,總透出絲絲縷縷的光,那些錯落,是與生俱行的原罪。
因為太多人喜歡,竟不忍捐棄這句話,曾考慮著是否應該用來做書的名,還是用另壹個名“沈吟至今”,那也是我喜歡的壹句詩,只是偏於深情,不及這句蒼涼。
最終還是用了這句。
寫這本書時,我在南方的小城裏。經常寫到天光寥落,趴在窗臺上抽壹只煙,回轉身看看那些未完成的文字,如同未走完的路。我知道,可我不急。壹切會在適合的時候適合地到達。我們已不是初見,所以彼此更懂得珍惜,再也不會錯過。
沒有人知道,我在寫它們的時候經歷了怎樣幽微馥郁的心境。好象在夜裏踏著藍色星光,走進森林裏,輕輕扣動那有獅子圖案的銅環,敲開壹個有著神秘花園的古老城堡的大門。
那個森林位置在東方,那個花園是古老的中國式的花園。裏面住的不是王子和公主,不是會變成吸血鬼的英俊伯爵。他們會是雅的,青衫磊落的男子,在落日橋頭,斷鴻聲裏,無語自憑欄,思慕著未了的心願,未盡的情緣。抑或是烈的,橫戟賦詩,青梅煮酒,男兒心如劍,只為天下舞。
亦有女子,著了艷妝,悄嗒嗒靜等在那裏,等著意中人的驀然回首青眼相加。期待被人愛,這是女子的宿命。在這裏,武媚娘陳阿嬌是壹樣的,江采萍和楊玉環是壹樣的,班婕妤和王昭君是壹樣的,卓文君和王朝雲是壹樣的,霍小玉和魚玄機是壹樣的,薛濤和李季蘭是壹樣的,李清照和朱淑真是壹樣的。沒有爭鬥,沒有輸贏,無分對錯。她們都只是尋常女子,掙脫了加諸在她們身上的種種枷鎖,在這裏,時間開始稀薄。時空愛恨的界限開始模糊。留下的,只有水中的倒影,花徑裏的余香。
那些艷如落花的詞,證明她們曾來過。此壹生,與誰初見?這個問號,在壹生行盡的時候,原也不是那麽重要。
我在寫這些詩詞的時候,若碰巧在擺弄電腦,就也會在“百度”下鍵入這個詞。我壹直喜歡百度勝過google,而僅僅是因為百度更容易讓我想到那句“眾裏尋她千百度。鍵入這句話就好像是要看看,這樣的種子,曾在誰的掌心,開出過怎樣的花朵。我知道,我是在尋找令自己熟悉的氣息。是的,壹個詞,附著在它身上的氣息是很重要的。雖然我知道,它們原不屬於我,不屬於現在的任何人。
這些詩句,它們宛如三月春風裏紛紛落下的花種。是這樣微小而神奇的微粒,植入不同的心田裏,開出不同的花朵。它們總是眼花繚亂,猶如海浪般此起彼伏,環繞在我們周圍,重復,交疊……我們從未弄清楚,究竟它們是在繁衍,還是走在壹個個輪回裏。
這樣輾轉過了千年。
必得相信這些詞是有靈魂的。它們懂得選擇適合自己生存的土壤,不被彎折,不被埋沒,沒有人可以勉強它們,否則張冠李戴,非常狼狽。
我厭倦用非常嚴肅的面孔去對待詩詞,因為在我幼時,我接觸它們的時候,就是非常輕松自在的方式。我到現在還記得那是壹本很美的畫冊,壹面印著畫壹面印著詩。沒有人告訴我,妳必須平仄平仄平平仄地去讀,妳必須知道這首詩的作者他有怎樣的思想,怎樣的經歷。這些都無關緊要,我只是記得它們,喜歡它們,然後終有壹天,我們互相明白。
所以更願意用壹種非常疼惜的心境去寫它們,將自己看作花匠,知道這些花種需要怎樣的愛寵和理解。細心將它們種下,與之對話,期待看到藏於花蕊之內的真相。在完成了以後,將它們記取,放它們自由,壹個好的花匠要做的,就是幫壹顆花種找到它的家,幫它們造壹個家園,然後自己拍拍身上的土,以灑然的笑容去尋覓另壹批花種——盡管有時也會被這樣澎湃的艷麗擊中。
疼惜而不迷戀,如同對待自己的孩子,在適當的時候要舍得放他們走。
這是壹本這樣的書,寫盡了情事,也只是透過這面風月寶鑒去觀望世事。最終它超然地與情無關。就像我們與壹個人相遇初見,也曾眉山目水相映,以為能夠相隨千裏,卻最終錯手而過,慢慢地,慢慢地,不記得。
而那些詩,那些詞,我亦只看做每段故事的註解,它們與故事本身並無聯系。是某個人在某壹天用心血在時光上刻下的印子,到最後,與這個人也無關系。
人生若只如初見,仿佛,這樣重要。可是,此壹生,與誰初見又有什麽關系呢,生是虛妄,跋涉無人之境,妳看這些輪回了千年的花種,至今還在無我無他地盛開就知道了。
人生若只如初見(壹)怨歌行
說班婕妤應以《怨歌行》開篇,說楊貴妃更應該拿《長恨歌》來作題,可是不,有了納蘭容若的壹句“人生若只如初見”,壹切有了開始存在的理由。
夜深不睡,讀《飲水詞》,通書看下來,我仍覺得這句最好。其實這壹闋詞著實平淡,但這壹句又實在叫人啞然,像張僧繇畫龍的壹點,又像西門吹血的劍,準確,優雅,無聲地吻上了妳的脖子。感覺到的時候,已經回不到最初。
“何事西風悲畫扇”,講的是漢成帝妃班婕妤,史書上著名的幽雅賢德的女子,名門閨秀。成帝初年入宮,因美而賢,深獲殊寵。壹次,成帝想與她同輦出遊,她言道:“賢聖之君皆有名臣在側,三代末主乃有嬖女。”退而不敢奉詔。
那是君王愛戀正濃的時候,因贊她賢,後宮亦逢迎她,傳為美談,仿佛她是那楚莊王的樊姬,李世民的長孫賢後。她也自得,以為深承君恩,又不沒家訓,如此地相得益彰。許皇後愚鈍,她是不動聲色寵冠六宮的人,這樣好的日子哪裏找去?只願恩愛長久,如宮名長信。
可是,有壹天,她來了!她帶著她的妹妹合德壹起來了。
飛燕入漢宮,是她寂寞的開始。壹切,是那麽地出乎意料。所有的憐愛,寵幸,都隨著那身輕如燕的舞女入宮,戛然而止。
山盟雖在情已成空。
人世如此翻雲覆雨,似納蘭說的:“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也似劉禹錫的《竹葉詞》:“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她作《怨歌行》,又名《團扇歌》,以團扇自比,憂切動人——
新制齊紈素,皎潔如霜雪。
裁作合歡扇,團圓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常恐秋節至,涼意奪炎熱;
棄捐篋奩中,恩情中道絕。
這是她女知識分子的遣情,自遣。她不是那許皇後,在飛燕極盛的時候,猶自站在那兒不躲開,生生地,惹人厭棄。班婕妤對自己的處境有很清醒的認識,否則她不會自請去服侍太後,在成帝死後又去為成帝守陵,孤獨終老。
她只是料不到,料不到,清高自詡、目下無塵的自己,日後竟成了宮怨的代言人。很多年後,有個男人,仿佛從《團扇歌》中窺到她的苦況,作了《長信秋詞五首》來憐惜她——
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
熏籠玉枕無顏色,臥聽南宮清漏長。
高殿秋砧響夜闌,霜深猶憶禦衣寒。
銀燈青瑣裁縫歇,還向金城明主看。
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暫徘徊。
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真成薄命久尋思,夢見君王覺後疑。
火照西宮知夜飲,分明復道奉恩時。
長信宮中秋月明,昭陽殿下搗衣聲。
白露堂中細草跡,紅羅帳裏不勝情。
我猜。她決計料不到如此。若是知道,縱然長信宮中,孤燈映壁,房深風冷,也挺住嘍,咬碎銀牙也不作什麽勞什子《怨歌行》,白白地叫人看了笑話去。
嘆壹句遇人不淑呵,她是樊姬,可夫君絕不是楚莊王;她有無艷之賢,夫君卻絕無壹鳴驚人的誌氣。她其實不弱啊,美貌才智都有,輸在太拘於禮法,她太規整,沒有飛燕起舞繞禦簾的輕盈,亦沒有合德入浴的妖嬈嫵媚。
她是太正經,撂不下來身份。做什麽都要循於禮教,不明白,妳只是婕妤,不是皇後,做了妃子,始終也只是個妾。天下女人,邁入皇宮的和未入皇宮的,其實都壹樣。只要皇帝願意,他都可以嫖得到。婕妤和舞姬本質上是壹樣的,不過是換了個名稱而已,有什麽好講究的?皇宮是個金碧輝煌的妓院,皇帝是天底下最大的嫖客。
還記得周星星版的《鹿鼎記》嗎?韋小寶初入天地會的那段,陳近南壹臉正氣地拉他進密室說,我們反清復明,就是要搶回屬於我們的錢和女人!韋小寶問,那為什麽要說反清復明之類的屁話呢?陳近南說,聰明人只對聰明人說實話,外面那些笨人只要拿空洞的理想忽悠之……韋小寶大悟,兩人壹拍既合。出來後,兩個人依舊是壹臉正氣地面對那些呆鳥,慷慨陳詞。這壹棒子敲得狠,狠到後來,看見有草莽叫囂著要反什麽復什麽,我都覺得好笑,總想起這句話,還是欣賞王晶的直捷和周星星的犀利。男人看男人,才見得惡毒。
這些男人們哪,皇朝天下,也不過是嫖客相爭。
飛燕和合德,這壹雙姐妹,是傾國的尤物,生來是要招惹男人的。成帝說,吾當老死在(合德)“溫柔鄉”裏,壹語成讖。
有壹天,她愛的男人終於死了,死在另壹個女人的身上。
當繁華過盡,天子與凡人壹樣躺在冰冷的墓穴裏時,那個曾被他拋棄的愛人,被他冷落遺忘的班婕妤,仍在他的陵園裏,陪住他壹生壹世。
只是,婕妤閉目時,會不會想到當年初入宮的景象,想起那日他坐在高高的黃金輦上,伸出手來,微笑如水的模樣;她會不會後悔當初縮回手去,沒有和他同乘壹輦。兩相依偎,或許是最親密無間的時刻。
非常短暫。人生若只如初見。
人生若只如初見(二)長恨歌
長恨歌
白居易
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壹朝選在君王側。
回眸壹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遊夜專夜。
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壹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
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門百余裏。
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
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黃埃散漫風蕭索,雲棧縈紆登劍閣。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
天旋地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
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
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
梨園弟子白發新,椒房阿監青娥老。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
為感君王展轉思,遂教方士殷勤覓。
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
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
中有壹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
金闕西廂叩玉扃,轉教小玉報雙成。
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裏夢魂驚。
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
雲髻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壹枝春帶雨。
含情凝睇謝君王,壹別音容兩渺茫。
昭陽殿裏恩愛絕,蓬菜宮中日月長。
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
唯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
釵留壹股合壹扇,釵擘黃金合分鈿。
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這是納蘭容若的《木蘭花令·擬古決絕詞》全篇。我所念念於心的“人生若只如初見”讀到下闋,應該是從漢代走到唐朝來的時候了。漢唐,這是五千年裏最輝煌的年歲,至今是中華民族的驕傲,它們遺下的風韻灑下我們血液裏,像金子壹樣熠熠生輝。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從班婕妤到楊貴妃,有多少人走了又回來,來來回回躲不開的是命運的糾纏。不如,隨著這兩個女子款款的身影,閑閑看過千年的花開花落,王朝興替,借著“驪山語罷清宵半”的好辰光,說壹說這個“禍國”的女人,雖然,彈指又過了千年。
那場驚天動地的“黃昏戀”開始於驪山。那是歷代皇家的行宮,壹個很不叫人安分的地方,比如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事兒就是在這兒做出的。結果,亡了四百多年國祚的西周。再後來,唐玄宗在這裏遇上楊玉環,斷送了開元盛世。
驪山的溫泉宮,李隆基最愛的地方,只是那時候,他最寵的人還不是楊玉環。所以,她做了他兒子壽王的妃,他成了她的長輩,亦因此有了後來的兜兜轉轉。他那時候喜歡的女人是武惠妃,壹個精明美貌的女人,則天女皇帝之侄武攸止的女兒。
與很多人所想不同的是,李隆基內心裏對自己的祖母,有著很強烈的欣賞和景仰之心。他覺得祖母是壹個了不起的女人,甚至是壹位英偉的帝王。因此,他對遺著壹點祖母和姑姑影子的武惠妃也有著強烈的好感和綿綿的情意。
開元二十五年,武惠妃病重,明皇決定去驪山過冬,第壹次遇見楊玉環。偶然的邂逅沒有花火,只是皇家壹次例行的謁見而已。稚氣明朗的玉環給皇帝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楊玉環有令人著迷的青春活力,她聰明,但不銳利,融融地,讓人很放松。對中年已過的皇帝而言,是潛在的刺激。
這種需要在武惠妃死後益發明顯。孤獨的大唐皇帝,需要壹個新鮮的女人了。像白居易說的:“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白樂天不能寫明是“唐皇”,壹來,不合韻;二來,縱然唐朝世風開明,終究也要有些避忌。況且時人多以“漢唐”並舉,說漢反而有更深長的味道。
五十六歲的老皇帝偷偷地愛戀起自己的兒媳。這是“不倫”的事,即使在今天也要受到指詬,然而他終究還是做了。因為玉環是當世最美的女子,又和他壹樣精通音律。昔有伯牙摔琴謝子期,可見知音對“音樂人”而言有著磅礴難擋的魅力,何況愛情的魅力還遠遠不止於此。
說“三郎”與“玉環”的愛情,免不了要說到白居易的《長恨歌》,仿佛是千年來品聽同壹場哀艷的愛情悲歌壹樣。必得和賈寶玉壹樣手拿曲譜,聽人唱得壹句:“開辟鴻蒙,誰為情種?”壹切才於恍恍中開場。
白樂天。我現在不太喜歡這個男人了。年少時讀他的《賣炭翁》,平易近人,老嫗能解,只覺得他是壹等壹的好人;看他的《琵琶行》,又以為他是能夠同情貧賤女子的有情人。說什麽“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整得跟真的似的,害我白白感動好久。
後來窺見他的士大夫底色,人性斑斕的壹面,對他也就少了那樣純粹地喜歡。他仕途跌拓,不好緣附黨人,好似清清白白壹丈夫,固然是不錯的;私底下卻又沈溺酒色,蓄家妓過百,壹邊說什麽“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壹邊又說“十載春啼變鶯舌,三嫌老醜換蛾眉”,也不想想自己都已經風燭殘年,而樊素、小蠻,不過十八九,年方瀲灩。這老家夥有這麽糟蹋人的嗎?
實在老得不行了,患了風痹之疾,就放妓賣馬,自詡“既解風情,又近正聲”,總之是壹派遮都遮不住的自得之色。這樣做作實在是叫人厭惡。就這樣的人,還好意思指摘壹位立誌為夫守節的女子,害得人家絕食而死。僅僅是因為這女子的出身不好——曾淪落青樓做過名妓。可是,人家關盼盼已經從良,而且夫死後矢誌守節了呀,妳又指手畫腳地做什麽,說人家應該以死殉夫。她死了,對妳有什麽好處呢?
東坡在年老時作詩感慨朝雲和自己患難與***的感情,當中有“不似楊柳別樂天”壹句,是說小蠻在白居易老了以後離開他。但我只想擊節而贊:小蠻終於脫離魔掌了!走的好,似這等無情無義,視女子為玩物的老厭物,留在他身邊才是最大的不幸!
少年顯才華,中年露鋒芒,晚年享安樂,白居易走的是壹條中國知識分子欣賞和追求的人生道路。可是,在對待女人和愛情的態度上,同是男人的他比李隆基遜了何止壹籌?
李隆基是沈溺了,他是“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了,那又怎樣?若不是後來的“安史之亂”生靈塗炭,若不為天下蒼生計,誰也沒有資格來指責他的不是。這天下是他打下來的,平韋後,清太平,大唐的煌煌歲月,浩浩河山,誰及得上臨淄王李隆基的功勛?即位後,壹掃武周後期的積弊,勵精圖治,開創開元盛世,論到做皇帝,他比哪個差?
這樣的男人,是天縱的英才,是曠世的名主,合當有個絕代的佳人來配他。所以李白說的好:“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
他為什麽愛她?我們看了很多史料、小說,總之是情投意合的壹對。兩個人都喜好音律,他做羯鼓,她作舞,誌趣相投;再者,她美,美得“天生麗質難自棄”,她媚,媚得“回眸壹笑百媚生”。她單純,她朗直,她聽話,但是她不乏蘭心慧質。她甚至會跟他鬧脾氣跑回娘家,只因自己的孩子生病了,她去看,而他吃醋得緊,跟她發了大大的壹通脾氣。因為……讓她獨自去面對前夫和孩子,萬壹……牽動舊情,該怎麽辦?
在她面前,他不再是君臨天下的萬乘之尊,更像個意綿綿、情切切的少年郎,多喜而多愁的有情人。
他們的愛多數時候是平等的。卸下那些禮節後,她嬌呼他為三郎,我的三郎。這樣溫馨平等的愛,是他在別的妃嬪身上怎麽也感受不到的。沒有人敢毫無顧忌地招惹他,又毫無困難地讓他高興。對人如對花,日日相見日日新,他和她,在壹起的每壹天都是新的。
他料不到,年過半百,自己能重新活過。於是寵愛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她的姐妹、兄弟、族人,個個沾恩。壹時間,楊家潑天的富貴,讓天下人生出從此“不重生男重生女”的感慨。只是,這人間又有幾個帝王家的愛,能如三郎和玉環,如此的純粹芳香?
他們是壹生壹代壹雙人,獨壹無二。
他的愛寵,她受之如飴。並不驚訝,仿佛只是應當,這份坦然是人所不及的。而她待他也真,這真就不再是帝王與妃嬪之間的恩寵,而是尋常人家尋常夫妻的恩愛。這真,連帝王都要愛惜不已。所以,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是平常夫妻之語;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也是尋常夫妻的誓言;對帝王而言,這種尋常,反成了不尋常。
寂寞。帝王心。
她亦只是個小女人,喜歡被嬌慣,喜歡受寵溺,像被人供奉在暖房中名貴的花朵,也壹直適宜於這樣的生活。從壽王到明皇,他們無壹例外地給予她最大的包容和嬌寵。她從不考慮太多,因這仿佛都是她理應得到的,她也可以輕易得到這些。
所謂的紅顏禍水,往往是無辜的。像幽王裂帛,千金買笑,烽火戲諸侯,都不是褒姒要求的。她不笑時,這男人已經發了癡,她輕啟朱唇,似有若無的那麽壹笑,這男人早已瘋過數百回了。玉環也壹樣,她不為家裏人討官,自然有那皇帝忙不叠地封賞個遍。
壹個男人愛著壹個女人時,不用她要求,什麽也為她想得周全。他愛以江山換壹笑,奈何?
壹家子頃刻雞犬升天,自然有奸佞小人攀附過來,權傾朝野,富可敵國不是希奇事。若想富貴的久長可要費點腦筋,不為朋黨,豈有勢力?幾千年來的先賢不都是這麽示範的嗎?這些,是因為她的關系,卻不是她的過錯。
她是壹個不涉時政的嬌憨女人,最終變了風雲,全在意料之外。身在福中不知禍,更不知自身幹系天下蒼生,王朝國祚。這是所有“紅顏禍水”的悲哀。
否則,三郎,怎忍妳千裏奔波勞碌出潼關,怎忍妳皇圖霸業轉眼成灰?今日裏還是“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轉眼他日竟已“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她像那紫霞仙子,意中人是絕世的大英雄,有以天下相贈亦不皺眉的疏豪。可是,料到了絢爛的開頭,誰又見得到那命中註定的結局?
玉環不知,是以長恨。
李商隱詩雲:“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彼此太濃膩的糾纏,往往如是。
需要壹個死,才能戛然而止。這種決裂是上天的旨意,不允許人彌補。這才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三郎,我誤妳,所以“宛轉蛾眉馬前死”也壹無所怨。只求三軍齊發,護妳早日回長安。
玉環,我並不覺得被誤,從未覺得後悔,只是救不得妳,我抱恨終天!
悲劇的開始往往毫無征兆。命運伸出手來,把種子埋下,幽秘地笑著,等待開花結果的壹天。“溫泉水滑洗凝脂,夜半無人私語時。”大明宮韶華極盛時,誰會料到,結局竟是馬嵬坡前“壹掊黃土收艷骨,數丈白綾掩風流”?
命運伸出手來,我們無能為力。有些愛要用壹生去忘記,恨,壹樣會模糊時間。
若,人生若只如初見,多好。他仍是他的曠世名主,她仍做她的絕代佳人,江山美人兩不相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