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很好，初夏的風輕撫著小區花園裏的香樟樹，月色皎潔，路燈昏黃，廣場舞大媽也已經撤退了，四周很安靜，只有樹影在幽暗的光裏賣弄著婆娑的身姿。
阿俊掐滅了已經燃到過濾嘴的煙頭，起身離開有些微涼大理石凳，將坐得有些麻木的身子投進黑魆魆的樹影裏。他想要穿過小區花園的小樹林，到街上去走走。
街上和小區裏完全不同，閃爍的霓虹競相炫耀著魅惑的眼睛，或行色匆匆的行人，或攜手漫步老夫妻，或親密無間的小情侶，紛紛與阿俊檫肩而過，大家都有各自的心事，沒有人註意到阿俊的存在。
阿俊將自己的腳步停在了過街的天橋上，飛馳的車流從腳下穿過，左邊是刺眼的黃色，右邊是炫目的紅色。阿俊從口袋裏掏出壹支煙，點上，紅色的煙頭在燈光的河流裏明滅，淡藍色的煙霧迷惘著他的心事。
“那時的我們擁有，沒有汙染過的清晨，滴滴嗒嗒的秒針，卻留不住壹個黃昏……”，是壹個彈著吉他的流浪歌手。
操！誰他媽唱這首歌？阿俊心裏罵著，身體卻不聽使喚的循著歌聲移動。
天橋的南頭，壹個約莫二十多歲的小夥子，白色的文化衫，牛仔褲，懷抱著壹把木吉他，微卷的頭發下，壹雙緊閉的眼睛顯示出壹副陶醉的樣子。阿俊停在離小夥子三米遠的地方，註視著小夥子的陶醉。
年紀輕輕，懂得什麽是懷念，竟然唱得這麽深情！阿俊看不起小夥子的年紀，卻抵擋不住那沙啞的歌聲的沖擊。
對於阿俊來說，這首歌就是毒藥。
今晚，是同學二十年聚會的日子，阿俊原本是興致很高的，但是聽說遠在南方的阿芳也來參加聚會，他便猶豫了。
阿芳，壹個埋在心底二十年，壹刻也沒有忘記，但卻從來不敢提起名字，那是阿俊的青春，美好而又有些酸澀的懷念……
二
“阿俊！有人找！是美女耶！”阿慶告訴阿俊阿芳來找他時，阿俊正從校園歌手大賽舞臺上下來。
“誰呀？美女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妳看我手上的花，全他媽是美女送的，就我這嗓子，還缺美女嗎？”阿俊滿不在乎，將手中的壹捧鮮花扔在後臺的角落裏。
“阿俊！”
“怎麽是妳，妳不是在C市嗎，怎麽到我的學校裏來了？”阿芳的到來令阿俊感到十分的意外，盡管，他們是高中時最要好的同學。
“怎麽，不能來嗎？”阿芳站在阿俊面前，壹身潔白的羽絨服，圓圓的臉上洋溢著俏皮的笑。
“來……能……怎麽不能？”阿俊因為意外，有些口齒不清，他的確沒有想到阿芳會來學校找她，C市到X市，幾百公裏的路。
“說好了秋天等妳來C市看楓葉的，現在都冬天了，妳爽約不來看我，還不允許我來看妳嗎？”
是的，阿芳曾經在信中告訴阿俊，C市的楓葉在秋天格外的美麗，漫山遍野，燦若紅霞。
“我……唉……我不好，這不忙嗎，學校校園歌手大賽，我忙著排節目呢？”其實，阿俊也想去看楓葉，只是，C市路遠，對於阿俊這種工人家庭出身的孩子來說，大學期間遊山玩水，只能是壹種奢望。阿俊自知理虧，只好拿眼前的事搪塞。
“虛偽！壹個秋天，時間那麽長，都在排節目嗎？”
“哦……排節目……唉……不說這些了，這兒人太多，咱們去校園裏走走吧！”阿俊知道說不過阿芳，便岔開了話題。
“聽妳的，到了妳這兒，還能怎樣？”
夜晚的校園裏格外的安靜，只有依稀的音樂聲和歡呼聲從遠處的露天劇場傳來，大多數學生都去看校園歌手大賽了。
校園裏的小餐館還沒歇業，燒烤攤上也還冒著煙，可是阿俊還不想把半個月的生活費交給那些老板們。
阿俊和阿芳在校園操場的煤屑跑道上走了壹圈又壹圈，月亮很好，白白的月光灑在操場上，將寸草不生的黃土足球場和褐色的煤屑跑道鋪了壹層淺淺的白霜。
“妳的歌唱得很好，那麽多女生給妳獻花，妳心裏壹定很美吧？”阿芳看著被月光拉長的壹對影子，幽幽地說。
“也不是，那些女生，唉！只知道尖叫，哪知道我唱的是什麽呀？”阿俊壹邊走著，壹邊將腳下的壹塊石子踢得老遠。
“哼！臭美！虛偽！”
“哪有啊！就那些個女生，我還真沒放在心上呢！”
“那妳唱歌時那麽開心，女生們給妳獻花時，妳還抱人家？”
“抱……那不是舞臺表演的需要嗎，難道她們獻花，我為了表示自己的反感，就把花扔地上吧？”
“那倒不必，只是妳那陶醉的神情，正顯示了妳內心的滿足！”
“我陶醉嗎？可能吧，我陶醉，那是我唱歌時想起了那個陰雨綿綿的下午，我想起了雨點打在教室外樹葉上沙沙的聲音，那是我想起了妳傳給我歌詞被數學來時發現後妳羞紅的臉，還有……”
阿俊想起了高中時，他和阿芳都愛唱歌，他們壹起收集了很多港臺歌星貼花紙，還在筆記本上抄寫了好多港臺歌曲的歌詞。後來，他們也都嘗試著自己寫壹些歌詞，今天，阿俊唱的，就是當時他們***同寫的歌。
“好了，妳別說了……”
“為什麽，今天我唱的這首《雨季青春》不就是那是我們***同寫的嗎？”阿俊停下了腳步，壹把抓住阿芳的手，心裏有些激動。
“快放手！”阿芳想要努力掙脫，可是阿俊緊緊抓住不放。
“我這麽大老遠來看妳，妳還這麽用力，妳想弄疼我呀！”阿芳嗔怪道。
“哦，不，不！對不起！”阿俊連忙松開了手，說道：“妳也累了，咱們不走了，去看臺上坐壹會兒吧！”
“我早就累了，現在才說，真是榆木腦袋！”阿芳轉身，快步向看臺走去。
“妳等等我，還說自己累，走得這麽快！”阿俊在後面壹邊追趕阿芳，壹邊嘟嚕。
操場的看臺很冷清，四周沒有與個人。
“阿俊，我有點冷！”阿芳把身上的羽絨服緊了緊。
“來，把我的棉襖穿上！”阿俊脫下了自己的棉襖，披在阿芳身上。
“那妳呢，妳不冷嗎？”
“我，我皮厚，不怕冷，妳是大小姐，可不能把妳凍壞了！”
“要不，咱們壹起吧！”阿芳把身子向阿俊這邊挪了挪，將棉襖的壹半搭在阿俊的身上，緊緊地靠著阿俊。
阿俊將身體朝外挪了挪。
阿芳壹把抱住阿俊，將臉斜靠在阿俊的肩膀上。
阿俊還想躲開，可是阿芳抱得更緊。阿俊凝視著月光下那張圓圓的臉，心裏突突直跳。
……
三
六月的江南，進入了梅雨期，老天好像破了個窟窿，雨水壹直滴滴嗒嗒下個不停。
從學校回來後，阿俊壹直坐在窗前看著被雨水洗得發亮的芭蕉樹葉。壹連幾天，都是灰蒙蒙的天，白亮亮的雨，綠油油的芭蕉葉，時間仿佛停止在了雨裏。
阿俊並不後悔選擇了回到老家L市，因為這是他的家，這裏有他的父母，作為家中的獨子，父母為了他上大學省吃儉用，受了不少苦，現在他畢業了，他覺得回到父母身邊是正確的，他找了壹份相對穩定的工作，他覺得這樣很好，盡管很多同學都去了南方的S市。
“阿俊，阿芳來了！”
阿俊聽到門外母親的喊聲，壹骨碌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沖到門前。壹襲花裙的阿芳已經站在了他的房門口。
“阿俊吶，外面雨停開了，妳和阿芳去外面走走吧！”母親對阿芳很熟悉，也知道阿俊的心思。
“阿俊，我們去走走吧！”阿芳也覺得，在阿俊的家裏，當著阿俊母親的面，有些話可能不好說。
……
雨後的街道十分幹凈，黑色的柏油路上亮晶晶的，倒映著灰蒙蒙的天空和阿芳的花裙子。
“阿俊，妳不去南方嗎？”
“我不去，南方太遠，我怕去了家裏沒人照顧！”阿俊不敢擡頭看阿芳的臉，他知道，阿芳已經在南方找了壹份跨國公司的文案工作，明天就要走了。
“妳不去，那我怎麽辦？”阿芳的聲音有些哀怨。
“妳去吧，妳爸爸好不容易托人給妳找了這份好工作，妳可別辜負了他的苦心！”阿俊的話裏帶有壹些苦澀，又有壹些怨恨。
“那我讓我爸也給妳在南方找壹份工作，我們在壹起！”阿芳停下了腳步，抓住了阿俊的手。
阿俊掙脫了阿芳，憤憤地說道：“不，那是妳爸，我不需要！”
“可是……”
“沒有可是！妳把是大老板，南方有生意，朋友多，路子廣，可那是妳爸，我爸媽都是普通工人，我還是呆在老家好了！”阿俊不願聽到阿芳再提起他們之間的感情，對於這份感情，盡管他也是十分珍惜，但他知道，就憑他現在的能力，是抓不住的。
“可是呆在老家沒有前途的，別看妳找的工作還算穩定，可是就那麽點死工資，妳可能還會窮壹輩子！”
“窮就窮吧，我本來就是窮人，和妳不壹樣，我們本來就不是壹路人！”貧窮，是阿俊最不願提及的話題，從小到大，他從來不會大手大腳地花錢，他知道，家裏的每壹分錢都是父母用汗水換來的，盡管他也羨慕那些有錢的同學，但他知道，羨慕並不能改變什麽。父母這輩子為了他讀書，耗盡了心血，他絕不會為了錢離開父母。
“妳……怎麽這樣？”阿芳沒想到阿俊真的會說出這句話，眼角流出了亮晶晶的淚水。
“我就是這樣，妳走吧，我們分手吧，我不會去南方的！”阿俊不敢看阿芳的臉，把頭轉了過去，大聲的吼道。
不知什麽時候，雨又開始下了，蒙蒙的細雨打濕了阿芳的臉，也打濕了阿俊心。
阿俊不等阿芳再說什麽，快步地跑開了，把阿芳壹個人扔在了雨裏。 ?